然而不幸的是,她虽会欣赏,却不代表能够弹出古琴的精华所在,紫竹先生说:“抚琴讲究意境,自身的修养到了,意境也自会提升。”辛夷很希望自己能像令狐冲一样,第一次弹琴就能得到任盈盈大小姐的称赞,但事实却是,她手放在琴上意态安然貌似闲雅,却跑调跑得惨不忍睹。
紫竹先生弹奏时,更易令她想起《英雄》中棋社中那位盲人琴师,而她自己弹奏时,总忍不住有些自暴自弃的想起“滥竽充数”这个成语。
晚上回到乐工们休息的掖庭,有几个女孩凑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看见了吧?那个就是靠关系进来的那个女人,今天我听见她弹琴了,唉哟喂,完全就不在调上!”
众人顿时嗤之以鼻。
但偏偏辛夷是个越挫越勇的脾气,此事更坚定了她练好古琴的决心,匆忙吃过晚饭,她就独自一人来到琴室,平心静气了一会儿,开始弹奏。
月色如水,已移中天,风吹进琴室,有如母亲的抚慰,辛夷弹着弹着,心境突然凄然,仿佛创伤太过深邃遥远,末梢的神经如此之久才开始感觉出疼痛,终至痛不可当。
幼棉啊,我只是想带给你温暖啊……我只是想带你走出那个黑暗的世界,为什么你要把我毫不留情的推开?为什么你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人,走进这个黑暗的世界?……你怎么可以?
她微微仰起头,幽深的眼眶里闪着光,然而她硬把光逼了回去,然后看见立在身前的身影。
“你就只有这种水平吗?”雏龄轻嗤。
辛夷没有作声。
“干脆不要练了!”他俯视她,光芒流转的眼睛充满不耻,“再练也只是这种水平!你不嫌丢人,我这个大司乐还觉得丢人!”
辛夷慢慢仰头看他。
背着光,他绝世的脸孔藏在黑暗里,仿佛恶魔。
“若不是清王的关系,我是根本不会容忍我的手下有如此差劲的家伙!像你这种水平的人,我早一脚踢出去了!”
“那么,就请看在这个关系的面子上,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在这里。”辛夷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雏龄怔了怔,没想到她竟然毫不生气不动声色的说出这种话,他仔细看了看女孩子的脸,那张不施脂粉略称得上清秀的脸上,似乎带着清冽凛厉的神色,又仿佛淡得只剩下月光。
当四周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时,辛夷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想做一棵好的植物,脚埋在土里,喝干净的水,不思考不乱跑不说话,感到恐惧就拼命长出很甜很甜的果子……
仅此而已。
整整三个月,雏龄再未正眼看过辛夷一眼,甚至连眼角的余光也不曾恩赐她一下,他腰间的玉铃铛时不时在乐工们耳畔响起,可是却从未传到辛夷的耳朵里,她总是低着头专心练琴,手指早已磨烂,又长了一层茧,三个月,从痛到不觉得痛,其实习惯了也就不怎么辛苦。
身边很多女孩子每天都在抱怨生活太辛苦太单调,每天都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关于什么时候才能到宫廷中侍宴这种话,而辛夷充耳不闻,仿佛她们是空气,而自己也是空气。
她虚心地向紫竹先生讨教,而紫竹先生并不在意她的来历,对她的谦恭她的努力很是欣赏,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倾囊相授。
在大学里,辛夷所学的专业是古典音乐,主修器乐是琵琶,辅修洞箫,琵琶是她自小练习的乐器,洞箫却是高二以后才开始跟着高中一位师姐练习,师姐曾经跟她说,自己之所以选择箫,是因为它声音苍凉,仿佛有无尽断肠心事,能言人心之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绪,可是来到这里,她却想要挑战一下其他的乐器,因为心绪不宁,而弹奏古琴需要平静宁和的心态,所以才会选择了古琴,古琴最初的形式是五弦,晋嵇康在《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中写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辛夷来到的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七弦琴,而且演奏水平很高,据紫竹先生说,肃朝七弦琴演奏水平最高的乐师,就是大司乐雏龄。
可是演奏的水平再高,没有最高水平的乐谱,也令人遗憾,辛夷在练熟指法之后开始弹奏一些基本的曲目时,才发现这里竟连《高山流水》《平沙落雁》这等耳熟能详的名曲都没有,虽然辛夷从前练习的是琵琶,但这种名曲的曲谱也常被拿来演奏,早已练习的滚瓜烂熟,不过辛夷自知自己材质有限,怕被雏龄这等最高乐师批判,干脆开始就不要拿出来献丑。
“咦,这是什么曲子?真新奇!”辛夷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发现是平时坐在她旁边不远吹奏胡笳的女子,那女子身材修长,眉眼舒展,举动飒爽,一看就是北方女子。她从门口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便走便说着话,“你刚刚弹奏的曲子节奏真独特,那么快,像是跳跃的泉水一样,是什么?”
