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这么久的雨,空气里,已经很凉了。呼出一口气,已隐约见得到淡淡白雾,轻轻散去。
风吹过来,凉透衣衫。
那曾经繁华了一个,茂密了一个夏的绿叶,在秋风的呜咽里,坠落下来,漫天漫地犹不休。
就像,那些说不尽的过往。
仲燕燕抬头看了看渐渐淡去的云层,抬步走上落叶铺满的小路。
现在,他们是在江府。
这一战,终于彻底歼灭了为患武林多年的天魔教,并诛杀了魏忠贤手下左使独孤白。
但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除了死伤的义军兵士和众人或多或少的轻伤,还几乎令江湖上几位青年少侠折损于这一役。
雷毅受的两个重创,全是透体而过,幸好未曾伤到心脏,在东方紫埙和书信子的医治下捡回了一条命。
厉南星身受数处重伤,内力耗尽,元气大伤,被救的时候只有一丝微弱的护体元气守着心脉,才维持下那差点流失的生命。江海天金逐流等内功高手轮流为他连输了几日内力,加上东方紫埙的复元药物,双管齐下,这几日过来,虽身体依然虚弱,但总算已无大碍。
雷诺的情况很糟,他重伤不比厉南星轻,最后受的一剑更是透体而过,加上之前硬受贺大娘修罗阴煞掌在先,虽厉南星给他逼出大部分毒素,但剩下的一部分仍是不容小觑。在金逐流等人救下他们的时候,他的眉毛上已经镀上了淡淡一层白霜,两个人均是气若游丝。
若不是有东方紫埙在场,那一切……
仲燕燕摇了摇头,想把这可怕的想法甩掉。
她又抬起头看看,正好一束阳光从云层里射出来,天地为之亮了一亮,而她的心,却阴暗依然。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多亏了那世外异人东方紫埙,她的回妙手和神奇的提命悬术一点一点地把几个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现在,雷毅已经能下慢慢行走,而厉南星虽然身体虚弱脸苍白,却也没什么危险了,可是雷诺,却依然昏迷不醒,虽然东方先生说过雷诺已无命之忧,但这样下去,总是让人担心。
还有一个最令人担心的人。
凤珊珊。
她还忘不了救凤珊珊回来的那个晚上,为凤珊珊换下那已经破碎不堪的衣衫的时候,她和一起的雷婉都忍不住泣不成声。
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肉,各种伤口、淤青、已经凝固的血,遍布全身。
她是一个孩子啊,那些人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颤抖着为凤珊珊换洗。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光是换出去的血水就有好几盆。
东方先生说,她的内伤很重,所受的剑气破体而出令她差点送命,而外伤虽不重,却无疑令她雪上加霜。而最严重的,是她那隐藏的宿疾。若再得不到圣药,只怕就算醒来,也是命堪忧。
她想着,不又是泪水盈盈。
“仲姑娘?”一声轻唤,唤回仲燕燕飞远的思绪,她忙擦去眼泪,才看清面前的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霏姑娘。”
那人正是当日在天魔教助厉南星的阿霏。
阿霏端了一个盒子,冲她笑笑:“仲姑娘,去看雷诺公子?”
