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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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北风冰雪多,立冬南风无雨雪”

    落琴亲去厨房督药,人还未入内,见庭前凝霜成雪,江南名园环月,有别于往日的安静素淡,不让她有些神情恍惚。

    里间,丫鬟们围坐在火炉边,摇着药扇扇火,药气混着膳品的醇,竟也生出了些特别的味道。她们压低了声音,一边埋怨着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来典,一边说着山庄主子的闲话,细细碎碎不免还是有间落在了落琴耳中。

    “庄主好狠的心呀,三夫人眼看就要不好了,昨日夫人派晏诚上京去禀,一句知道了就让人回来了,连句问话都没有。”

    “唉……这算什么,男子心肠本来就是如此,再说了,庄主一年里头总有半年在外办差,便是回来了也不见三夫人的面,说句狠心的,庄主究竟有几位夫人,他自己恐怕都记不起来。”

    “人有狐歹命,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稼一片娇声之中,让落琴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思量,那声音又响起“你们到底年轻,入庄的日子浅,然知昔日戚夫人难产,庄主身在边关,三日不眠不休的策马前来,入了庄连外袍子都未脱,便来到戚夫人榻前;夫人难产而死,庄主一个月未曾出阁,茶饭送去一次退回来一次,便是到了如今,每年戚夫人阳诞,都会让我们备好原来夫人爱食的,送去祠阁夫人灵前。每回去庄主都在,陪着戚夫人牌位说整日的话,戚夫人是夫人,三夫人也是夫人,可论及夫君的看重,可谓云泥之别呀。”

    丫鬟们听罢,均长声叹息,不知谁说了一句莫谈是非,话题便岔开了,落琴怔怔的立在门口,心头不是滋味,连屋子都不愿进去,便起身往回走。

    青冢前晏九环如此情深,她自然记得,可他对冷临风的母亲、对青娘却又是这般的无情,端着身份他是堂堂的武林盟主,朝廷肱股,放下身段,他不过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他的心或许早就死了,死于戚桑难产的那日,人生自有情痴,无关。

    落琴边走边想,沉浸在往事之中,不留意脚下被石子一绊,才稳住了身形,却见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垂水榭。

    对首的小阁拔地而起,在琼枝玉树之间,尤显得孤单凄凉,似一个翘首侯待的老者,就这般的立着,不知等了多少年。

    廊前,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在后,蓝布长衫,在寒风中吹动,她认得那身形衣服,是她的师叔慎青成。

    她走前一步,见青成纹丝不动的立着,眼神专注,远远的望着那小阁,想起那日他从青娘房中出来,脸如此苍白,见了自己愈发的冰冷,言语每日不过三句,微微一叹。

    小的时候她怕他,因为无双如暖阳一般的温暖,而他却始终高高在上,桀骜难以亲近,可一路走来,她甚知青成为人,自有内心柔软的一面,对宗门、对青娘和无双,那种深厚的情谊千般的掩饰,都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

    青娘日日不好,她日日犯愁,茶饭不思,入了都不能安眠,如果不是宗门有人在,如果不是这位师叔在这里留着,她可能会垮,可是她不能垮,青娘还需要她,她要好好的留着气力,哪怕只是微笑的陪在青娘身旁,也是好的。

    “青娘的病,你有几分把握?”青成早知道她在身后,回过头来相问,只是眼神全不看她,显得隔阂疏离。

    “没有”落琴坦言相对,那日见过青成之后,青娘便愿意医治,她与冷临风大喜之下,却是更深的失望,如她所料青娘果然是中了毒,此毒虽不是一剂致命,却是水滴石穿一般的经久,毒根常存,已深及髓骨,神仙难救,她与冷临风每日琢磨到深,用了最好的药材延命,却也知道过不了这个冬天。

    “废物,聂无双教你何用”青成心中一慌,口不择言,其实他比谁都知道,医治不死病,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师叔教训的是,那要问问是谁如此狠心,将一个子送来冒险,十多年了日日的熬,的受,便是知道自己有命之险,还是隐忍不言,可那个男人呢?他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要复国,要为往日的主子讨回一个公道……他做了什么?”

