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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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声狗啡自街巷深处传来。破晓前的天幕似被冲淡了的水墨,露出灰黑的颜。

  疾驰的马车转瞬而过,空寂的深巷隐隐回绕着马蹄飞踏,轴轮滚动的声响。

  天际渐渐吐白。凌一放下车帘,垂首看向靠在肩头晕睡着的君然。凝固的血迹狰狞地爬上半张清秀的脸庞,凌一用巾帕按在额头上的伤口上却并未急着处理那碍眼的血渍。

  狭小的车厢内弥漫着被冷却过的血腥味道,凌一焦虑不安地频频掀开车帘探望着。方才一入车内,君然似耗尽了所有体力,突得昏厥过去便再不省人事。凌一不住地轻拍着她的脸,不停地与她说话。看着那张灰青的脸,凌一生怕她便这般沉睡过去。

  “君然...你醒醒,咱们快到了,坚持住!”

  “君然...”

  马车的一个颠簸让毫无意识的君然几滑下软垫。凌一急忙蹲下托住君然,费力地将她搬上软垫靠好。轻吐了口气,凌一抬手拭去额角渗出的薄汗,可近来的血腥气味却让她突得顿住。凌一凝眸看向衣袖上新染上的殷红血迹,顿时惊得脸煞白。

  凌一不敢胡乱猜想,她伸手探向君然的腿间。不愿去试想的湿凉触觉真切地覆在指尖,凌一仿若顿时坠入了一口极寒的冰窖浑身冷飕飕地打颤。

  “君然!”泪水翻滚,凌一抱着晕迷的君然忍不住地轻摇着,“君然!你怎这般傻啊!君然!”

  凌一看着自己染红的手,抱紧君然不住地哑声哭喊着,“快点!快点啊!”

  “快去寻大夫,快寻大夫!救命啊!”

  “君然!君然!”

  .

  紧闭着的楠木雕大门内已是半个多时辰未有丝毫动静了。哭得红肿的眼直愣地瞪着木门上精细的雕,凌一静静守于房 门外动也不动。

  “君然她执意进宫,这不是你的错。”那夫转身见她一脸憔悴却自责地不得安稳,不冷声言道。

  “你事前知晓?”凌一蹙眉看向他。

  “我未能拦下君然。”

  闻言,凌一又是红唇微颤,一副含泪哭的模样。那夫看她一眼,未再出言安慰。

  晨光金红喜人却也照亮了满园的积雪翠竹,为这沉寂的晨间更添上了几分清寒。

  一名仆役穿过庭院朝他们跑过来,“,那护卫,江南冷二爷前来拜访。”

  凌一惊诧地回视那夫一眼,愣了半晌还未出声便已是听到那偏柔带笑的嗓音自庭院前的拱门外传来。

  不刻间,着一身宝蓝银丝素绣锦缎棉袍的冷郁犀单手捂捧着贵壶,与老管家说说笑笑地步至前来。

  冷郁犀挑起秀致的眉上上下下打量着凌一,薄唇微斜他含笑叹息,“他才走几日,你便成了这幅模样?”

  见他打趣,凌一瞥了他一眼,伸手将散落于额前的发丝挽于耳后。

  冷郁犀见她双眼红肿,邪笑着又凑近了些,“倘若他知晓你哭成了泪人,便是成了逃兵也会直奔回来的。”

  凌一抬眸看着他一脸的嬉笑,更是难以启齿。她躲开他的笑眼,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怎突得来京城了?”

  闻言,冷郁犀笑着直挺起身子,“我本是寻殷宇安的!谁知给他先跑了。”

  “殷宇安他拐走了我的夫人!我来寻他算账要人的!”

  “君然呢?也不出来迎下自己的夫君么?”

  凌一拧着眉,犹豫了会儿抬眸看向他,“对不起。”

  “君然...”

  “君然在屋里。”那夫抢先言道。

  冷郁犀打量着两人复杂的神情,凤眼一转,指向那房门斜唇笑道,“这会儿她早该起来习武了。我进去瞧瞧。”

  “现下不能进去。”那夫抬手拦住。

  “为何?”

  “大夫仍于屋里。”

  “大夫?”冷郁犀脸微僵,“君然病了?”

  “不是。”凌一咬着唇,“君然,她受伤了。”

  “受伤?”冷郁犀扬声惊道,“君然她怎会受伤?”

  凌一还未出声只闻吱呀一声,三人连忙应声望去。

  “大夫,她怎样?”

