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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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阳春三月,万物生发。老宅之中亦是花木扶疏,芬芳馥郁。其间池水贯穿,竹石点缀,梅影竹风并举,雅致非常。

    晌午过后天色有些阴沉,院中树影婆娑,垂柳浮动,满院春色平添上了一袭风岚。

    一片翠色之中似乎缀着一点浅黄,仔细瞧去,原来是那殷熙儿独自立在树丛之中。她着一身鹅黄暖色的碎花罗裙,远远瞧出,好似万绿丛中的一朵春花,清新娇嫩。

    熙儿转弄着手中的树枝,静看着不远处追逐嬉闹着的丫鬟们。一双清亮水眸顾盼生莹,却也偶尔流露出些许落寞。

    微风掠过,那隐隐的说笑声又近来了些。熙儿转身瞧去,见是殷宇安与冷郁犀两人说笑着过来,连忙奔上前去。

    “哥哥,冷二哥。”

    “嗯。”

    不同于熙儿的欢喜,正嬉闹着的那些小丫头见来者是殷宇安皆连忙掩唇止了笑,福了福身躲开了。

    殷宇安瞥了一眼她们,垂眸看向熙儿,“不是说要去上香,怎还未走?”

    “娘说等着你,一会儿咱们一同去。”

    殷宇安眉端轻蹙,“等我作何?”

    “我不去。”

    见他有些不耐,熙儿笑意褪尽,甚是小心地看着他。

    冷郁犀看了眼熙儿那可怜模样,笑着劝道,“便遂了小熙儿的意罢!你明儿一走又不知何时能回。难得陪她们去一趟!”

    殷宇安看着一脸期待盯着自己的熙儿,顿了片刻,“我还有事要办。”

    “去罢。”

    殷宇安拍了拍熙儿垂下的脑袋。

    熙儿见他终是不答允,虽甚为失落却仍是静默地点了点头,乖顺地走开了。

    冷郁犀看着熙儿走远,笑着轻叹了声,“不能再多留几日?”

    “前日宫里便已来旨意命我近日返京。”

    “已决定与任大人一同回京?”

    “嗯。”

    “为何?”

    “结伴而行,相互照应...”

    话音未落,冷郁犀便啐笑了声。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殷宇安,斜唇笑起却有些惋惜的口吻,“得你殷大将军照应,那可是鲜有好事啊!”

    闻言,殷宇安眸底微湛,沉默半晌只是无声一叹。

    “待那药铺掌柜的回来,我便将殷叔的铺子赎回来。”沉凝片刻,冷郁犀又道。

    “嗯,便交与你。”

    冷郁犀睨他一眼,“当年若不是你执意不让我爹赎回,现下也不会如此费神。”

    殷宇安眸色微沉,转瞬却方唇浅勾,语带嘲弄,“你不总是闲来无事的。”

    冷郁犀哈哈笑起,也并不以为意。

    两人说笑着一路出了殷府。殷宇安唤人备车马送冷郁犀回府,回眸瞥见府门前的石阶旁半隐着一抹瘦小的身影。

    “咦,这不是长天镖局的欧阳小兄弟么?”冷郁犀探身瞧去,一眼便认出那人竟是数日前遇到的欧阳君然。他不禁斜唇笑起,一时玩性大起。

    君然斜眸轻扫他一眼,径直步至殷宇安的面前。

    “殷大...将军!”

    殷宇安眸光于她脸上轻转了圈,顿住,“你寻我?”

    “是。”

    君然咬着唇,顿了片刻,“我想参军,望将军成全。”

    殷宇安眉端轻挑,静默地打量了她一番。

    沉寂了片刻,殷宇安抱胸问道,“我为何要收你?”

    “我自小习武。”

    “你那些花拳绣腿也能称之为习武?”

    君然低垂着头,双颊微红,唇线抿得愈发紧了。

    “我能学。”

    “那待你学会了再来。”殷宇安默然地迎上她有些诧异的双眸,冷声淡道,“我殷宇安从不收无用之人。”

    娟秀的眉蹙了又蹙,君然显是有些气恼了。她不服地横眉怒视着他,却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参军有何好处?风餐露宿,出生入死的!”冷郁犀笑道。他伸手欲拍拍君然的肩却被她后退一步躲了去。

    “若欧阳小兄弟不嫌弃,不如来我冷府。虽不比驰骋沙场扬名得志,但却能衣食无忧,逍遥自在。”

    君然看他一眼,侧眸沉声回道,“谢冷公子的好意,只不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见她一脸严肃,说得愤然,冷郁犀愈发觉得有趣。

    “可惜你殷大哥从不收无用之人,只怕你...”

