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俺只就一句话,要用前锋便用我老丁!”
袁武瞅着丁大力,点点头说声“知晓了”,便无下文。丁大力看看左右,自觉碰了一鼻子灰,又缩了回去。
昌龄是军中镇抚,执掌军法,颇有大将风范,人也生得魁梧,虎头鹰眼,眉立目威,为人又一向沉稳周全,他这时站立起来,抱拳问道,“不知大人决定何时回师?”丁大力一听这话,嘴里便又开始念叨,“仗未开打便言回师,懦弱!”艾万年就坐他旁边,伸手碰了碰他,附耳道,“老丁,莫要胡乱说话,昌龄镇抚何时何事不周全?他这般问,便有他的计算。”
袁武捋髯微笑,问道,“何解?”昌龄回道,“若大打,有大打的战法,若小打,有小打的算盘,视乎大人之决心。”袁武点头道,“大打如何,小打又如何?”“若小打,便是兵行险招,速战快战,不待鞑子其余部落援救,便即撤退。”昌龄察言观色,似乎袁武不置可否,便又道,“若是大打,便是四平八稳,兵行正道,不管他几路鞑子来援,只管大打一仗,扬我军威,教鞑子不敢南下牧马,在即撤回。”
袁武神情严肃,思虑片刻后,握拳道,“我等冒险深入草原,自不是为打一仗便跑的。拖却也是拖不得,否则拖到鞑子人多势众,焉知我等还有退路?”艾万年轻声对丁大力说,“老丁,听出点门道了不?”丁大力点点头道,“却是两难。吾这等粗人,若不是大人明示,哪里想得到这些。”
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暮春的晨风吹过帷幄,营帐下、草隙间,有气流涌来,淌在将士们脚下的布鞋面上。武隶的脚趾头在布鞋里搅动,若不是卖了那些换来的马,他现在还得穿扎脚的草鞋。
尤世威忽道,“既然鞑子想断我粮草,何不以牙还牙,暗遣出一部人马,绕开当面之敌,追上鞑子部众,烧了部落营帐,宰杀牛马,断鞑子的粮草!”尤世威是榆林卫人,家中排行老二,兄长尤世功,比尤世威大一轮,万历三十年武举人,袁应泰督师辽东时,尤世功以太子少保、左都督总兵官率军守沈阳,城陷身死。三弟尤世禄,小他四岁,承袭大哥世?,眼下是陕西都司正三品指挥佥事,因尤世禄是袭替,年纪又轻,并不实授,只在都司衙门掌管文书。天启初,袁武散家财起义兵的时候,尤家勇名便著,袁武邀尤氏兄弟相助,尤世功彼时已是副总兵官,正在辽东征战,无暇分身,尤世威领数十家丁和兄长在陕西留下的老人,共计二百余人,与袁武一起草创了孤山营。尤世威以孤山副参将兼千户,孤山营中地位仅在袁武之下。
丁大力机击掌赞道,“好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我老丁的脾胃。
袁武示意丁大力少安毋躁,四下问道,“诸位以为如何?”尤岱却邹眉道,“鞑子便是妇孺……也懂些骑射,咱们人本就不多,分兵少了,不顶事,分多了,又恐为鞑子所趁,各个击破。”尤岱固原卫人,是袁武拉杆子时的老兵,起先只是小卒,孤字营走麦城时,曾救过袁武一命。他勇武有谋,战功颇著,是武隶的顶头上司。武隶自然要有所表示,便大点其头,赞同道,“恩,有道理,确实如此啊!”其实武隶区区统领七十余骑的身份,本来很难有机会参加这样的高层会议。只是孤字营与别处不同,若以惯例,四千户当统领四十百户,然而孤字营却只十二个百户长,这些“半千儿”都是些功勋卓著的战将,只是孤山营根底浅,向来只加兵不加官。武隶头一仗斩杀大将,名义上虽是百户长的,但在袁武手下,也仅相当于一个总旗官,他跟着尤岱才混了进来。
“为什么我们要和鞑子骑兵纠缠?”昌龄毫无征兆的再次开口,“我部多是步军,鞑子无论进退,我们都赶不上又。但是,我们能追不上他们部族soudu.org的牛羊吗?”