  大夫待身后童将门轻掩上这才转身看向凌一轻叹了声,“老夫已是尽力了。”

  “此话何意?”冷郁犀一把转过大夫。

  老大夫面露难,温吞而道,“那位夫人外伤不重可救治甚晚失血过多,且左腿骨被生生扯脱臼,已是伤到带下部位...”

  “老夫无力回天,保不住了。”

  冷郁犀眉端愈蹙愈紧,他瞪着大夫好半晌才啐道,“莫名其妙!”

  不待他人解释,冷郁犀一手托壶一手推开房门走进去。

  浓烈的草药味儿混着温热的血腥气儿兜头兜脸地萦绕上来,让那急迈的步子不缓慢下来。冷郁犀绕过屏障,一旁搁放着的仍冒着热气儿的水盆里漾着血红的颜,让人瞧了不甚舒服。

  病榻上的子睡得沉静,静得似乎听不到一丝鼻息。雪白的纱布大大咧咧地挤开无力的发,强占去了她大半边的额头。一张灰白的脸暗沉地毫无生气,就连那双唇也是干裂地无半点血。他感到陌生,冷郁犀难以相信眼前这气若游丝,虚弱如斯的人便是欧阳君然,是他那十数日前还是满脸红润,到处挥鞭纵马的夫人。

  被掀开的被角露出一只秀气莲足,可涂抹着膏药的脚踝上竟是皮肉外翻,血模糊。冷郁犀一个冷颤,侧开眼不敢再看。

  见凌一跟了进来,冷郁犀转身抓起她的手腕跨出屋外。

  “君然怎会伤成这样?”冷郁犀劈头便问。

  “是为了我。”

  “为了你?”毫无笑意的眼直锁着她,是种无声的压迫。

  “我被皇甫轩软于后宫之中。昨君然与那夫深潜入宫中被军侍卫发现...”忆起昨君然被生生扯摔在地上,凌一哽咽轻泣,说不下去。

  冷郁犀凤眼微眯迸出怒意,“皇甫轩以你为人质?”

  “他殷宇安为何不亲自要人?他出战北疆卖命送死不够还要让君然她为你铤而走险?”

  “你是人,君然便不是了?”

  凌一低垂着脸,红了双眼。她觉得委屈,却不是为了自己。听到他被人责骂,她的心揪得难受。

  “大人他并不知晓。”立于一旁的那夫终是开口,“是我与君然执意将凌一被宫中的事隐瞒与大人的。”

  “是我未有拦下君然,此事与大人无关。亦与凌一无关。”

  冷郁犀见凌一半晌含泪不语,方才窜起的怒意也退了一半。他自知方才的话语的确是有些伤人了,可他于新之时独自赶至京都却从未料想过见到君然会是这般模样。期盼落空的压抑与那阵阵的心痛窜烧成了怒火,让他这成日嬉笑惯了的冷二爷有些难以自持。

  “不。若不是为了我,君然不会受伤,也不会...失去孩子...”

  冷郁犀突得浑身一僵,孩,孩子?

  “你说甚么?”

  凌一看着一脸震惊的冷郁犀愈发愧疚,“君然小产,孩子,没了。”

  “君然有孩子了?”冷郁犀难以置信地轻声自喃着。君然有孩子了...

  君然有孩子了...可,没了...孩子,没了...还未成型的欣喜转瞬之间被揉捏成了另一种情绪。是一种心痛,一种愤怒,一种怅然若失...

  “对不起,我...”

  冷郁犀看向她,唇角微斜似笑非笑,“为了你?”

  冷郁犀叹笑了声,垂眸看上手中的贵壶。他抬起手缓缓翻掌,竟将他十数年不离手的宝贝茶壶抛于地上。

  啪,茶壶四裂,茶水飞溅,濡湿了凌一的羊皮小靴。

  .

  烛泪嗤地一声滴落,于那烛身上又蜿蜒出一道新的泪痕。边的炭炉上热着的汤药咕咕地翻腾着。冷郁犀伸手揭开盖儿,酸苦浓郁的药味儿随着白的雾气瞬时飘散开来。

  蒸腾着的水汽覆在脸上,留下一片潮湿湿的热意。合上盖儿,冷郁犀不一顿,蹙起眉缓慢地试探地抬眸望去。雾气消散,他果真迎上了一双正静默地凝视着他的眼。

  冷郁犀步至边坐下,看着虚弱无语的君然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贯的嬉笑神情,他清了清喉咙调笑道,“知晓你定是会醒来。”

  “方才我与你说,倘若再不醒来我可当真奔至北疆去寻你那殷大哥兴师问罪了。”

  君然无言地看着说笑的他,水眸流转,轻缓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哪儿...”

