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青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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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成三十七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午后才下了小雪,到了黄昏时分,浓雪飞舞,如扯絮一般。他趴着窗向外望去,空庭寂寥,惟有一地的素白,半柱光景,雪已覆上了松柏、覆上了屋檐、覆上了义父常坐的石凳。

    沿着竹门出去,走过那千奇百怪的阵,不需多时,便是海,初夏的浩瀚已归于平静,大片的墨蓝沉郁纠结,压在他心头,挣扎着透不过气来。

    金为尊,紫为贵,海边的巨石上,义父手书的“金紫岛“三字,气势磅礴,一笔一划似用尽了血泪,当今世上也惟有他与聂无双看的懂,看得透。

    晨起驭马,他早已娴熟,回身射箭,不过也是平常,那三十六路轻扬剑法,除了义父之外,他毫无疑问,已是宗门第一。

    聂无双不是他的对手,却将文史典籍读的通透,书画占玄有大家之风,他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擅长,玄机逍遥之名乃义父笑言,渐渐被宗门诸人,口口相传。

    江湖之远,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玄天宗少主,玄机能文,逍遥擅武。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失了双亲的慎青成,而是玄天宗的逍遥子,身有重责,背负血海深仇,他的人生只有练功,只有杀敌,只有义父,只有亡国之恨,杀父之仇。

    “青成”身后那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喜。他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是谁,在这世上若有人如慈母一般照看自己的,全宗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青姨打哪来?”他神情漠然,明知故问,却也不想多打听聂无双的消息,二年前,落霞山一别,那个陪了他五年的兄弟便离开了金紫岛,上山避世。只余他一人留在岛上,连个对招的人都寻不到,越发的寂寞。

    “你不想无双?”青娘一身素衣,眉目轻笑的看着他。

    “不想”他回答似是倔强。

    “可他念着你,待落琴长大些,他便会下山回宗探望。”青娘臂上搭着厚厚的棉袍,细心的为他拢好。”

    “无聊之人,无聊之事,他总爱多管闲事。”他听到落琴之名,不眉头一攒,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奴隶,那么突然的融入了宗门,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份子,牵动了聂无双所有的关怀,在他看阑过是个不吉之人,是义父偶尔的善心,是个天大的累赘。

    “她玉雪可爱,长得极,还聪明的紧,教了她二年,回旋舞早已在我之上,我也没什么可教的了。”青娘与他并立,欣喜地发现,他身量渐长,可与自己并肩。

    “青姨喜欢她?”他俊眉一挑,问了一句。

    “喜欢,自然喜欢……只望她一生平顺,莫要向我这般。”青娘的言语听来寥落,他沉默相视,只觉得眼前的子,周身象笼着淡淡的惆怅,眉梢眼底有隐约的无奈。

    “日日勤着练功,你可有什么心愿”青娘长叹之后,低问了一句。

    “报父帅之仇,光复我西莫大好疆土。”他脱口而出,根本不用去想,这些执念自懂事来,融入血液,深入骨髓。

    “落琴十岁不足,我问她有什么心愿时,她告诉我想永远住在落霞山,跟着无双学画,练琴,去深潭捉鱼,永远开心,不要皱起眉头,永远永远。”

    “愚昧”他勾起嘴角,心中大有不屑,不想听落霞山的种种,便要起身回去。

    “其实她说的不错,你和无双何时才有自己?”青娘在他身后一喊。

    “那青姨呢,青姨何时才有自己”他顿了顿脚步,回望她,裙裾飞扬,那雪纷纷落下,铺天盖地,忖着那身影单薄憔悴,摇摇坠。

    暗,他读倦了兵书,便和衣睡下,辗转粪,却怎么都无法入眠,耳边都是那个小奴隶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我不要师叔,我要师傅,他是个坏人,是恶人”

    “师叔总不说话,见我又凶,我不要跟他去,我要跟着师傅,我要师傅。”

    “师傅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跟着师公和师叔,不要”

    每每听到此言,一向自持的他都忍不住想扇那个小奴隶几个耳光,可聂无双总会出现,拦在身前“我的徒弟,你也敢打?”