辛夷皱眉,糟糕,竟然随意弹了首吉他曲的片断,只得笑笑:“没什么,觉得好玩,随手弹弹而已。”跟这宫里的人,她不欲多谈,宫廷之中,步步是非,而她向来不愿沾惹那些污垢,虽然自己向来爱热闹,但来之前那人早已苦苦叮咛,能谨言慎行一步便算得一步,虽然留给自己的只是伤心,但那人确是用心良苦,所以宁肯独自一人,也不愿多有交往。
那姑娘走到自己案前坐下,放下手中东西,原来是一堆曲谱,她转头对辛夷笑道:“三月之期到了,你想好演奏哪首了吗?”
辛夷微怔,这才想起乐工入宫满三个月后要举行一次比试,只有合格的人才能留下。
“没有。”辛夷老实的摇摇头,这三个月她只一心想要练好指法,从未想过其他事情,“你呢?”
“我还能吹什么?只好还是这首《叹春光》咯!”那姑娘想了想,又笑,“你是叫辛夷吧?我叫祝愿,我看你从早练到晚,很用功喔!开始的时候好像手法不太熟练,技巧也不太好,不过现在好多了,不仔细听的话很难知道你是新学乍练的新手!”
辛夷笑笑。
“你从哪里来?”祝愿又问。
辛夷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里只是单纯的好奇,仿佛并不知道她是靠着清王的关系进来的,于是她说:“长安。”
“长安?你是从长安来的?”祝愿一脸惊喜,“我家是太原,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是南方人呢!“
其实辛夷只不过在西安上大学而已,自己并非那里的人,只不过穿越的时候她正好在西安,于是改头换面,成了古长安人。
“唉,真是的,来了南方,都吃不惯这里的米饭!”祝愿抱怨,一副随意聊天的口气,辛夷忍不住一笑,心中的芥蒂少了许多。
“我师父忒严厉了,我稍错一点都会挨骂!哎,辛夷,你师父真好脾气,你弹得那个样子,他都不生气!”祝愿口气直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弄得辛夷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还好你这个学生这么努力,我看虽然大司乐开始不是很赞同你,不过凭你的努力也应该可以留下了!”
雏龄吗?辛夷扯了扯嘴角,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哎,别灰心!”祝愿看出她的失意,拉了她一把,“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大家都演奏这首《叹春光》,一点新意都没有,其实我想换个别的,但是又怕把事情弄砸!”
“你想演奏什么?”
祝愿嘴角突然咧开,眼睛闪闪发光:“我自己创作了一首曲子,要不你听听?”