  “京城,你殷大哥的王府。”

  “你怎在这儿...”干涩的嗓音低颤不稳,君然只说了两句便已是有些微喘。

  冷郁犀未有回她,起身倒来杯温水递于她唇边耐心地喂着。

  温热的水滋润着干裂的唇,只是那无味的水方入口君然只觉一股恶心直窜上喉头。她呕吐得厉害,直至将那酸苦的黄水全数吐出这才缓缓平和下来,无力地瘫在边。

  冷郁犀无声地看着,嘴角微微抽动。他扶起浑身微搐的君然,拧来干净的热布巾为她擦拭干净。君然看着满脸凝重的冷郁犀不蹙起了眉,那眉眼间的不悦不知是为了隐忍身上的疼痛还是在气恼自己的虚弱。

  “去唤个丫鬟来便好...”

  冷郁犀心下一酸,无视她那疏离的请求,故作轻松地笑道,“夫人是嫌为夫服侍不周么?”

  君然无力地瞥了眼他那没正经的样子,似在无声地叹息,“凌一呢?她在哪儿...”

  为她擦拭的手顿下,冷郁犀深望着她躲闪的眼。他竟不知,这么多年的夫却是较外人还要生疏。

  “凌一守了你一天,我让去她先去歇息了。”冷郁犀沉下脸,极认真地看着她,“君然,我是你的夫。这些事不用他人代劳。”

  温柔而认真的话语让君然突得一颤,她诧异地看向冷郁犀,那双淡漠的眼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冷郁犀握上君然的手只是轻揉着,“你先躺着,我去唤大夫过来。”

  松开的手被君然攥住,冷郁犀抬眸见她低垂着眼,半晌无言。

  “孩子没了...”

  轻柔的低喃压抑着无奈的哀伤,冷郁犀心下拧痛却蹙着眉硬是苦笑了起来,“不是你的错。”

  “许是上天怕这世上再多出个害来...”冷郁犀自嘲道,“若生个与我一般的儿子,那我不得与那老腐朽一般要被活活气死。”

  君然弯唇一笑,却徒自滴下泪来。打在手背上的热泪灼得他瑟缩了下,冷郁犀看着无声垂泪的君然心酸不已。他俯身揽过君然,紧紧地拥在怀里安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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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方蒙亮,街巷深处竞相传来声声鸡鸣扰得人清梦难续。清新晨风穿过窗,撩拨起斜靠于边的那人一头凌乱长发。

  冷郁犀一个冷颤,秀眉微蹙,长睫掀动,终是睡醒了来。他揉按着酸痛的肩胛,还未伸展开的身子在瞧见满空荡时突然僵住。

  冷郁犀簌地站起,酸软的腿险些让他踉跄摔去。

  “君然!君...”冷郁犀方转过身便瞧见窗下的妆台前坐着一人。那子背他而坐,绾起的发髻露出一小截细腻的后颈。

  虽瞧不见她的脸,那发式亦是陌生得紧,可冷郁犀认得那背影。即便是换了装,他仍是能认出那较寻常子更为纤细挺直的背影。

  冷郁犀缓缓走近,不敢出声。

  君然转过身来,发髻上的精发钗随之轻晃。冷郁犀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张略施粉黛清雅秀致的容颜正朝他弯唇浅笑。

  冷郁犀动着薄唇却半晌唤不出她的名来。他缓步上前,弯身半蹲于她的面前仰望着那张让他有些陌生却万分柔的脸。

  “你...你怎下了?”冷郁犀伸手掠过她额边仍是红肿的伤口。

  冷郁犀见她只是但笑不语,万分温柔地静望着自己,欣喜的心不一沉。他抓起君然的手,“君然...你,你这不会又是回光返照罢?”

  见君然不解,他又道,“昨你昏睡过去我便去寻大夫,那大夫说你能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他说你...”

  君然伸手抚上他那双红肿的眼,“所以,你便哭了?”

  闻言,冷郁犀浑身一僵,俊的脸闪过暗红,他不自在地躲闪着,“哭?我冷郁犀便是小时候没奶吃也未曾哭过!”

  “那该死的庸医!”

  君然抿唇浅笑,料想这定是凌一的安排也不说穿。

  “男儿流血不流泪。”

  “这眼睛应是我一未眠,我堂堂冷二少怎会哭?”

  冷郁犀强行辩解着,却无意侧首瞧见了铜镜里那肿着双眼的憔悴的男人。那颓废的模样竟是陌生地连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冷郁犀看向君然斜唇一笑,埋首于她掌心。他松快地笑叹了声,温热的泪浸满于她指间。“谢谢你,君然。”

  .