    落琴正视与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那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青成见她眸光如水,瘦弱的身躯只那么立着,紧紧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答无可答,不由想起那日在青娘房中的对话。

    “她是晏贼的儿?可是她脚上有银琅一事,十分明显,晏贼岂会不知。”青成问

    “她到底是个身分贵重的郡主,还是儿媳之份,况且子有环佩之物十分寻常,长裙委地,如何能看?”青娘淡淡的说。

    “如此说来亲生儿近在咫尺,晏贼却还在苦苦寻找?”青成想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错,这旧事虽然隐秘,却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若是真的?那宗主的心思……”不管青娘如何的淡然,此时然由自主的坐起身来,语音微微颤抖。

    她与青成对视之间,彼此的想法昭然若揭,玄天宗图谋良久,却一直没有实质的行动,宗主季成伤一句时机尚未成熟,便将一切搁置,可现在看来,收养落琴,扣押郡主,千里迢迢来环月山庄,大费周章,这样的事并不是季成伤乐意为的,除非……

    一室无声,谁都不愿再说话,饶是他二人处宗门日久,见过无数风浪,都惊骇季成伤隐藏在心中的那份阴暗,兄之爱,有悖常理,若是天下皆知,晏九环堂趟主,君主的爱臣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师叔,落琴若有失言,请……”落琴见他神情难测,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惊似惧,不由得说。

    “晏元綦…….他…….他对你……”青成话到嘴边,怎么问都是唐突,这一来一去到也显得十分尴尬。

    “原来慎兄在此,厅传膳,我散了众人,就你我三人,方可自在些。”冷临风缓步而来,与青成见了礼,见落琴单衣夹袄,鼻尖微红,更显得娇怯娉婷,很自然的解下外袍与她披好,牵过她的手,朝青成做了个请势。

    青成看着堵心,甩袖先行,步子越来越快,转眼消失在霜雪之中。

    “慎兄看阑太欢喜”冷临风淡淡一笑,将落琴揽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往自己的怀中塞,落琴碰着他的夹衣,手微微一缩,无奈他握得紧,不容她逃开分毫,她知道他有意为自己取暖,心中微甜,方才那份忐忑的心情缓了许多。

    “师叔就是这个脾气,青娘如今这样,他不好受。”

    “用饭去吧,不出几日我必要回营,战事颇紧,不去便有渎职之罪,可我放心不下,一是为了三娘之病,还有自是……”冷临风抽出手将她揽过,纳入怀中,下爸着她的秀发轻轻摩挲“本来说好,回来便要成亲,可三娘之病凶险,还有战事,依我看着,不打个几年也不会消停,我何时才能真正的娶到你?”

    “这园中有人……”落琴紧紧的将双手窝在他胸膛,汲取他源曰断的温暖,羞怯的低声说道。

    “傻瓜,少爷抱少夫人还有谁敢不服。”冷临风将她抱起,裙角飞舞,划破满院清寂,那些低矮树枝上头的碎雪,激荡开来,又匀匀的撒落,如落英缤纷。

    身形转动之间,彼此眼眸之中有欢喜也有对离别的不忍、对世事难求的无奈,到后来,到底是喜还是悲,竟也说不太清楚,多年之后想起,这竟是分别前最短暂的温情。

    三人吃饭的初衷本是为了少些下人在旁,不必约束着礼节,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可偏偏事与愿违,慎青成既不饮酒,饭也难咽,到了最后连告退都未说一句,便孤身去探青娘。

    冷临风与落琴因青娘病痛,且离别在即,也没有什么心情,珍馐无味,酒寡淡,趁早命人收了碗筷,便挑灯研究方子。

    晏九环不回来也有不回来的好,便是青成进出只需避开一些多嘴的下人,倒也不必防备太多。

    环月山庄别的没有,可多的上等的药材,每逢君赏,除了例来的军中一份,自然也少不得私下犒劳爱臣,江湖之大,奇珍异宝不胜枚举,环月山庄的珍房中,人参成山,鹿角遍地,取之不尽。