“他,醒了么?”她问。
阿霏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我刚送过药去,雷诺公子还是没有醒。但喂他吃药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咽了,比前两天要好多了呢。”她挤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仲燕燕喃喃。
咪呜……
一声猫叫忽然传来,接着身旁的草丛簌簌地响了几声,一只小黑猫窜了出来。
“阿七……”阿霏盈盈笑了,放下装药碗的盒子,轻轻抱起它。
“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仲燕燕不抿嘴儿笑了。
“是啊……”阿霏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
当日在战斗已结束的时候,那只叫阿七的小黑猫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跑到一处墙角开始猛扒起来,直翻得碎叶飞翻。
一边的人都认得它,却不知它是何意,顺着它翻找的地方,翻开厚厚的落叶,却发现了一处透气口,那些人震碎石板,发现了一处地牢,救出了被困的阿霏。
阿霏看着怀里的小猫,微微笑了:“其实猫是有灵的动物,谁对它好,它都会记得的……”
仲燕燕看着那只小猫,它正悠闲地靠在阿霏的怀里,突然觉得好羡慕它,因为它没那么多的担心与难过。
叹息了一声:“我去看看诺哥哥。”
阿霏微微一礼,目送仲燕燕远去,也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怀里已经要睡着的小猫,笑笑:“还是你最好啊……”
秋风飒飒,落叶满天。站在门口,轻轻一推,门扉轻开。
那一刻,她是那么希望,能够看见屋里站立一个伟岸挺拔的身影,转过头来冲她温暖地笑。
可是没有。
屋里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她轻掩上门,慢慢走到边,看着那憔悴消瘦的脸,一瞬间眼泪上涌。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我……这样的……担心……
蓦然发现,原来每次看到他受伤,心里都会很痛的,只是,为什么非要到现在,自己才能明白那份心。
非要到,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
艰难到,这一刻放开了手,下一刻,你就会消失不见。
她忍了忍那即将漫上来的眼泪,幽幽地叹了口气,拿起水盆,轻轻拧干一条毛巾,细细地为他擦拭着额头。
这几天,雷诺开始发烧。虽然东方先生说这是身体开始恢复进行自行调节的一个征兆,是好事情,但是,这样子,总是让人担心的。
慢慢擦拭过一遍,很快,那淡淡的水渍便消失。
如此几次之后,毛巾已经也变得温热了,她收回了手,正要起身再去拧一拧,蓦地,一只滚热的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
仲燕燕吓了一跳,一声轻呼,毛巾应声而落。
她急急转回身:“诺哥哥,是你醒了吗?你醒了吗?”
他的手好热,握得好紧好紧,剑眉紧拧,但眼睛依然紧闭着,不肯睁开。
“诺哥哥!诺哥哥!你睁开眼,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燕燕呐!”仲燕燕焦急地唤。
“燕……燕……”似梦呓一般,他干裂而颤抖的嘴唇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对!对!我是燕燕!”她在边复又坐下,紧张地看着他。
像是应着她的呼唤,雷诺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我……我是死了么?”
“胡说什么!”仲燕燕又是生气又是高兴,“提死干什么!你明明活着!诺哥哥,我是燕燕!”
雷诺终于清醒了些,看着边满眼泪的仲燕燕,活着的感觉终于重新回归到身体里,这时他才发现,竟然还紧紧握着仲燕燕的手,忙松开,动作急了一些,又扯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让他剑眉紧锁,抚胸轻咳起来。
仲燕燕见状,忙扶他坐起,还细心地在他背后靠上一个枕头:“怎么样?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他无力地笑笑:“原来……我没死啊……”
一句话让仲燕燕忍了那么久的眼泪滚滚而下:“你还说!你还说!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不是说要好好回来的吗?骗子!骗子!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看着她泪流满面,雷诺的心狠狠地抽痛了起来,甚至比独孤白那穿体的一剑还要痛彻心肺,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伸出手去,为她拭去那脸上的泪。
温暖得有些烫的手,还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厚茧,而在触在脸上的那一刻,却是无比的踏实。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让她柔肠百结不自知的人,才能带给她的踏实。
那一瞬,她最后的防线彻底决堤,猛地扑在他的身上痛哭失声:“诺哥哥是坏蛋!是骗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我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碰到了他的伤口,让他疼得几乎战栗,但是那入怀的温软,却让他忘记了一切痛苦。慢慢地,拥紧她,拥紧那个在无数个梦里萦绕不去的人儿,这一次,终于是真实的。
他闭上了眼,唇边一抹淡淡的笑。
有伊相伴,再多的痛苦,都是幸福的见证。
老天,待我雷诺,真的不薄啊……“诺哥醒了?”雷毅侧耳听了听,就要抬步走过来,被雷婉一把拉住,“干嘛?你不过去看看?”