  堆弃于墙角的残雪积压得实硬,似连绵的山峦蹲守于街道两旁。初暖阳普照的大地仍残有冷冽的冰雪气息。

  凌一静立于一旁,看着冷郁犀为君然披上斗篷系好绸带,满眼羡慕却也落寞的笑意。她步上前去,“路上服用的药都带上了么?”

  “嗯。”君然点头浅笑。

  “大夫说你已无大碍我也不再硬留你了,早些回江南妥当些。”

  “你还是与我们一同走罢。”

  “不了,我过两日再回江南寻你们。”

  君然看着落寞含笑的凌一也不再多劝,她淡笑着转身先行跨上了马车。她知晓,一直未开口的冷郁犀定是有话不便于她面前叮嘱。

  冷郁犀见君然进了车,转过身笑着打量着凌一,“凌一,咱们打个商量好不?”

  “不好。”

  “我还未说你作何急着说不好!”冷郁犀嬉皮笑道,“倘若孩子出世时殷宇安还未回来,便让他先认我做爹可好?”

  凌一挑眉睨着嬉笑的他,眸光一闪坏笑道,“好啊,待他回来我便告诉他你才是孩子的爹。”

  冷郁犀与她相视一僵,继而大笑起来。他连忙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咱可不愿被丢进宫当内监。”

  啐笑了声,凌一瞥了他一眼也跟着轻笑起来。

  “你当真不与咱们一同走么?”

  凌一摇了摇头。

  冷郁犀笑意渐敛,“虽说这次战事突然,可他好似早有准备。”

  “他有份心意留于你。你还是,回去看看罢。”

  闻言,凌一静默地垂着眼,并不询问是何心意。

  “若他希望我于江南等他,我会回去。”

  冷郁犀点头拍了拍她的肩,“来寻我们。”

  “你自己也多注意些,这孩子也是我和君然的孩子。”

  凌一笑着点头。她看着冷郁犀转身上车与君然一道掀开车帘,挥着手与他们道别。车轴滚动,马蹄轻响,凌一目送着马车缓缓远去。

  浸沐于暖阳中的凌一慢慢敛下唇边的笑意,她不忆起那日余光之中他那模糊眷恋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至很远很远。

  凌一转身寻去,敞开的大门内只有空寂无声的庭院。那屡屡明快的光影交错着,整个天地仿佛顿时通透了起来,纯净虚幻地不真实。

  凌一缓步走过庭院,穿过弄堂转入后院,绕过竹林,越过水榭。熟悉的景物一一跃然眼前却让她莫名地陌生。

  推开房门,屋内仍余有淡淡的墨,透过窗的天光照亮了满屋飞扬的尘。凌一凝望着那张紫檀大桌案良久静立出神。

  倒放于桌岸上的羊毫仍维持着他临走前的姿态。凌一拾起笔,分叉发硬的笔尖轻刷上她的指,留下些许发粘的墨迹。桌面上蒙了层微薄的灰,凌一以手擦拭着,却小心地掠过那斑斑黑渍,眷恋地来回用指触碰着。

  凌一屈身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深深靠进椅里。桌案上的书本纸砚案按着他的习惯随意摆放着,右手边还反扣着那本他常看的诗集。这里的寻常模样让她熟悉得仿若抬眼间便能瞧见他浅笑着朝她走来。

  突起的渴望让她有些难以自持,凌一连忙站起身强行扯断自己的思绪。陷入回忆之中那几溺毙她的思念,她,现下当真是怕了。

  瞧见墙角丢弃着个纸团,凌一步上前去弯身拾起。

  “生当还复来,死当长...”凌一心口猛地一抽,瞬时滴落的泪将那未写完的字迹晕染得愈加模糊。

  这是他的字迹,是他本留于她却不忍写完的书信!

  凌一将纸团紧紧攥在手里贴上胸口。猛烈跳动的心震得生疼,仿若是在极力回应着他提笔难书时的挣扎与不舍。不住涌出的泪水一遍遍地被拭去又一遍遍地侵漫上她的脸颊。

  泪眼摩挲中,凌一瞧见步入书房的那夫远远地立于一旁正冷眼凝视着她。

  “出征前,他有说甚么么?”凌一拭干眼泪,轻泣着问道。

  “有。”那夫将手中的包袱递于凌一,“大人说他定会胜战而归。,定要等他。”

  凌一揭开包袱不想里面竟会是凤冠霞帔!轻笑了声,她抱着满怀的喜服掩面低泣起来。

  结发为夫,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华,莫忘欢乐时。生当还复来,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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