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玉溪寺中清缘梦 落凤崖下遇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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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鸣,山更幽。

  只有经历过生死擦肩那一瞬的人,才会真正地感觉到这幽静的可贵。

  一条清浅的溪流,如玉带一般,绕过这层叠的青山。

  重山,玉溪。

  林径,古寺。

  山水,静如画。

  玉溪寺。

  对于客,这里是得以还愿之所;对于路人,这是可以得之一宿的佳地。

  而对于这一行人来说,这是他们捡回生命之所在。

  树木繁密的枝叶间有鸟儿在婉啼。踏着碎石铺就的小路,仲燕燕走得很慢。

  寺中方丈清圆大师的话犹在耳边:“厉施主是中了碎心散迷惑心智,好在时日尚短,毒素未能侵蚀内脏,只要多加静养,待毒素自行排出,厉施主自能清醒过来。只是雷施主所受之伤甚重,不但外伤难治,连内脏也受了震荡。所幸雷施主内力深厚,若是三日之内能够醒来便命无碍,否则状况堪忧。”

  仲燕燕走到雷诺门外,忽然没有了踏进去的勇气。手抚树干,心里乱成一团麻。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要是他还没有醒,该怎么办?

  轻按胸口,她深吸一口气,进了门。

  雷婉正拿着一块毛巾,为雷诺擦汗,抬眸见仲燕燕进来,问道:“仲姑娘,厉公子可醒了?”

  仲燕燕摇头:“还没有,雷诺哥哥怎么样?”

  雷婉的眼神黯淡:“一点要醒的预兆也没有,要是哥哥……”她忽然说不下去。

  仲燕燕心中一痛,咬了咬唇不让眼泪漫上来:“对不起。”

  雷婉忙道:“别这么说,这不干姑娘的事!”她的眼里有了一抹厉,“都是天魔教!我雷婉,誓报此仇!”

  仲燕燕上前,接过雷婉手里的毛巾。

  雷婉递过,又道:“仲姑娘,那这里拜托你了,我去看看大家。”

  仲燕燕点头,她知道,除了雷诺,其他人也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只有她自己,在雷诺的保护下,只是擦伤了点皮肉。她面有愧,对雷婉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就好。”雷婉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隔壁房间。

  “哎--哟--轻点!疼死啦!”雷婉还没进门,就听得雷毅一声惨叫。

  “闭嘴!喊什么喊!你想让十里外都听见?”雷媚皱眉。

  “有你这么照顾人的么!害人还差不多!”雷毅龇牙咧嘴,冷不防雷媚手下一重。

  又一声惨嚎。

  躺在一边休息的雷紫迷朦睁开眼睛:“这是……怎么了?”

  刚刚包扎好右臂的雷清微笑:“杀猪!”

  雷媚一边继续给雷毅上药,一边满不在乎道:“杀猪?杀猪可比这容易多了!你看,清哥哥也是刚上过药的,人家怎么不叫疼?”

  “废话!清哥那是婉儿给上的药!哎你轻点!婉儿啊婉儿你去哪儿了?”雷毅一脸可怜巴巴。

  肩膀上的动作忽然轻柔了起来,雷毅抬眼看见接过了药棉的雷媚,仿佛看见了救星:“婉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再晚回来一会儿我就让这丫头整死了!”

  “你再说!”雷媚伸手一拍!

  又一声惨嚎……

  雷毅已经眼泪汪汪了,一脸祈求拯救的眼神看着雷婉。

  雷婉掩口轻笑:“你活该!”

  雷毅彻底泄气:“完了完了,这世道没个活了!”

  “好了别闹了。”雷清淡笑道,“婉儿你快些帮毅上药,毅你也别叫了。”他的脸凝重起来,“我们这里并没有安全,清圆大师救了我们,切莫拖累了他才是。”仲燕燕听着隔壁的声音,听到每个人都尽量用欢快的语气,让自己身边的人不陷入太多的伤悲。

  看着昏迷的雷诺。现在的他,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生气,也不能……喊疼……

  手指悬空抚过他的伤口,那么多,绷带外面,还渗着血。

  很疼吧?