辛夷也来了兴趣,居然还有个会自己作曲的,看来这群乐工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遂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荣幸之至。”
祝愿连忙把自己的胡笳拿来,小心竖起,手指按在孔上,还未开始,脸先一红:“曲子粗糙,请勿见笑。”
辛夷莞尔:“哪里,能自行创制曲目,我已深为佩服。”
祝愿笑笑,然后屏息凝神,静了十秒钟,开始吹奏。
辛夷是琵琶科班出身,家中亦是音乐世家,虽然对胡笳这种乐器向来少有接触,但她对音乐的鉴赏能力自是非同一般,只觉此曲曲调壮阔,宛然有塞外浩瀚之气,粗犷之风,眼前如同缓缓打开一幅卷轴,六月草原,天苍野茫,牛羊遍野,长风卷起天际的长鹰,料峭归来,苍天之下,马蹄激越,奔驰腾挪,直激得人心脏“砰砰”跳的激烈,而其中胡笳特有的苍茫之音,又令这幅画卷添了别样的柔情。
一曲吹毕,辛夷还未来得及点评,便听见有人在身后泠然道:“粗糙!”
两人都是一惊,回头去看,却见一个神色冷冷的女子站在三尺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脸上的表情显示她已听了多时,辛夷认得她是神音,是同批入宫的乐工中最出色的一个,一手古筝深得雏龄赞誉,甚至于亲自指点于她。
但这个女子却也是除辛夷之外在乐工中声誉最差的,因为她孤傲不群,总是一幅不屑与众生为伍的泠泠表情,仿佛站在云端,睥睨众生。
其实人倒也不坏,只不过人心总是这样,总会排挤那些比自己出色的天才,树大则招风,谣言诽谤之下,迫使她无从寻找知音,是真正的曲高和寡。
其实辛夷倒无所谓,但祝愿显然受人言影响,见自己的新曲被这样一个挑剔的人听见,不免有些畏首畏脚,又听见她那句“粗糙”的评断,更是窘迫恼怒,只冷冷瞪着神音,一言不发。
“曲谱拿来我看!”神音不理她的瞪视,走过来离她二人三步的距离坐下,伸手取走祝愿面前的曲谱。
“还我!”祝愿顿时叫起来,伸手去抢,神音已经拿笔在曲谱上改动,“这里腔转的生硬,吹得时候有破音,不若改成这样!你……”
“嗤”的一声,曲谱已在两人手上撕成两半,神音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下去,三人之间顿时出现可怕的静寂,下一刻,祝愿已经从惊呆变得歇斯底里:“谁要你指手画脚了!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弹得比别人出色吗?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指指点点!”
她眼睛变得血红,但倔强着没有哭出来,只是声音嘶哑哽咽,看来面目狰狞,神音默然看着她,神色未变,但嘴角已经略略抿紧,愈加显得冷硬。
辛夷觉得超级尴尬,不晓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神音并不是坏心,但偏偏撕毁了祝愿的新曲,辛夷知道乐师们向来注重自己的曲谱,就像作家珍爱自己的作品,画家珍爱自己的画卷一样,新谱刚成却遭撕毁,视为不吉,但毕竟不是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祝愿的表现太过激烈,令人不解。
“你竟然敢!你竟然敢……”祝愿手握着残谱,声音支离破碎得不成句,辛夷连忙抱住她,轻声道:“别这样!”
“走开!”祝愿狠力挣扎,辛夷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桌子上,祝愿继续对着神音吼:“你看看你把我的曲谱撕成什么样了!你果然是人见人厌的扫把星!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真讨厌!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辛夷劝道:“是神音不对,不该不经允许就拿你曲谱,不过……”话未说完,就听见雏龄冷冷的声音传来:“只不过撕了本曲谱而已,用得着这样吗?”
三人转头看向雏龄,只见他站在门口,眼色冰冷:“我说过多少次,乐工之间要彼此友善互爱,不得相互猜忌排挤!怎么,你们两个一起欺负神音吗?”
辛夷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雏龄,刚要说话,就听见雏龄甩下一句话:“你们两个今晚去听雨轩面壁思过,神音,你什么时候跟这种人掺和在一起了?快点出来!”
神音犹豫了一下,看见祝愿近乎发狂的神色,神色一黯,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口,身后呼啸着飞来一样东西,“啪”的打在她后脑勺上,又簌簌落到地上,回头看时,竟是那半本残谱,神音一脸震惊,猛地抬头看向祝愿,只见祝愿咬牙切齿,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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