    可是青娘的病要的是“仙丹”,这些寻常的药物不管多珍贵,都是枉然。二人研究的越晚,心纸是发沉,冷临风见落琴面苍白,怕青娘未治她就累到,便令她快去休息,两人都顾着对方,推攘之下,索都不入眠,互相依靠着淡淡的说些话,谁也没有发觉那一青成竟在青娘房中呆了二个时辰。

    “青姨曾说的那个佛室的子,依我看与那个小阁的子是同一个,晏九环费了那么多心思,将她藏了又藏,可见此人的要紧,只可惜不能将她带出去。”青成坐在凳上,看着上青娘,双眼微闭,似在思虑。

    “你真想带这个人出去?”青娘突然睁开双目,紧紧的望着他。

    “想,事实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要理出一个头绪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终究不是我宗门所为,况且义父确有隐瞒,可隐瞒也有两层意思,不让我等担心涉险,自然是其一,还有一层……”青成言又止。

    还有一层十分浅显,青娘自然明白,便是有什没可告人之事,才需要遮着掩着,她看着青成,在灯火之下他的面庞直如刀劈斧削般的犀利,忍不住喝到“你怀疑他,你竟然怀疑他,他救了你和无双,虽然从来苛刻,但为了西莫复兴,却是牺牲自我,那么多年了,他得了什么?满身的伤痛,满肚子的怨恨,当年的战事如何凄惨,你与无双都未见到,却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里。

    记得有一年他寿诞,我温了酒做了小菜,他喝着喝着便流了泪,你义父的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他是多么铮铮的一个男儿,只流血,不流泪,他在悔,悔皇子之死,悔当年不能力挽况澜,你还要怀疑他做什么?即便是落琴……青娘再也说不下去,佝偻着身子的抽泣。

    “青成该死,该死”青成忙着跪下,甩手便给自己两个响掌,他自来力大,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脸面立刻高高肿起。

    “我不是怪你,只是怪我自己,来山庄多年,除了心里着急,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你们要帮着他,要帮他……”

    青成用力点了点头,将摇摇坠的青娘扶正,触手相及,袖中手臂瘦如枯枝,心中一酸,别过脸去。

    “傻孩子,帮着他,跟着他,他是个好人,会弹最好听的琴,会吹最好听的曲,会写最好的字,西莫战后,我爹娘皆死于战火,而我却侥幸的从王府的歌伎坊逃出来,他收留了我,告诉我伎人并不低贱,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活下去,他赠我一个“青”字,喻意形入姿,而意在青云,他始终忘不了贱,那是他心中之痛,也是男子从来的执著。”

    “青姨”青成动容一唤。

    “落琴之事需查个明白,可在真相揭破之前,你必要带着她远远的离开,退一万步说如果她并非晏氏子孙,以宗主心中之恨,也不会留下任何晏家血脉,元綦自身难保,如何与她周全,可惜无论是哪种结局,她一生都不会安乐,定要恨宗门,恨无双,恨你我一辈子。”

    “她自来与我不善,青成愿做这个恶人。”青成不敢想之后种种,只知道眼下情势刻不容缓,必须让两人分离,越远越好。

    “这些日子,虽然元綦日日宽慰我,可我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那丫头的面上也藏不住事,青姨,再没有什么可以为你、为宗门做的了,惟有你心中放不下的那个小阁子,我有办法可以让她出去”青娘说罢,让青成附耳过来,说得十分勉力。

    “不可,绝对不可”青成听后,面苍白,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环月山庄一门临水,一门是道,五里一岗,处处都有楚军埋伏,晏九环此次上京带随军百余人,可在商阳城外还有兵力三千,凤城离此不远,一半日便可来回,他生多疑,怕旧人来犯,固防绝不敢松懈,元綦元初不同的子,却同样的精明,如果失去了这个机会,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个人带出去。”青娘分析要害,青成听来还是摇头不语。

    “这子必是关键,或许宗主可少走不少的冤枉路,我知道你孝顺,不忍我……我意已决,青成你怎敢逆我?”

    青娘说来激动,又呕出了几口血,虚弱得靠在枕上,目光似利刃,生生的刺痛了青成的心。

    “青姨小时候问我一句,我与无双何时才有自己,今日我问,青姨何时才有自己?”