“你!你傻啊你!”雷婉气得直跺脚。
“我又怎么啦?”雷毅不知道一向温婉的雷婉不知从何时开始总是没完没了地数落他,让他摸不着头脑,“诺哥醒了!真的醒了!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雷婉睁大眼睛望着他:“说你笨你真笨!没听见仲姑娘在屋里啊!人家劫后重逢,要好好说说话的呀!你呀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噢……”雷毅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着急,就忘了……”看了看雷婉那含娇带嗔的脸,不由戏谑地低了头凑近她,“怎么?我们也是劫后重逢,你怎么就没有和我好好说说话?”
“你!”雷婉涨红了脸,“谁会理你!我才不管你!你爱怎么样,我才不管!”挥起拳头给了雷毅一拳,没想到这一下子不偏不倚,正打在雷毅的伤口上,雷毅不由一声闷哼,表情也变得痛苦十分。
“啊?毅!毅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有没有碰坏了伤口……”雷婉一时手足无措,却在蓦然间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时愣了。
“别,别离开。”那个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让她一下放下了推开他的手。
“对不起,那些日子,一定害你担心了吧……”他喃喃地说,靠在她的秀发。
“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她有些哽咽,环抱住他宽阔坚实的背,那重归的幸福。
“我不会丢下你,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潸然而下。
云聚云散,沧海桑田。
今生有你,此生无憾。
一阵风过,秋叶如蝶,深院清秋蓬山远。风不定,柳未静,落叶归根铺满径。
厉南星走到月牙门下的时候,日光刚刚有些偏。
他的影子拉得有些长,有些瘦,沿着那小路漫过去,再前面,是那扇门。
秋阳并没有把暖意投在那里,只有日益稀疏的树影兀自婆娑。
一道月牙门,隔开了阳光的视角。
于是这边的明亮多一点,那边的温暖少一点。
原来阳光也会偏心的。
站在那里,厉南星想。
移步门前,正要叩开门扉,却闻吱呀一声,隐倾城出了门来,见到他,微微一笑:“厉大哥,身体还没有完全好,怎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
厉南星颔首微笑:“已经好差不多了,劳隐姑娘挂心了。”
隐倾城抿抿唇儿浅笑:“厉大哥这么客气做什么!”回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凤她……还是没有醒,厉大哥,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去看看药煎好没。”
看着她娉婷在秋风中远去,发丝轻扬,款款动人,可是,那背影却是那么地忧伤。
她,本应该是活泼开朗的啊,这样的她,虽多了几丝成熟几分稳重,却更多了那挥不去的忧愁,剪不断的思绪。
失去心爱的人,真的会给一个人如此大的打击么?
如果换做是我呢?
他蓦地颤了一下,茫然若失。
许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仿佛要把那一腔压抑,全叹到这浓浓的秋里。
只是秋意如风,意难休,愁绪如酒,叹更愁。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便是那浓浓的药味,和子闺房特有的淡。
若她不是身在江湖,若她只是平凡子,那,她应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人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于是她饱受冤屈,于是她历经折磨,她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在面前死去,她明明正值青,却不得不面对那随时会到来的死亡。
为什么那么多的苦,要全部加在一个孩子身上,依旧没有休止。
伸手将那半垂的帘挽上一挽,让那自窗格映进来的阳光能照到她的脸上。
她的脸好苍白,苍白得没有血,而在这白的映衬下,脖颈上那一抹触目的红格外的惊心。
那道伤,完全是因为他们。她以她那柔弱的力量,为他们撑起了那小小的一片天,给了他们生的机会,把死亡的威胁留给了自己。
“你这是何苦……”他不叹出了声音,缓缓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那平静的面容。
她是那样的安详,安详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手兀地抖了一下,心里那突然的刺痛让他无法继续想下去。
拉起被角,轻轻向上提了提,盖住那道刺目的伤痕。
“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缓缓看向窗外,右手抚上胸口,仿佛那里疼痛依然。
她翩然而坠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他的天空轰然碎裂成千块万块,片片飞散入体,全部化为最剧烈的痛楚,前世今生。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倔强刚强的孩子,已经在自己的心里,变得那样的重要。
转过脸,看着那张脸,淡淡的阳光给了她一丝丝的生气,可是那垂下的睫毛却依旧纹丝不动。
“醒醒吧,好吗?”他语声很轻,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要说给自己,“大家都没有事,大家都好好的,就差你了,你醒过来吧,好不好?你放心,厉大哥一定会把菩提给你夺回来,你一定也会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雷毅说,你以前最爱笑了,可是现在的你很少笑啊。等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你又能笑起来了呢?其实,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一阵风,吹开了那轻掩的窗。
厉南星起身去关窗,却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瞬,一道清亮的眼泪,自凤珊珊眼角悄然滑落。厉南星正要关窗,忽然看见两个人正从月牙门进来,正是东方紫埙和书信子。他打开门笑迎道:“东方先生。”
东方紫埙微笑还礼:“厉公子恢复可好?”
