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给我用刑的是齐九,我们一同学习了十三年,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抽完今天的一千鞭,走到木盆边洗净手和染血的细皮鞭,然后锁上牢门逐渐走远。
我听见我的血液滴落在地面叭嗒声,冰冷而清晰,持续的撞击着耳膜。
然后,我想起了一张时常茫然的绝世容颜。
再然后,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姓傅,至于名字,或许太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在炎城总司下属伪装司中的排序是十三。
傅十三,是我用了将近十三的称呼。
我进入炎城时是九岁,原因和过程也早已随时间的流逝被冲刷的只余一点淡淡的痕迹,唯一在我记忆里残存至深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父亲,傅辛农,在我七岁那年死在了廉王府中。
死因简单的可笑,是他打翻了廉王二公子的一只瓶。
当然尊贵的廉王公子是不会屈尊降贵的去杀一个仆人,他只会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带他下去领罚”,自然会有人替他将犯错的人带下去,折磨到生不如死。
我的父亲,那个一直对我抱以慈爱笑容,那个因为母亲早丧所以既当爹又当娘,那个从来都不会抱怨叹息的男子,是我童年时唯一的天。所以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文弱的父亲会被人用单架奄奄一息的抬回来。
其实罚的并不算很重,只五十棍而已,但是一来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二来我们根本没有钱去治。
缠绵病榻半个多月后,父亲还是去了,尸身用草席一卷就不知丢到哪个荒野里。
当然,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死掉个把人对于廉亲王府来说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没有人会在意。
人命的脆弱,直到我进入了炎城伪装司时才真正明白。
在炎城的十三年间我学会了伪装成二十多种迥然不同的格,却忘了自己原本的格,我学会了几十种最凌烈的杀人方式,却忘记了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十三年,太长了,长得足够改变一个人。
我第一次接任务是十六岁,第一次杀人是十七岁。
温热的鲜血溅在我的身上,竟然让我找回了一丝在父亲怀中的温暖,一种叫人全然安心的温暖。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变,只有他死了我才不会担心这个养了我一年的男人会一转慈爱的脸满脸笑的压住我的身体。天知道,我曾经可笑的因为他温暖的怀抱而差点放弃了任务。
后来我杀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麻木。
习惯于行走于各式各样的人之间,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身份,在任务结束后毫无感情的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傅十三以前的我又是什么样的。
而我唯一记得的大约就是想杀死廉王二世子的念头,那或许已成为了我十三年来唯一没有忘记的关于过去的记忆,只因为他的一句话毁了我的一生。
十三年间,我试想过一千种报仇的方式,如何折磨,如何凌辱,如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心里却还是清楚的明白,报仇于我难如登天。
所以当我拿着炎城城主亲手签属的任务书时,除了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仰天长啸,我竟不知还应该再做些什么。
空洞,心里像破开了一个缺口,怎么填也填不满。
只因为那张任务书的模仿对象是天朝二皇子,而任务的对象是天朝四皇子,曾经的廉王二世子。
天朝二皇子慕容沉熙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我几乎寸步不离的观察了他整整十日,除了不会照顾自己,时常发呆以外,竟没发现他的半点恶习,我感到很诧异。
因为无论一个人在表面上看起来有多谦和有礼,温文而雅,独处的时候骨子里的劣根却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可是他并没有。无论何时,他始终静静的淡淡的微笑,如同沉渊的古井,静而无波。
这样的认知直到某一天我见他颤抖着手拼着一副粉碎的画像时才打破。
他蹲在地上,手指攥着画像的碎片,我听到沉闷的啜泣和一声痛苦而哽咽的低喃。
他说:“繁……”
繁,宁繁,廉王二世子的名讳,真是容不得我不冷笑了。
观察了约摸半月之后,我起程去往空剑,陪着我的是严五。他向来喜欢扮天真,但谁都知道在伪装司里论冷血,严五可以排得进前三。
事隔十三年第一次同廉王二世子见面之前,我在纸上写上了十八个字。先声夺人,博其怜惜,擒故纵,最后徐徐图之。
酒楼是安排好的,轿夫是安排好的,人也是安排好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点不差安排好的。
唯有廉王二世子的反应超过我的预料。
年幼时,这个身体羸弱却漂亮的像个木偶人的廉王公子极少离开他的院子,他不吵,不闹,子薄凉到就算有下人在他面前被生生打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简直就不像个有七情六的人。
可是,他听见我刻意模仿的声音时的激动和瞬间冷却的失落,实在是与我记忆里的廉王二公子相去甚远。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不会变的,只有已经逝去的留在记忆里的过往。
之后的日子里,我有意的想接近他,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被阻挠。碍我事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白凉,一个叫幽玄清。
