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营象一颗铁钉,牢牢的钉在验马滩上。哈里古沁第三次派出的使者到了,蒙古人要和袁武谈判。袁武心里清楚,右翼蒙古的汗――卜失兔济农,正率领他的一万铁骑往验马滩赶。时间每过去一个时辰,危险就增加一分。但袁武和孤山营依旧稳坐钓鱼台,他们清楚此次突入草原,绝不是为杀几千蒙古人,卜失兔才是的真正目标。
卜失兔济农,是草原上能与林丹汗分庭抗礼的存在。袁武一直在等待,并不是等着消灭卜失兔的一万铁骑――袁武再狂妄,也不敢做五千步骑,消灭一万蒙古骑兵的美梦。瞧着哈里古沁的谈判使者,袁武笑了,他的确是要谈判,不过对象却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而是卜失兔。袁武知道,卜失兔拥甲十万骑,若真心要打,完全可以将孤山营围起来,慢慢吃掉。但他不愿、不敢,林丹汗的军队,在东方时刻盯着卜失兔的举动,汗庭内部,与卜失兔抢夺汗位的叛臣也虎视眈眈,一旦镇守汗庭的十万铁骑被调走,卜失兔就将失去领地和属民。
袁武不希望卜失兔失败,目前草原上林丹汗与卜失兔势均力敌,这种形式对大明最为有利。袁武需要的,是卜失兔的一个承诺,承诺约束各部落,不再南下抢掠,至少五年到十年内维持西北边境的和平。所以,袁武和孤山营等得很有耐性。
“我们哪是来打仗的,分明是和平的使者嘛!”袁武心里暗暗自嘲了一句。此时,哈里古沁人的使者从容地结束了发言。袁武清了清嗓子,答复哪使者,“我孤山营的立场很清楚,惩办屠杀大明百姓,劫掠大明财货的凶手。歹青必须交给我们,否则我袁某人不答应,孤山营五千弟兄不答应,陕地数万冤死亡灵不答应,我大明朝也不会答应。”
使者听罢翻译转述,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对这个条件,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但部落实在无法应承,那使者从容道,“袁将军明鉴,歹青汗麾下数千能征善战的勇士,我哈里古沁族人若背信弃义,将他扣押,只怕不但遭到他们的报复,而草原的其他部落也将疏远、敌视我们,将军您的要求,我们是无法答应的。”
袁武点点头,“看来我们很难达成共识了,请吧!”
使者行了个礼节,便往帐外走,刚到门口,袁武叫住他,缓缓道,“使者,请转告你们部长和卜失兔济农,我孤山营来草原,不仅仅为复仇,更是为和平,为蒙古人和我陕地百姓的福祉。至于被俘的牧民,我们会从长计议,慎重对待。孤山营不放纵恶首,更不枉杀无辜。”
使者听完,又施一谢礼,欣然出账。
待那使者一离开,丁大力夺口便问,“袁大人,咱对鞑子这么客气干啥?”袁武看着丁大力,心说这家伙勇武非常,就是头脑简单了些,于是反问他,“咱们攻入草原,真的只为来打仗、杀人、出气的么?”丁大力摇摇头,却还是不太明白。尤世威接口道,“袁大人释放善意,一半是为稳住鞑子,另一半也确是我孤山营此次北上草原的目的――和平。”
“打仗打出来的和平?”丁大力有些糊涂了。
袁武与尤世威相对而笑,袁武道,“不打一仗,蒙古人怎知我大明也有善战劲旅?不打疼鞑子,他们怎会诚心和谈?真正的和平,只存在于两个实力相当的对手中。有时候,展示力量也是赢得和平的方式。”窗户纸捅破后,丁大力终于明悟,嘿嘿拍马道,“还是大人高!”众人正笑着,卫兵进帐奏报说武隶带着三百新丁回来了。袁武闻听,立刻从马扎上站了起来,“走,看看去!”
孤山营几千士卒,正对武隶带回来的三百人,进行着惨无人道的围观。武隶在行列里来回巡视,有些新兵蛋子很紧张。他们人手一只鸟铳,排成三行,左右间距仅有两个拳头远。三百人的队列,看起来很小。路上这几天,每个新兵都学会了怎样开枪,还学了简单的队列,至少眼前这个三行的队列排的似模似样了。其实只要智力没太大问题,这些很容易学会。新兵们只穿了很薄的皮甲,与孤山营的其他兵种相比,确实太简陋了。但也没办法,古堡县的军火库里,除了这些皮甲,就剩下些纸甲了,纸做的盔甲,武隶害怕不小心淋了雨,盔甲就化了。
武隶大声问新兵,“是不是非常紧张?是不是有点害怕?”零零碎碎的得到些回应后,武隶说“因为我也紧张,也有点害怕。”围观的老兵轰然大笑,弄得不少新兵面红耳赤。等他们笑完,武隶续道,“万事开头难,迈过这道坎,前头虽未必是一马平川,可是我们的心里就有底了,我们就是真正的大兵。明年、后年,更远的将来,我们也能像老兵一样,用笑声臊臊那时候的新兵!”