“多亏东方先生的回妙手,捡回厉某一条命,大恩大德,厉某无以为报。”
“厉公子太客气了。”虽然蒙着面纱,但东方紫埙的盈盈笑意还是自那双明眸里流露出来,“凤姑娘如何?”
厉南星的眼神黯然了一下:“还是未醒,不知……”
东方紫埙点了点头:“是时候了,是该醒了……”她喃喃地说着,径自走入门去。
书信子对厉南星款款一礼,嫣然一笑:“厉公子切莫担心,师父既然说今日凤姑娘会醒,便是无碍。只是师父要为凤姑娘施针助其打通血脉,不知要费多少时候。厉公子还是回去好好休养吧,凤姑娘醒了,书信子自会通知大家。”
厉南星拱手道:“有劳了。”
门,复又关上了,但那一颗担忧的心,怎会如此便平复。,说来就来。
天空中的秋阳换成了一轮明月,清辉淡淡,似映出了满院桂。
庭阶寂寂,万籁有声。
那随风自舞的树影,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连绵不休。
而石阶前的那个独望天空的影子,却似融入了这,这月,直教那山长水阔天涯冷,无心再续笙歌梦。
记得初遇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树影,这样的月。
三五之,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如今,词句犹在,而你呢?好……好疼啊……
这是哪里,我,是死了么?
身体好沉好沉,头也好沉好沉。
好像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梦里,有好多好多的悲欢离合。
而梦的最后,是一片黑暗,真的好黑,但是她却不觉得怕,因为有一个好熟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让她感觉好安全。
他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化成了天的如酥细雨,点点流入心田。虽听不真切,却让她忍不住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从心底流出来,流出来……
不知不觉,泪易两行。
缓缓睁眼,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的,是几点昏暗的烛光,和一双和蔼的眼。
书信子轻轻推开了门,然后发现了石阶上坐着的人:“厉公子?”
厉南星闻声忙站起:“书信子姑娘,她……”
书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回,微嗔道:“公子真是胡闹,你身体未复,怎能坐在这里吹凉风!”