  雷诺哥哥,对不起……

  她看着他,这是第二次了,她守着他。两次,都是他为她而伤。

  他在发烧。沾了水的毛巾,一次次擦过滚烫的额头,那浅浅的水渍,却很快消失。

  很难受吧?难受的话,你说出来好吗?不要这样不说话,不动,让我每时都在担心,是不是下一刻,你的心跳都会停止。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雷诺哥哥,求求你,醒醒好不好?

  她握紧他滚烫的手,喃喃道:“求求你,雷诺哥哥,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雷诺的嘴唇忽然翕动了两下,发出了一声呓语。

  “雷诺哥哥!”仲燕燕简直不敢相信,“雷诺哥哥你真的醒了吗?是你在说话是吗?”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真的很怕刚才听见的是幻觉,这次,她真的听清了,他是在说话,他在说:“燕--燕--”

  燕--燕--听清他的呼唤,仲燕燕不吃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起身就要跑出门去叫大家,谁知手中一紧,那本是握在她手中的大手,反握住了她,握得那么紧,让她挣也挣不开。

  “别--走--”他艰难地道,“不要--走--”

  “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仲燕燕转回身又坐在边,看着那个一向坚定伟岸的人此刻却像个刚刚得到答复的孩子,安心睡去。

  听得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她悠悠地叹了口气。夕阳,淡淡地沉下去,深沉的暮一点点吞没着大地。

  玉溪边浓密的垂柳下,一个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好长好长。

  他闭眼,再睁开,全是她的声音,她的那一跃。

  “照顾好厉大哥!你们,保重!”

  落凤坡上,她衣发飞扬。

  纵身一跃,自此成永诀!

  抿了唇,他握紧了手。

  第一次见她,她五岁,拿着一支糖葫芦,笑着给他吃……

  她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却反过来关心他们,怕他们难过……

  楼主情大变,每次他们犯了错,她都要替他们受一定的惩罚……

  那个自己一直想要保护的人,却其实一直是在保护着他们兄弟的人……

  那个一起长大的人……

  那个叫她哥哥的人……

  她回眸倾城的一笑……

  她在自己剑下闭眼时飞扬的发丝……

  她在落凤坡上的纵身一跃……

  眼眶胀痛得像要炸开,手指的指骨一点点攥得发白。

  “雷诺哥哥。”仿佛怕打扰了他,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微侧了侧身,却没有转过脸去。

  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仲燕燕张了张口,想劝雷诺回去,毕竟他刚刚清醒过来,可是清圆大师说了,现在,也许应该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可是她就是不放心。

  她站在那里,走也不是,说也不是。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她想啊想啊,想想逐流哥哥厉大哥他们平时都是怎么做的啊。递手绢?雷诺哥哥好像没哭啊,更何况她又没有手绢;说点什么?她怎么知道说什么?

  她想的脑袋都要炸了,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像逐流哥哥厉大哥他们那样,拍了拍他的肩。

  雷诺终于微侧了脸,旋即低下了头去,在那一瞬,却有好大的一滴眼泪,打在她的手背上。

  那一瞬,茫然若失。

  原来眼泪,可以这样灼人的……

  夕阳淡淡,玉溪浅浅。

  金边镀着的两个如石像一般身影,拉得好长好长……暖暖的烛光映着屋子里的人们。

  “嗨,没想到玉溪寺这么偏僻,做的素斋却是如此味啊!”雷毅夹起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

  “我喜欢吃这个……”雷媚小嘴鼓鼓的,伸着筷子去夹菜丸子。

  冷不防一双筷子半路杀出,直接抢走。

  “你!”雷媚杏眼圆瞪,“你故意的!”

  雷毅充耳不闻:“先把你嘴里的咽下去再说话!”

  “你你你你又欺负我!”雷媚举起筷子,眼看又要爆发。

  “毅,媚儿,别闹了!”雷诺的声音很深沉,沉重得让满室的空气一下子低了下去,连烛光都为之一黯。

  屋子里变得很安静。

  “诺哥哥,毅是想让你开心些。”雷婉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雷毅雷媚,忍不住插嘴。

  “我知道。”过了许久,雷诺才张了张口,“但是,我实在是……”他低着头,叹了一声,放下了筷子,“对不起,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几个人怔在那里,看着雷诺缓缓走出门去。

  雷清反应过来,拿筷子敲了敲雷毅雷媚的脑袋:“没你们的事,你们接着吃!”自己却看着雷诺的方向,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月光清朗,洒在院落,木的暗影,阴阴绰绰,随风自摇。

  雷诺独自在院中,静静地站着,站了好久,好久。

  忽闻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雷施主还未就寝?”