武隶这么一说,还真起了作用,老兵们想起自个刚入行伍之时,也是这般窘迫的模样,也是这般紧张。回忆往事总能让人升起一种肃穆感,老兵脸上的笑容收了,看着新兵,仿佛看着自己过去。那几位眼眶红红的,或许还想起了一同入伍的同乡好友,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那些因伤残疾病而失掉队伍的兄弟,还有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敌人。
袁武挨个给新兵整理仪容,不管面前小卒穿的整齐还是凌乱,他总会用手拉上两下,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一句“好好干”。征兵的时候他就说过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希望你们抱着‘不提拔,不发达,不回来见家乡父老’的精神,闯出名堂来”,毫无疑问,武隶在激起他们的野心,而给新兵挨个整装,则是收买人心的手段。武隶不是心机深沉的人,这样做其实违背了他的本性,为什么会这样做?武隶自己也不清楚,心里对自己的嘲讽也更加深了一些。
袁武携众将而来,一个简单的仪式后,算是完成了对新兵的巡阅。众将欲一睹为快,武隶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五天的时间,清膛手、装药手已基本掌握各自的业务内容。射手训练差很多,但今天的目的,不是检验火枪射击的准确性,而是对武隶倡导的理论的初步验证。
武隶一声令下,三列的方阵变动,射手与清膛手、装药手站成一个个三角形,一百个三角形又组成绵延大半里的火枪兵线。报数计时,每支枪十发,十轮齐射,仍然在三百内完成。
“战线为何长成这样?”袁武皱着眉头看完了火枪兵的表演,然后皱着眉头问武隶。显然,他对这种阵型下的火力密度,感到失望。
“安全。”武隶回答道,“他们是新兵,为保证装填火药过程的安全,平均下来,每组火枪手占的距离是半丈。最主要的……”说到这里,武隶非常尴尬,因为他一直忽略了这点,“最主要的是……烟雾太大了,如果火枪手密集排阵,三次排枪后,烟雾过于浓密,那时射手只能盲射。”“恩!”袁武点点头,表示理解。
众将看罢表演,皆沉默不语,倒是宋伟等四位百户,显得一脸轻松。袁武脸上没有失望,但武隶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失望的。就是武隶自己,四天前发现问题后,也是极度的失落。烟雾的问题,大概刮上点风就能解决,但谁能保证,每次他的火枪兵作战,就会刮上一阵小风?除了加大火枪手之间的间距,武隶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法子了。而且武隶心里清楚,就算是加大了距离,那最后两次排枪,射手也是在盲射。“但是大人,卑职一直坚信,火枪兵才是步军对抗骑兵的方向。请允许火枪兵接受实战检验。”袁武听了武隶的请求,好一会才摇头拒绝道,“此阵之下,实战堪忧。武百户还要多加琢磨。”
晚餐过后,张翠花在河边洗刷,武隶站在上次那块巨石上,想着心事。暮春将尽,草木繁茂的时节,眼前这片草原,却被铁蹄践踏得残落凋零。本是一条绿油油的毡毯,却被人当作破烂溜丢委弃于地。远远地,传来蒙古人的战马嘶鸣,还有马头琴奏出的悲伤。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蒙古人离不开唱歌、弹琴、骑马、喝酒,如同鹰离不开长空,鱼儿离不开水流。蒙古人坚信,酒碗里的酒不会干,奶罐不会失去奶香,马头琴的琴声永远不会在草原上散去。
武隶定定地望着前方,空旷、荒凉,地面上一抹惨绿和天际的苍白相映,触目惊醒。“武大人,您感慨啥呢?”不知啥时候,一群人簇拥在他身后。武隶回身看,是副镇抚刘光柞,还有他的那些乡党--贺之龙、小楼等人,元煦也在,她搀的魁梧汉子,正是早晨与武隶的人血战一场的猛如虎。武隶一拱手,道,“刘兄好,诸位好!”
刘光柞还罢礼,对武隶说,“武大人,我等特来致谢!感谢你和兄弟们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哦!”武隶闻舷歌而知雅意,随之望向元煦搀扶着的男人,那汉子单膝跪地,叩谢道,“谢大人不杀之恩,猛如虎一辈子都不敢忘。”“你叫猛如虎?”武隶点点头,赞道,“人如其名!请起罢。”
武隶有些疑惑的看着刘光柞,希望他能给一个解释。刘光柞说道,“如虎是我等故交,榆林卫下孤山堡百户所的士卒,五年前,受百户长鞭笞,逃来草原。在这里辛苦耕种,娶妻立业,吃尽了百般苦头,才有些许产业,是以……”刘光柞没有再说下去,再说便显得多余了。武隶理解猛如虎的做法,庄园田地,都在战火中化作一片废墟,愤怒也是人之常情,于是问他,“你今后作何打算?”猛如虎与元煦对视良久,迟疑不决。小楼心直口快,便道,“如虎哥要留在咱孤山营!”“留在咱孤山营?”武隶有些意外。这时,猛如虎突然再次跪道,“听闻大人正操练火枪兵,如蒙不弃,小人愿为您牵马拽蹬,做一个马前卒。”武隶大觉意外,早晨与他厮杀的,正是武隶的人马,猛如虎提出要在武隶手下当差,足见他诚心要留下来。
武隶想了一会,对众人道,“猛如虎这事,缘由特别,我做不了主,但我欣赏你是位勇士。”刘光柞闻言道,“武兄只要答应便好,袁大人那里,有我去说。”武隶见刘光柞很有把握的样子,便问猛如虎,“今晨一番厮杀,我手下弟兄死伤是十数人,你要我手下当差,难题不再我,而在弟兄们那里,你自信能办到吗?”猛如虎抱拳道,“小人不知能否办成,但我相信,事在人为。武隶点点头,又看向元煦,“这位夫人是你的发妻吧?不知你如何安置她?”猛如虎回道,“我婆娘汉名叫元煦,家传医术,也请一并留在军中。待到汉地,在行安置。”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