厉南星有些讪然,笑了笑:“厉某……也是没来多久。”
书信子看着他,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凤姑娘她醒了,厉公子,你进去吧,我去告诉雷公子他们。”
书信子翩然而去,厉南星微怔了一下,忙推门而入。
映入眼中的,正是那倚在边的凤珊珊,转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心里的一块大石似凭空消失,无比畅快的笑容也浮现在他脸上。
“凤!凤醒了吗?”一阵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旋即仲燕燕雷婉几人闪入屋里。
“!你真的醒了!太好了!”雷婉忍不住眼中又泛起了泪。
“婉儿真傻,我不是,好好的么?”凤珊珊的声音很虚弱,但是听起来却让每个人感觉无比放心。
她真的好了,她真的醒过来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雷诺雷毅相视一笑,笑容里满是欣慰。
几个孩子围在边又哭又笑,而厉南星却淡淡笑着退出门外。
仰头望月,天空很高,月亮很。
这样,真好,不是么?秋天的天空,很高。
风小了很多,若有若无地轻拂着,墙角的金菊,洒落一地瘦黄。
两只小麻雀在稀疏的枝头嬉戏,不时停下来,歪着头看着那一院子的人。
一声痛苦的嘶喊扯破这短暂的宁静,吓得小雀儿忙扑棱着翅膀飞走,再不敢回头。
而那呻吟声,愈发撕心裂肺。
“唉!”金逐流一拳打在廊柱上,心急如焚,“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疼,我就不让红英给我生孩子了,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看他那后悔不迭的样子,一旁的谷之华忍着笑意走过来安慰他:“逐儿,别担心,红英她没事的。这种痛,每一位母亲都会经历,哪个母亲会因为这点痛而不要自己的骨肉呢?”
“娘!当年你生我,也这么疼么?”金逐流眼睛红红地看着母亲。
谷之华不笑:“傻孩子,那都多少年了,再说了,要是没有当年的疼,怎么会有我现在的儿子?”她轻抚着金逐流的头发,眼睛里满是慈爱。
“可是,红英她,真的没事吗?我好担心……”他担忧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终于,在人们焦灼的等待里,伴着一声让金逐流揪心的痛呼,一个婴儿的啼哭声让人们的心顿时飞入九霄。
“哎呀哎呀!小孩子哭了!小宝宝出生啦!”仲燕燕第一个兴奋地叫起来。
吱呀一声,房门未开,产婆的声音先至:“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母子平安!”之后才露出一张笑成的脸。
而此刻,金逐流反倒傻了:“我……我……我当爹了?”
厉南星笑着拍拍他的肩:“金兄弟,这不是做梦,你确实当爹了!”
“我当爹了!我当爹啦!”金逐流终于反应过来,高兴得像要发狂。
“傻孩子,要欢喜疯了怎地?还不快进去看看你子和儿子!”谷之华掐了金逐流一把,眼里满是忍不住的笑意。
“哎!哎!”金逐流一边应着,一边任由谷之华拽着拉进了屋子。凉亭里,几个人正围坐桌边。
仲燕燕拿起一块月饼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嘟囔:“人家也好想看小宝宝嘛……唔,这月饼真好吃,呵,明天就中秋了呢。”
雷婉掩口轻笑:“仲姑娘莫急啊,那个小宝宝啊,现在金少侠可是宝贝得紧,总得让人家当爹的先亲近亲近啊。”
仲燕燕已经吃完了一块,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儿,笑笑:“那倒也是,毕竟逐流哥哥是人家的爹嘛!”说着,又觉得好笑起来,“真有意思,哈哈,逐流哥哥也当爹了呢!以后我要教小宝宝叫我姑姑!哈哈一定很好玩!”
亭里的几个人不都笑起来。
厉南星正微笑着端起一杯茶,却无意中发现,隐倾城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语未发。
“隐姑娘,有心事?”
隐倾城似惊了一下,忙摆手道:“没,没有……”可是眼睛却分明红了起来。
厉南星轻叹一声,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愈是融洽欢喜的气氛,对于一个孤苦的人来说,就愈是残忍。
每一声笑语,都是一把没有影子的刀啊。
“你,还是放不下吗?”
他温和的声音像融化的水,一字一字掉落在她心底,汇入那最深处的伤口,原来许久不见,疼痛依然。
隐倾城脸很平静,而泪水却再也承载不下,悄然滚落。
蓦地,一只纤细温凉的手搭上她细弱的肩,回过头,是凤珊珊苍白却温暖的笑容。
“有些事情,要学会放下。”她伸手为隐倾城理了理被微风拂乱的秀发,坚定地,对着隐倾城,也像是对所有人说,“人,虽然离去了,但是我相信,那离开的人,也是不愿见你如此难过的。他既是为了你甘愿付出生命,便是要你这活着的人,要替他好好地活下去,替他在伤感时哭,在开心时笑,替他看江南草长,大漠鹰飞。他想让你开心,不想让你难过,”她细弱的手指拭去隐倾城的泪,“你,又怎愿意,辜负他的一片心呢?”