    “即便我欧阳君然一无是处也总比那些只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来的要好!”君然瞪他一眼,抱拳向殷宇安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哎呀,”冷郁犀愣了愣,指着头也不回走掉的君然有些哭笑不得,“看不出这小妮子脾气倒不小!”

    “可是你说她无用的,怎冲我撒气!小丫头,好歹不分!”

    殷宇安斜眸瞥他一眼,“你自找的。”

    冷郁犀笑了起来,看着愈渐远去的身影问道,“话说回来,你为何不收下她?”

    “想她这种性子定是有何难处才来求人的。”

    “总与你说这姑娘家不比你们那沙场上的汉子,得懂得怜香惜玉,温柔一些。”

    “这些年于北疆待久了真是愈发粗蛮了。”

    殷宇安睨着不停说教的冷郁犀,“你也愈发像个娘们了。”

    冷郁犀微微一愣,继而与他相视大笑起来。

    “若不是你说她为女儿身我会收下她。你若觉得我不尽人意那可是你多嘴的结果。”殷宇安看着君然离去的方向,笑意微敛。他侧首看了眼冷郁犀,“你确是该骂!”

    闻言,冷郁犀眸色微湛。顿了片刻,他问,“不能带上战场你将她留于京城也未尝不可啊!”

    “她想参军应与长天镖局一案有关,未必甘愿留于府内任闲杂之职。”

    “再说这孩子生性高傲,方才你也瞧见了。”

    冷郁犀缓缓点了点头,沉凝片刻叹了声,“不知怎的,我看到她会不禁想起数年前的你。”

    话音方落,两人间突然静得只能听到那声声沉稳的呼吸声。殷宇安半敛着眸,浓密的眼睫落下一排阴影,遮掩住他那不慎被扯开了的思绪与那让人不敢深探的心绪。

    .

    离开殷府,冷郁犀顺着欧阳君然离去的方向试探着寻去却未见她踪影。他立于巷口转角,轻拍着骨扇翘首打量着过往的人。身上一袭天青色织锦长衫,蓝似静川明波,轻柔舒雅,远远瞧去只觉他俊雅倜傥,宛如临水玉树,风雅绝伦。

    左右张望了片刻,冷郁犀轻叹了口气,红唇一斜,自言自语道,“这小妮子倒是生了几条腿,转眼功夫便不见踪影!”

    冷郁犀有些悻悻然,转身方行两步竟瞧见那欧阳君然自古玩斋出来。瘦小的身板总是挺得笔直,一双相当清秀的眉眼却爱笼着一抹愁云。冷郁犀咧唇一笑,那双细长的凤眼浮动出明朗却又有些邪气的笑意。他待君然走开了些,唤来古玩斋的伙计打听她的来意。

    “二公子是问他么?”店伙计探首看了看君然,连忙笑着回道,“这小子甚是有趣!”

    “方才过来说要卖一块玉佩,定要见咱们掌柜的不可。”

    “咱估摸着兴许是件甚么宝贝,连忙请掌柜的来看看。可谁知,谁知竟是一块摔成几瓣的玉佩!”那伙计说着笑起来,“就是块普通的和田玉,品相质地皆有些许瑕疵。即便是完好的也值不了大价钱!”

    “您知晓咱家掌柜的心地好,瞧他模样定是有何难处,便说只能出十文钱,玉佩也不要了。哪知他真真不识好歹,竟起身便走,唤也唤不住!”

    “她有说为何要卖玉佩么?”冷郁犀扬起凤眼看着人群中那抹愈行愈远的单薄身影。

    “那倒未有。”

    冷郁犀挑了挑眉,远远瞧见君然进了巷口的一家当铺便掏了些碎银递给店伙计跟了过去。

    还未步进,便闻一声嗤笑自铺内传来。

    “当多少?”

    “一两银子,三年为期。”

    “呵,一两银子!三年为期!”柜台上的男人瞥了眼君然,伸手将碎玉推开,“这种货色磨了当珠子咱还嫌费事!”

    君然抿了抿唇,双眼看着那人,不卑不亢地道,“一年为期,我定来赎回!”

    “去去去,你当这儿是杂货铺子!讨饭上街讨去!别在咱这添乱!”