    他罢了手,并不是怕了聂无双,而是他知无双甚深,脾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脾气,他对那个小奴隶与旁人不同,自是特殊,十分特殊。

    他心中郁闷,如影随形,这两年里,但凡想起,总有说不出的懊恼,这份懊恼不知是怪那个小奴隶分了他兄弟对他的好,还是怪她对对自己总是这般的无礼……。

    “为什么,为什么要青娘嫁人,还嫁给那个贼人?”青娘换了身份要嫁入环月山庄的消息,一传到他耳朵里,他便如疯了一般的跑到季成伤面前,眼神如受伤的兽,就这样望着他的义父,他一直崇拜佩服的亲人。

    “身为西莫儿,这是她的命。”季无伤头都不抬,自己与自己对弈,从黑白二子的困局可见其心,步步的算谋,步步的矛盾。

    “义父教我,对付敌人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要让人去涉险,我长大了,我可杀敌,不能送青姨去。”

    对于他一如既往地倨傲狂放,季成伤也不懊恼,只摇了摇手招呼他过去“你说的没错,对付敌人有无数个方法,可我要的是最稳妥的那个,这中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漏,我不要晏九环的命,我要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话说罢,季成伤将棋盘猛然一挥,无数的黑子白子滚落在地,他喉中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听似云淡风轻的言语,从义父的口中说来,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恨。

    他撒腿奔出内室,取剑就要与门下诸人比武,用剑伤了他人,风波过后,义父并无一句责怪,只罚他在父亲慎将军的灵前跪了一宿。

    他僵直了背,一动不动的跪着,纵然再辛苦,在疲累,都不曾软下身子。

    漫漫长,他胡思乱想,抓不住思绪,只是奇怪,为什么长久以来,义父对无双想骂便骂,想当便打,而对自己,则是百般的纵宠和宽容。

    青娘走后,他窝在被中哭,然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他是逍遥子,宗主门下的首徒,他丢不起这个脸。

    少了无双,走了青娘,亲厚的人都离他远去了,至此之后,他的剑术越发精湛,他的内力更加精纯,却没有了欢笑,没有了言语。

    门下中人越发的怕他,他也越发的严苛,高高在上,绝顶的孤独。

    流年暗换,倘过几秋。

    那年天,聂无双终于回来了,他依然是一身白衣,儒雅俊,可不同的是他经常会起的淡淡的微笑,举止更加从容。

    闲谈时,聂无双从怀中揣出一个囊,上面歪歪斜斜的绣着一个琴字,手工拙劣,似喜似叹的说“你瞧瞧那丫头送我的生辰礼物竟是这个?”

    他皱起眉头,别开眼去只回道“司马素素好手艺,换了这个,省得你玄机先生出门被人耻笑。”

    “那不成,这是心思,是心意,别说是素素,任何人都不换,我不怕被人耻笑。”聂无双珍重的将其悬在腰际,穗子一晃一晃,让他觉得十分的刺目。

    从此往后,每年聂无双回来,都会带来那个丫头的消息……

    她又闯了,竟然与三言两语一起烧了草庐、她做的菊排骨而不腻,胜过通州如意楼的厨子、她的琴艺舞技能让清玄那个老道都称赞不已。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聂无双都会不厌其烦的与他道来

    他不愿听,却也不得不听,一听便是数年…….