“凤……”隐倾城哽咽,把头埋入她怀里,抽泣起来。
凤珊珊微笑,轻轻抱住她,却没有叫别人看到自己眼中那一瞬闪过的泪光。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们也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替我,好好活下去……
看江南草长。
大漠,鹰飞。天气很好。
每个人的心情也很好。
脸上,都恢复了那少见多时的笑容。
时值傍晚,众人正一边用饭一边轻声谈笑着。
雷毅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真是受不了,三天了,没进一点荤,在这样下去我要疯了!”
“没出息!”雷婉翻了他一眼。
“我哪里没出息啦……”雷毅嘟囔着用筷子戳着碗底。
“没办法。”雷诺笑道,“皇上驾崩了,国丧期间,吃三天素,这又不是规定给你一个人的,况且都是最后一天了,有什么受不了的。”
“可是我明明每顿无肉不欢。”雷毅叹着气。
“就是啊!”仲燕燕也接过茬,“那些县太爷自己戴孝就算了,为什么我们也要穿得惨白的嘛!哎呀,我也好想吃肉啊,我想吃叫鸡了呢……”她拄着下巴喃喃地道。
雷诺看她那可爱的样子,不笑起来,夹起点菜送到她碗里:“偶尔吃吃素,对身体好的啊,再说了,我没觉得你穿白衣服不好看。”
“真的吗?”到底是孩子,一听这话就开心了,引得大家不都笑起来了。
而厉南星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影子,一样的白衣,到了他的身上,就是另一种气度。衣袂翩翩,潇洒如风,眉似飞剑,目若朗星。尘世的浮华,似只是那人眉间的一抹淡淡的冷,英气的寒。
不知他,可好?
翌日,午后。
闲适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屋里漫上点点金红的光晕。
而带着淡淡的房间里,格外的温馨。
几个年轻人围着那出生的小孩子,不时传来几声轻笑。
“金夫人可好些了?”雷婉关切地看着史红英。
刚刚做了母亲的史红英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我没事。”
“可是我觉得你瘦了呀!”一边正逗着小孩子的隐倾城歪头道。
史红英忍不住掩口而笑:“哪有那么严重。”
“喂,小宝贝,来,叫姑姑,叫姑姑啊……”仲燕燕抱着小孩子,嘴里闲不住。
几人不哄笑:“哪有那么快的!仲姑娘你也太急了些!”
“那他要什么时候才会叫人?”仲燕燕眨巴着大眼睛急道。
“慢慢等吧。”雷诺笑着拍了拍她脑袋,“再说了,小孩子第一次叫的都是爹或者娘,哪有一下子就会叫姑姑的!”
“也许他就会啊……”仲燕燕侧过脸,正看到门扉轻开,笑道,“厉大哥!凤!”
众人循声看去,只觉一阵清秋的薄凉像一颗石子调入池塘,溅起细细波纹,轻漾开来。
凤珊珊的脸,白如雪,淡金的阳光在她身侧镀上明亮的印记,让她那清丽出尘的容颜脆弱得有一丝透明。
淡扫蛾眉,长颦减翠,骨似烟柳弱扶风。
脸虽然苍白,却白得飘渺,鬓发微乱,却更加自然。憔悴虚弱宛若病中西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给她最安全的保护。
她穿了一件雪白的纱衣,微风中衣袂微摆,似那随时都会绝尘而去的天外仙子。
此刻,她就在厉南星的搀扶下,婷婷立在门口,对大家盈盈一笑,却几乎刺痛了每个人的心。
“!”雷婉忙走过去扶她进来,“近日天凉,怎么穿得这么少,当心身体啊。”
“你还说!你们都过来也不叫上我!”凤珊珊浅笑着,在雷婉头上轻轻点了一点。
那虚弱的声音几乎让雷婉掉下泪来,却还是强笑着:“你看,厉大哥不是去叫你了嘛!”