  雷诺回身施礼:“大师也未曾休息。弟子冒昧散步,打扰大师清修了。”

  “雷施主切莫见怪,出家之人,心无杂念,何来打扰一说?”清圆大师微笑着自树影之后步出。

  “心无杂念?”雷诺怔了怔,旋即叹道,“大师乃出尘之人,自是无需为繁杂之事忧心,只是我等凡尘之子,每日积尘染垢,难免看不穿勘不透,左右为难。”

  清圆手捻佛主,眼望明月:“左右为难的,无非是想做之事,与要做之事。雷施主,贫僧说的对么?”

  “大师……”一丝痛苦浮上雷诺的脸庞,“我雷诺一直以为,男儿一世,只求报得忠义,方能一生无悔,岂知世事变化无常,忠义,终难两全。”

  “世事叵测,既不可兼得,是忠是义,也要施主自己选择。”清圆微笑看着雷诺,“只是雷施主,你就那么肯定,自己选择的,一定是对的么?”

  雷诺颓然而叹:“我,我不知道……”

  他缓缓踱到树边,手轻轻拍着树干,一树的瓣,随着树干的轻轻晃动,散落下来,纷扬一身:“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我做的对还是不对,只想着报答楼主,报答楼主,就算所有人都不站在我身边了,就算……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去做自己觉得坏的事,去抢那圣物菩提……报恩,报恩!大师,我做的一切,都有错么?”

  一片薄云挡住了月光,清圆抬头望天:“都说冤冤相报无时了,那恩情,也没有个结尾?万事总有对错两面,就看施主去如何决定。心存善念,错事不一定错;反之,心有浊念,对事不一定对。乾坤万物,莫过人心,施主,你觉得呢?”

  雷诺听得,俯身而拜:“大师指点得是!”

  清圆轻捻佛珠,看那明月自浮云中而出,颌首低叹,“圣物?圣物?世上从无万毒的毒物,又何来万圣的圣物?到头来,终是自愚愚人罢了。”转身洒然而去,唯留一阵吟咏,久久回荡在这寂清的院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自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清风而过,瓣轻扬,落于肩膀,垂于长衫,纷撒满园菲。降龙岭上,山风飒飒。

  贺大娘长衣翩翩。三弟子紧随其后。

  贺大娘手指下方,转身看向三徒弟:“天堑路断,你们,作何打算?”

  王峻语俯身而拜:“师父,如今厉南星未愈,凤珊珊已死,雷氏七英非死即伤。金世遗毒发,江海天已老。况凤无忧失却助手。望中原武林,高手英杰唯师父一人是也!只要乘胜追击,我天魔教复兴,指日可待!”

  贺大娘颔首:“说得不错。”她转向山下,“但无路可去,况且我天魔教教众甚少,要乘胜追击,谈何容易?”

  魍魉七道:“师父不妨请兵。”

  “请兵?”

  “正是!正如师兄方才所说,望中原武林,高手英杰唯师父一人是也。既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机会,想必失不再来。如今,九千岁手下正是用人之际,师父如请兵而至,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想必九千岁重任必委予师父一人。”

  “就是!”厉北月插嘴,“到时候,要铲除那个凤无忧,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错!”贺大娘满意地笑,“你们几个,真是越来越机敏了!”

  几人齐齐拜倒:“恭祝师父一统武林!”

  贺大娘仰天而笑,笑声回荡在山谷里,久久不去。“清圆大师早!”一声黄鹂般脆嫩的声音响在幽静的禅院。

  清圆大师点头而笑:“看来仲施主今日心情好得很。”

  仲燕燕笑了:“这几天厉大哥醒过来好几次了,状态越来越好,我当然开心啦!”她施了礼,“清圆大师,真是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

  清圆轻捻佛珠,笑容慈祥:“仲施主不必客气,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即为佛门中人,自是以救人为己任。况且厉施主恢复如此之快,主要是几位施主的精心照料,贫僧微力,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仲燕燕也不笑了:“清圆大师,那我进去看看厉大哥。”

  “仲施主请。”

  仲燕燕轻手轻脚推开门,却见屋子里干干净净,地面打扫过了,桌子上放着一壶茶,摸一摸,还是热的。抬眼一看,窗扇轻开,窗口摆着一只精巧的瓶,几朵山随风微颤,瓣上还闪着未干的晨露。

  是谁先来过了吗?是雷婉?还是紫?