    面对他的咄咄逼问,青娘感觉从未有过的疲累,面前的雕木阁、竹器珠帘,看在眼中愈发的模糊,她无力的闭上了眼睛,想起自己的一生,流离失所,如雨中浮萍,而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却冰冷的对她说“站起来,舞伎有何低贱,这里是金紫岛,是玄天宗,若有任何人敢对你不敬,我季成伤绝不容他。”

    那时候她真的站了起来,时日渐过,她又会欢笑,又能跳舞,她终于可以堂堂的做人。

    她曾痴心妄想,想一辈子陪着他,哪怕是个随身伺候的丫鬟,可他却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留给她,环月内应,晏九环的室,他对她说,虽然凶险,可就连晏府门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况是室夫人,对你不是坏事。

    她笑了,欢天喜地的出嫁,令人发怵的红,一如她的心流血的颜,她笑他不懂,身为子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即便是他懂了,那个对象也未必是自己。

    青成见她眼敛微闭,沉默得如一汪静水,便不再相问,转身便走,不做任何的停留,青娘对义父的心思他岂能不知,不仅是他,便是无双、素素,金紫岛无人不知,或许只有义父……可悲的是或许义父比谁都要清楚,可他却偏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五几日,庄中日子依然波澜不惊,落琴全副身心都在青娘身上,可结果却是病势每况愈下,连那些续命的药都显得有些不管用。

    晏夫人本不以为意,可到了眼前这个节骨眼,然能在不管不顾,照着礼,她三番四次的派家臣去京城找晏九环回来,可去的急,回得缓,永远都是一句回话“公务缠身,请夫人代为照顾。”

    晏夫人哪里担得起这般责任,只能找些所谓的名医,开些无用的方子,以示关心。

    冷临风远去军营便在这几日,他一面忙着关心青娘的病情,一边还要宽慰落琴,反倒是青成少见人影,白日里都不知去了何处,惟有深人静之时,才来陪青娘说上一阵子的话。

    落琴不问,冷临风也不管,只是常有家人见大少爷的随军大人,与垂水榭前驻足,似在赏园中景致,一站便是一两个时辰。

    初八日,按照江南习俗,上酬神,以秋粮入库为由头,祈明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宰猪切肉用荷叶裹好,哟祭祖。

    晏家如此门户,礼仪更为周全,庄中一连走了晏九环、晏元初和晏紫澜三人,难免有些冷清,加之三夫人病体沉疴,自然不便大肆操办,可晏夫人出身世家,自有她的坚持。

    午时刚喂青娘服下了药,未时落琴实难支持,便靠着软榻休息片刻,申时刚至,那守的丫鬟便容失的来禀“三夫人,气息不定,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怕是不好了。”

    落琴连鞋都阑及穿妥,披着夹袄便来,芙蓉院满目萧条,厅外冷临风、慎青成面凄哀,看的她心头发慌“青娘无事的,她无事,她定无事。”

    “进去见见,最后一面”冷临风不忍再说,背过身去脊背微微颤抖。

    “青娘,你莫要丢下月牙儿,青娘”落琴心中惶恐,连忙冲了进去,榻已乱,青娘青丝散乱,双手紧紧地纠着被褥,衰竭之体难抑病痛之苦。

    “青娘,月牙儿在此,是我无用,明日……明日我便去找名医,找师傅,他能救你,他一定能救你……你睁开眼,莫要睡去……你答应我的,岂能食循…岂能食循…”落琴扑倒前,不顾一切的叫喊,用尽了平生的气力。

    “傻丫头,你永远都是这样的傻,告诉…….青成……不可负我所托,告诉青成……永远要记得那日我和他说的话。

    “青娘”落琴见她神情,大限已到,心头悲凉,泣不成声。

    “别怪宗主……他是好人……不要…….报……丧”青娘拼命地拽着落琴的袖,见她点头,才安然的轻笑,这笑淡不可觉,极丽,极飘渺,她的手慢慢的松了,眸光散乱,永远的闭上了双目。

    人殁,心死,淡然地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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