凤珊珊忍不住走到仲燕燕身边去看那小孩子,小婴儿没有哭闹,正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让她不掩口而笑:“原来小孩子是这么小的啊。”
“凤,你要不要抱一抱他?”仲燕燕仰脸笑。
“别……”凤珊珊忙摆手,“别,我现在……没有力气,别碰伤了他。”
似一个无声的波浪在空气中绽开,震动每一个人的心。
她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雷毅悄悄转过身,拭去那夺眶而出的眼泪。
“没关系的凤姑娘,”史红英的声音很温柔,笑容也温柔,“他很轻的,你,抱一抱吧。”
“真的可以吗?”她笑了,眼睛开心地微眯了起来,极小心地,抱过了那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小婴儿,轻声叹道,“他好漂亮!”
而那个小婴儿,却也对着她,笑了。
“呀!他笑了,他笑了呢!”仲燕燕叫着,“这小家伙,我抱了你一下午你也不对我笑一笑,真是偏心嘛!”她笑着用手指点点小婴儿的脸,“哈,长大了肯定是个小种子,不然怎么一看见漂亮孩子就笑得这么开心,嗯?”
仲燕燕的话不让大家都笑起来,那笑声飞出门外,飞向天空,似也冲淡了空气中,难掩的忧郁。秋月寂悬空,辉冷露更浓。
一曲声声慢,不见旧流萤。
空寂的屋顶上,月映着薄薄的霜。
厉南星轻放下唇边的萧,不由一声轻叹。庭院里那稀疏的树影,似乎也随着摇摆起来。
今,中秋,月正好。
可是他却在众人嬉闹的时候,携了一壶酒,月下独酌。
还记得去年的秋,那也是个晚。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最好的兄弟结为连理,而心中,却只能是满满的祝福。
而她在那时翩然出现,似自书卷画轴中盈盈而出,告诉他,掩埋过去的忧伤,去寻找那即将到来的喜悦。
可是一年时间倏忽而过,当年眉间英气的子,如今却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人世。而他,能做什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更好,知与谁同?
他脑海里忍不住反复浮现起下午时见到凤珊珊的情景,当他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是躲在阴影里痛苦地缩成一团的纤弱。
她拧紧的秀眉,她苍白的脸颊,她那滴在他手心的冷汗,化成一点一点的苍白,融入心里,空荡荡的疼。
可是她却艰难地扯紧着他扶起她的手腕,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不要让其他人担心。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痛留给自己,一个人苦苦承受。
你,这是何苦……
他长叹,仰头,一股清凉沿着咽喉流下,入腹,变为热烈,撞入心头。
蓦地,他放下酒壶,霍地起身,低喝一声:“谁?”眸子竟是比月更亮。
一个比霜还要薄还要凉的声音淡淡传来:“厉公子好功夫,许久不见,不知可好?”
厉南星的剑眉不由拧紧:“杀手成琳?”
成琳的身影自缭绕的轻雾里渐渐清晰:“没想到厉公子还能记得在下,不胜荣幸。”
厉南星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厉公子莫急,今日成琳来,只是为了捎个话而已。”话音未落,一道疾风呼啸而至!
厉南星手疾眼快,侧身错步,月光之下划出一道弧线,舒臂一探,已将那激射而来的电尾梭夺在手中,然而放眼望去,那成琳已不知踪影。
低头,手中的银梭上分明嵌了一枚字条。
疑惑中,慢慢打开,脸不一变!
月光,依然清冷。
他的剑眉拧得好紧。
“难道……是他?”他眼望明月,口中喃喃,而那张字条,在他手中化成细小的碎片,随着风,轻轻飞走了,飞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