后者天真、无知、直率、易怒。这样不谙世事、做事只凭本心的人,想和我斗,实在是不自量力。
倒是前者让我始终看不透,他在廉王二世子面前一直是使人呕的恶心模样,但我却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压迫。他不喜欢我,也许还排斥,可他从不说、不讲,甚至连点厌恶的情绪都吝于给我。
我一直是个做事谨慎的人,所以我选择先从拿得准的幽玄清动手。
一次暗示,几次挑衅,最后再露点马脚,很快他就上了当,对我敌意深重。
与此同时,我也终于找到机会接近宁繁,我冷眼看着他扑倒在我怀里,看着他向我吐露所有的隐秘,甚至连自己的屈辱都没有隐瞒。我的心底除了麻木还是麻木。
而更加顺利的是气走了幽玄清之后白凉竟然也有事离开了,不得不说,事情越来越往我期望的方向发展,而那个傻傻的廉王二世子仍浑然未觉。不知道是说他太蠢,还是太过痴情,只一个和自己心上人相似的人就能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判断力。
后来,我时常间坐在后院的石凳上守株待兔,因为我知道他有心事,而有心事的人往往在里会睡不着觉。
果然,上天又一次眷顾了我,他来了。
只披了一层薄薄的外衣就坐在了我的身边,我跟他说我的思乡,然后他跟我说他的为情所困。
一切都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接着,我掏出了愁伥时必备的酒和杯。然后他喝醉了,还咬了我,之后他唱了一首歌。
其实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引出这首歌,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调非常奇特但同样是一首非常痴情的歌。
宁繁的音清寒,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寒意,但是唱起这首歌那微微沙哑而又苍凉的曲调时,竟然意外的动听。
这让我第一次真正相信宁繁竟然是个痴情之人。
很奇怪,他长篇大论的讲述他的曲折爱情时我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却因为一首普通的歌而发生了感慨。
但是,不论他再怎么可怜,也还是必须得死。
不过,现在我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为他选个好点的死法,再玩弄玩弄他的感情。现在,不急,不急。
又过了两天,他带我和严五去逛血都,人群拥挤,渐渐只剩我和他两人。我饶有兴致的看他被别人的绣球砸中,然后被逼得竟冷汗涔涔,真是让我怀疑那让我痛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怀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毕竟我是个复仇者,不是个调查者。
绣球事件的最后,他还是拖上了我,所以我吻了他,我看见他慌乱了,他动摇了。这样很好,本来这些情绪就应该是在他的身上出现,而不是我的身上。
当天晚上沐时,我以为进来的是严五,没想到竟然是宁繁。我刚还在想宁繁的胆子变大了么,却不想看到他那张极端完的脸上红的好象要滴出血了一般,原来他只不过是为了送一个破木偶。
好在,礼尚往来我懂,所以我又一次吻了他,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他的下身起了反应。我不冷笑,让他死在里好象也不错。可是他居然就这么跑了,真是遗撼,亏我为他准备了这么欢乐的死法。
第二天一早我再一次去找他了。他显得非常慌乱,我则温柔的笑,说着绝对让人无法拒绝的情话。他理所当然的无法拒绝,然后我们疯狂的亲吻,再然后我听见他念道:“熙、熙……”
他看着我,但是目光却已透过了我的身体看着另一个坠着泪痣的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当下决定还是干脆杀了他算了。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走了,一直到要离开空剑时才回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我潜进圣宫中时,我看见宁繁吻了空剑太子。这个人真的该杀。
所以,我从同严五返回炎城的路上逃了回来,在宁繁回去的路上设计劫杀他。
可是我失败了,我没想过幽玄清竟然会突然出现,挡住我的剑。
我看见他挂着微笑缓缓倒下,我知道他微笑的原因,因为宁繁看我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他抱起幽玄清的尸体冷冷的质问我,声音如万年冰川。
其实从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宁繁不会知道他其实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根主轴,从七岁起我的这一生大多就是因他而活,对他的恨,对他的怨,所以和他切断所有联系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
已深,刑柱冰冷。
我尝试着晃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手腕被铁条贯穿着吊起的地方已经溃烂,血肉凝固在黑乎乎的铁条上,仿佛熔为一体。但随着我的晃动伤口再一次破裂,浓血流满了我的手臂,但同时我的额头也离刑柱边上固定住的铁桩越来越近。
我笑着,咬住嘴唇。我没有坦白,我其实还有一个秘密,只是我永远也不会把它说出来,永远不会。
我的手腕猛然用力,大片的血肉被扯下,然后“咚”得一声,我的脑袋狠狠的撞在了铁桩上。
身体颓然摔下,一个精致的木偶从我的亵衣里滑出,木偶的嘴角微扬,眸边的泪痣恍若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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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本来还想到一个标题,是“一个瓶引发的血案”,后来发现这个标题实在太喜感了,而我写的是很悲情的,额……是很悲情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