    他无法忽略聂无双言谈之中焕发的神采,也不想正视自己心中渴望见她的心情。

    他怎么了?难道聂无双傻了,他也傻了。

    沉雁塔下,含碧亭内,他奉义父之命,让人试探无双昔日的许诺,那个丫头,什么都可以教,然能教她武功。

    义父筹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并不想探究内里的意思,只是这番等待之下,倒也想知道她票,惹人厌的子还是不是一如从前。

    圆音兴匆匆的来报“先生的徒儿,难得一见,真真的人,且言辞犀利,见识广博。”

    他想听又不耐,多年浸武学,红颜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样,况且司马素素江湖闻名,乃一等一的人,他都觉垫目模糊,何况是她?

    他曾想过与那丫头千百次的相逢,然料在楚水边的密林里,她奋不顾身的维护环月山庄的人,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来挡他手中的那支箭。

    他眼里的她还如以前一般,身姿纤小,穿着不伦不类的男子衣服,面上灰黑难辨,只有那双如水一般的眸子,迸发着坚定的光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罢了手,不是为了秀水堂那两个不入流的属下…….只是心头复杂,不知如何自处。

    她冤枉他,回回都是如此,他纵然娃环月山庄之人,也不会趁人之危,这算罢了,她还敢叫他不要出来混江湖,省得被人贻笑大方。

    他逍遥子,慎青成,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他本想替聂无双好好的教训她,却还是没有。

    这不像他,不似他的格…….

    金紫岛上他第二次送宗门的子出嫁,还是去环月山庄,这样的故事周而复始,又轮到了她的头上。

    名琴梅落义父想了很久,曾亲自作画,高挂寝居,日日的看,的想。

    古籍所载“名琴素,安定天下”他暗笑,原来义父没有善心,这辈子唯一的善心都消殆在西莫国亡的那一刻。收留她,教养她,只是为了将她送去环月山庄,希望通过那八字的箴言来实现西莫复国的理想。

    聂无双纵然情深,却也不能影响大局,他亲眼见他们二人,一个为情所伤,远赴梅坞召兵,一个万念俱灰,不得不去环月山庄。

    上船的前一,他鬼使神差的下水为她找了一的玉佩,只想给她一个慰籍,就这么简单。

    一路行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忍心伤了她,他把这些都归结于自己的身份,岂能因私心好恶,而坏了规矩,坏了筹谋。

    他同情她是因为青娘,他把她看成了第二个青娘,少年的情怀,无从寄托而已。

    她还是段落琴,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段落琴,是最讨厌他的段落琴,以后她是好还是歹与他有什么相干?

    扮哑巴,实非他所愿,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意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换了个身份,她对他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天大的改变,芙蓉院的相护,和朋友一般的交心。

    她一直珍爱他赠她的那株墨紫。

    小阁上不惜身份暴露而义无反顾的救她,病榻上她终于为他掉了眼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他心中一软,那种从来没有的感觉翻涌上心头。

    想起小时候她无拘无束的愿望,便把这首青娘曾经念过的“赏百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正是人间好时节”的话赠与她。

    见她欢喜,他却自嘲,浅显的道理随手拇赠人,可他自己却始终逃不开那份责任,那份血雨腥风的纠缠。

    他象一个旁观者,看着聂无双郁郁寡欢,看着冷临风意气风发,说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还不如说都是咎由自取。

    而他只想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的守护她,看着她能有一时的高兴也是好的。

    聂无双、冷临风远赴沙场,而他的任务还是在暗处,孙仲人的诡计被他识破,他急着赶去,却看见如此孱弱的她。

    她第一次如此无助,毒发时痛的打跌,而他却什么气力都使不上。

    她倔强的不掉一滴眼泪,让他失魂落魄之余不想起送嫁的时候她在马上的哭泣“师叔,我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弱子不惧毒发之苦,却怕出嫁。

    她为了不连累自己,纵身跳入悬崖,如此决绝,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到了那时,他才知道,从小到大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他一直恨她,恨她从不待见自己,却对聂无双柔情似水,他在恨她,从不正眼看看自己,却只有厌恶和排斥。

    那一刻,他懂得了自己内心蠢蠢动的心思,他再也没有力气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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