  仲燕燕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的空气。

  一声轻咳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仲燕燕转身笑道:“厉大哥醒了?”

  厉南星脸还有些许的苍白,微笑着点头:“燕燕,辛苦了。”

  仲燕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啊,我也是刚来的,呵呵呵。有人早就在我之前来了呢,收拾了屋子,你看,还多了一瓶,好呢!”

  她笑着一指窗外,然后她就看见了雷诺,还未等她欢快地打招呼,她就怔住了。

  她看到了雷诺一脸的为难,和手上的那枚羽箭。

  玄箭身,精致细羽,箭尾,精雕一支火凤,昂首向天。

  凤羽令!“诺哥!”雷毅再也忍不住,猛地抢过凤羽令掷在地上,“你别傻了!也别再多说了!我是绝不会再回去的!”

  “你吃了豹子胆了!”雷诺不震怒,“凤羽令是什么,你随手想扔就扔?”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要走你一个人走!”雷毅也硬着脖子不肯低头。

  “毅你冷静点。”雷婉忙拦住这个冲动的家伙,对雷诺柔声道,“诺哥,他就这样,你别和他计较。不过,诺哥,难道你真的要回去吗?我们的楼主,已经不是那个仁义宽容、待我们如父亲的恩人了,难道你真的愿意回去助纣为虐吗?”

  “就是啊诺哥哥,”雷媚嘟着嘴,“我是再也不要回去了。是他的亲生儿哎,可是他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还有植哥哥,他竟然一点都不心疼……”雷媚越说越气。

  “媚儿,别乱说话!”雷紫见她越来越激动,看得雷诺阴晴不定的脸,忙喝止她。

  “本来就是嘛,我哪里有说错!楼主现在就是变坏了,变坏了!他明明就是拿我们当工具!就是我们死了,他也不会心疼的!不会的!”

  “媚儿!”雷紫真的急了。

  “紫干嘛不让媚儿说?”雷毅也急了,“这些事情,不和诺哥说,他就不知道!”

  “毅,别闹了。诺哥怎么会不懂这些?”一直看着的雷清终于发话了。

  “可是……”雷婉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想什么。”雷诺缓缓开了口,说的很轻,“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你们觉得我傻,把命都卖给了那个不珍惜我们的人,觉得我愚忠,觉得我冷觉得我无情……”他抬了头,眼里有东西在闪烁。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再怎么样?他再变,他也是我们的楼主啊!当初,是谁把我们从山贼的屠刀里救下来,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带回去,抚慰成人,授其武艺,教以诗书,让你们一个个活到现在?是谁??”

  他的语气里有了激动:“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要是背叛了他,他就真的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了……”

  屋子里很安静,静的只闻呼吸,一个人的呼吸,两个人的呼吸,大家的呼吸……

  “可是,的事呢?植的事呢?我们可以不计较我们的结果,我们可以不在乎楼主的想法,可是我们不能坐视他的无情,他的残忍。”雷婉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却字字千钧,“我们再这样下去,于天下,助纣为虐;于亲友,未报其仇;于正义,更是不容。也许几位哥哥想的更多,但是,我们几个,真的,没有办法再去接受……”

  雷婉低了头,雷毅也低了头,雷媚也跟着低下了头,微微一礼。

  空气变得很凄清。

  几人的眼神很悲凉。

  雷诺忽然道:“清、紫,你们和我走!”

  两人看了看,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雷婉垂眸:“谢谢诺哥。”

  雷诺看着这几个弟弟,重重叹了一声:“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雷紫讶然:“诺哥,不去和……仲姑娘他们告别一下?”

  “我去……和清圆大师道一声便是,仲姑娘他们,让婉儿带一句话吧,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见她。”

  他转身,就看见了她,那个,他不知如何去见的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