    那双清眸微微一湛,君然拿过玉佩攥在手里,吞了口怒气却仍是矗立不动。

    “我能干杂活。”顿了好半晌,她低道。

    那人哼笑了声,“咱还未见过你这样讨饭的!走走走!”

    “再赖着不走咱可撵人了!”

    “啧啧,当真是秦师傅!”冷郁犀笑着步进,“方才听着还以为是别人呢!”

    “哎呀,这不是冷二公子么!”柜台上那男人瞧是冷郁犀进来,连忙笑着迎出来,“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快雅间请!”

    冷郁犀笑着顿住不前,斜眼看向君然恰巧与那一双清亮眼眸相应而上。黑如点漆的眸子泛着星光点点,好似泪光,却未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感觉反而更显她的倔强。顿了一瞬,君然侧开眼,垂眸之际流光轻转,眉端微蹙。冷郁犀挑起眉,霎那间,他仿佛在那移开的眸色中嗅到一丝窘迫的味道。

    “是为了何事竟让咱们素来和善的秦师傅翻脸不认人了?”冷郁犀斜唇一笑,挑眸看向秦师傅。

    秦师傅陪笑道,“小事儿小事儿,不过是个像讨饭的小子,让二公子见笑了!”

    冷郁犀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哦?是么?”

    “二公子里面请,咱去看看那些逾了期限的东西中有没有能入您眼的!”

    “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冷郁犀撩了撩衣摆,转身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双眼盯着君然并不搭理他。

    “只是块废品,不值钱。”

    “你说话当心些!”君然蹙眉低道。

    见君然出了声,冷郁犀笑了起来,“欧阳小兄弟,你手中是何宝贝?与其当于他们不如转让于我,我出两倍的价钱可好?”

    “二公子与他认识么?”

    见他打趣,君然抿唇咬着牙,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欲走。冷郁犀连忙上前拦住,看着她笑着问道,“我几时得罪你了?怎待我总没个好眼色?”

    “让开。”

    君然瞪着他,他却笑得自在,“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当那块玉佩么?现下我愿买下为何不予我瞧瞧?”

    君然看着他哼了声,“若卖于你还不如挖个坑埋了!”

    闻言,冷郁犀挑眉斜唇笑得有些邪气。他转身对秦师傅道,“秦师傅,你收下此物,若逾期未赎我以十倍价钱买回。”

    “二公子您这不是开玩笑罢,那可是块碎玉啊!”秦师傅一脸惊讶,虽是暗自欣喜却也试探地问道,“值不了钱的。”

    “值不值钱本公子说了算!”冷郁犀下巴微扬,凤眼微敛扫过君然有些讶异的脸。只不过那副甚是得意的嘴脸好似也并不太招人喜爱。

    君然蹙眉道,“我不当了。”

    冷郁犀见她走开也不再阻拦,只是叹了声悠然开口,“来典当令尊的遗物想必定是有急需之用罢。”

    “若只是赌一时之气误了大事,可莫要又怪于我头上。”

    君然回眸愤然而视,却迎上他欣然的一笑。

    转身未行几步,君然驻足顿下。她攥着玉佩,垂眸沉凝半晌无言,最终竟当真将玉佩递给了秦师傅。

    既是有了冷郁犀的担保,秦师傅哪里还管它是和田美玉还是石头渣子,连忙笑着说道,“既然小兄弟与二公子认识,咱也不能拂了二公子的面子。嗯...三十两如何?若小兄弟觉得...”

    “一两。”君然蹙着眉,看也不看他,“一年为期,我定来赎回。”

    秦师傅笑意微僵,抬眼瞧见冷郁犀双眼兴味地盯着她便也不再多言。

    君然接过字据,撇了冷郁犀一眼,转身离去。

    .

    江风转凉,暮色渐浓。岸旁杨柳临水低垂,远带一行烟霭氤氲迷蒙。

    堤岸下成片的芸薹田一望无垠。江风过境花影涌动,映着绯红的残阳,满眼金波碧浪,流光溢彩,让人炫目。

    柳絮飘飞纷乱如雪,随着泥土的腥气与清新花香扑面而来。闭眸浅吸之间,似乎能捕捉到一丝清醇的酒香,若有似无的,却又久久萦绕于鼻端不肯散去。

    冷郁犀弯唇一笑,长睫掀动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疾步而行的纤瘦人影。方才见她典当掉欧阳御的遗物料想她定是遇上难事,可谁知跟着她绕了大半个乌镇,这小妮子竟是进了家酒铺,用那一两银子打了二两秋露白!