“你的意思是?”尤世威看看昌龄,昌龄也对他一晒,尤世威心领神会。
“我的意思是,得需要几路斥候,查出鞑子部众牧群所在。”昌龄调转眼神,注视袁武。袁武依然面无表情,他再次征求众将建议,“诸位以为如何?或者有其他的建议?”昌龄知道,这并不是袁武对他的建议兴趣缺缺。只因为袁武是孤山营的长官,在别人充份发表意见之前,他是不能作出表态的。
“这需要时间,还得弄个完整的计划。”尤岱说。他是骑队千总,斥候的事归他,他在强调一些事,“草原很大,鞑子部众也许走很远了,斥候们需要时间熟悉这里。”
“尤兄怕你的斥候迷路吗?”丁大力笑着问道。
尤岱脸上现出些许尴尬,“恐怕,这也有可能。毕竟斥候没在草原上做过这种事。”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昌龄冷静的回复尤岱,“在鄂尔多斯万户的援兵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撤走。”鄂尔多斯万户是蒙古左翼三万户之一,由蒙古大汗达延所划定。它的疆域包括鄂尔多斯高原,贺兰山以西、甘肃河西走廊以北的广大地区。辖下有四个部落在榆林边外驻牧,其中阿玛海部就在孤山边外,与孤山营驻地仅半日行程。当然,这些大部落动辄万骑人马,孤山营惹不起,也不是毛乞这种小部落比得了的。
虎大威听他们说起时间的问题,便添一句,“我们有半个月的粮草。”粮草是他协助押运过来的,自然清楚这点。
“若探到鞑子部众所在,只带必须干粮,轻车简骑,自有鞑子的牛羊做补给。”昌龄回应虎大威。
……
“远布斥候,寻找鞑子部落宿营地!”袁武最终下命令。
两日后,验马滩,牧场辽阔,溪水蜿蜒。流水滑过溪底卵石,石上墨绿的苔草漂游。草毯从地平线上铺过来,一头扎进溪水里。溪的北边,水流长年冲刷,附着牧草的泥土早空了,只剩下层矗立水中的根须,一簇簇谷粒大小的鱼群在里边游弋,偶尔大鱼袭来,鱼群惊慌得轰然散逃。盘旋的苍鹰凄厉嘶鸣,自百丈高空垂直射下,翼展倏忽大开,利爪刺破水面,滴血的鱼随着苍鹰飞上长空。
散乱的马匹,踏着没蹄的野草,得得作响。马上四,皮甲,圆盾、马刀、弓箭、干粮。潺潺流水引领着饥渴马匹,骑兵翻身下马,捋顺辔头缰绳,四人临水席地而坐,一口口喝水。诸葛明头次做斥候,尤岱有意锻炼新丁,每个方向都是三个老斥候带一个新人。与诸葛明一起的,一位叫贺人龙,一位叫楼挺,还有一位叫郭之凤。贺人龙和楼挺都是前年入行伍。楼挺不懂文书,仍是个小卒。贺人龙识些字,去年升作小旗(十人长)。四人中,诸葛明。郭之凤最大,三十岁。贺人龙二十三岁,楼挺未及弱冠。
“贺哥,只怕咱们寻不到鞑子了。”楼挺极目远眺,只见天苍地阔,云烟袅袅,不由得几分气馁。贺人龙脱下脚上布鞋,在草地上拍打,抖落土屑,听到楼挺的话,往远处望了望,说“也许毛乞人的羊群去了别的地方。”楼挺见身旁诸葛明跪在溪边,捧水湿脸,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一捧河水浇在脸上。“噢!”楼挺一声怪叫,喊道,“这水舒服得紧!”贺人龙将一双光脚伸进流水里,一缕清凉霎时间透入心窝,又俯身掬了一口水吃下,倍觉甘甜,不由赞道,“这里的水美!”孤山乃苦旱之地,饮用水极硬,即苦又涩,难得能喝几口这样的好水。贺人龙吃了口水,头脑里灵光忽闪,道“牛羊牧马离不开水,咱们不妨顺着这河找。郭兄与贺兄往下游走,我与小楼溯水而上,仍在此会合。咱们各跑半日行程,至黄昏仍无发现,再回来这里。若明日午时已过,而人未至,那便是……”说到这里,贺人龙欲言又止,终于又说,“只盼一切顺利,平安无事。”二人四骑,人不离鞍,马不停蹄。顺着驯马滩的河,一路奔驰。
辛时,流水在离出发处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一片隆起的草丘。三、四丈余的河水拘束成十余股激流,隐没在沟壑里。水流声荡漾,枝叶儿摇曳。这是孤立的树林,草毯上突兀的存在。地上躺着腐败凋零的花,枝头挂着颗粒未丰的果,桦木皮层层剥落,梳着小辫子的孩童把它们割下来,写写画画。这里就是毛乞人就宿营地。
楼挺、贺人龙远远的发现了牧群,马、牛、山羊、绵羊、骆驼,数万牲畜分布在河两侧的牧场上。两人潜伏而行,进入草丘上的树林之中。这是一小片高地,从这里可以看视野更佳。楼挺意外的发现了一片临水的耕地,还有一座颇有模样的庄园,回头轻喊,“老贺,鞑子怎地种上地了?”贺人龙看了看,道“是迁居这里的汉人罢,蒙古人可不会种地。”“瞧这样子,只怕有好大的一片地。”正说着,贺人龙忽然听到身后声响,嗯?有动静?
宝刀出鞘,呛然之声大起。
楼贺二人骇然相顾,楼挺就地懒驴打滚,贺人龙侧身躲到一颗树后。嗖然一箭,穿透楼挺肩胛。
“出来!”来人冷喝一声,操着一口陕地汉语,“扔了刀剑,留你一条活路!”贺人龙无奈的瞧瞧小楼,他躺在血泊之中,不知死生。贺人龙卸下背上长弓,解开马刀,和木盾扔在一旁。抬起双手,从老松树后走出来。对面鞑子一男一女,男人手持马刀,女子弯弓搭箭,正瞄着他。“别射!”贺人龙朝那女子喊,“我没有刀剑!”
那男子走近贺人龙,围着他转了一圈。贺人龙觉得很他眼熟,正想着是否在哪里见过此人,那男子已喊了出来,“人龙?”一声人龙听得贺人龙立马笑了,“如虎,是你啊!”如虎转身对女人说了两句蒙古话,他大跨几步,一个熊抱搂住贺人龙,放声大笑。贺人龙也用力箍住如虎,紧搂不放。女子见状,这才收起弓箭,走近前查看倒地的楼挺。熊抱过后,如虎盯着地上的楼挺问,“这是谁?”贺人龙掐着楼挺脉搏,回道“小楼”如虎哑然,“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