    这秋露白虽非极品佳酿却也算是价格不菲的名酒,于江南小镇上不仅鲜为人知且甚少有卖。不想她欧阳君然,小小年纪又落魄至此竟是熟门熟路地直寻那家酒铺而去,点名只要这秋露白!

    冷郁犀摇着扇,步履闲闲地跟在后面。许是闲来无事,许是好奇心作祟,想他不爱步行的堂堂冷家二公子竟也兴致满满地跟了她近半日功夫。

    又跟了些时,眼看天色渐沉,冷郁犀美目轻转,反手将骨扇插于腰际赶上两步。

    “欧阳小兄弟!”

    欧阳君然侧目看他一眼,也不停下。

    “欧阳小兄弟!”见君然不搭理,冷郁犀仍是嬉皮笑脸地跟在一侧笑着唤她。

    “欧阳兄!”

    “欧阳兄!”

    君然微微蹙眉,瞪着那一脸嬉笑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做甚么?”

    “欧阳兄这是去哪儿啊?”

    见她不理睬,冷郁犀笑着打趣,“欧阳兄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难不成是与佳人有约?”

    君然蹙眉瞥向那双含笑眼,凶道,“跟着我作何?”

    “整日闲来无事,便跟来瞧瞧欧阳兄这儿有何趣事没有?”

    他嬉笑着脸,说得倒是坦然。君然沉吐了口气,冷眼睨着他蹙眉不语。

    长目微敛,冷郁犀看了眼她紧握在手中的酒,斜唇笑道,“不想欧阳兄小小年纪也爱这秋露白!”

    “如此佳酿,欧阳兄独饮未免可惜!”

    “不如咱们寻个地儿,点上两个小菜,小酌一番,你看可好?”

    “不好!”

    君然隆起眉来。她沉凝着脸,无言看了眼手中的秋露白,抿起薄唇,举步便走。

    “好生小气!”

    权当她舍不得美酒,冷郁犀又笑着连步跟上。只是不待他伸手触上她的胳膊,欧阳君然突得转身抓住他的手腕反身一带。冷郁犀惊呼一声,只见方才风流俊雅的公子哥转眼间竟扑在了地上。

    “你做甚么!”冷郁犀坐在地上,眉眼间那痞气的笑意已是不见。想他冷郁犀虽是平日嬉笑惯了,但好歹也是娇生惯养的冷家二公子!现下被个小女娃儿这般轻易地摔在地上,还是这般狼狈地摔在地上,他岂能不羞,不恼?他拍了拍衣袖上的污渍,拨开额前有些凌乱的长发,一双细长的凤目有些怒意地看着她。

    “再敢跟着试试!”

    见她竟毫无歉意冷着脸转身欲走,冷郁犀黑眸微眯,长腿一伸。只闻一声低呼,君然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地。

    “我的酒!”

    醇厚的酒香瞬时浓郁了起来,飘散在君然的眼前竟是片刻绝望的茫然。她怔了一会儿,连忙跑去拾起。好在瓷瓶摔在了草地上完好无损,可却打翻了瓶盖,那二两秋露白所剩无几了。

    君然僵直地伸手拢了拢那浸了酒的泥土,捧着空荡的酒壶竟哽咽了声。

    “你先摔我的,咱们算扯平了。”冷郁犀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衣摆一边偷看了眼蹲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君然。

    “若不是瞧你是个女...”

    “还我的酒!”突得,君然含泪冲他吼道。

    “你还我的酒!”

    “我凭甚么...”冷郁犀蹙了蹙眉,他回望着君然眼中那近乎怨恨的愤怒,竟被怔得一时搭不上话来。

    “不就是二两秋露白嘛!”冷郁犀瞧着她眼中愈渐满溢的雾气,不禁有些心虚起来。

    “明儿我还你一缸还不行么!”

    君然气得薄唇微颤,她瞪着冷郁犀许久,终是愤愤站起,抱着空瓶愤然走开。

    “诶!赔你不就是了,作何这般生气?”

    “再说不是我做担保,你也换不来这酒钱啊!”

    闻言,君然顿住。她深吸着这掺入了酒味的醇烈气息,抿白了薄唇,倔强地忍回眼角欲坠的泪。

    临水天边已是乌蓝一片,绵薄的云际仿若参杂在青黑底缎上的深浅灰色。残阳陷没,成片的芸薹仿佛也失去了鲜活的色彩而变得深沉安静起来。冷郁犀远远地凝望着那头也不回的瘦小身影,斜了斜嘴唇,自喃道,“至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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