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渡口,早有丁家庄的伴当在此相候,见着双侠一行,忙迎上前道:“二爷,您吩咐的物件都置办妥当了。”
“昂――昂”,两嗓子中气十足的叫唤,听似欢快无比。潘盼循声望去,伴当身后歇着一辆大车,为首两驴正旁若无人地交颈厮磨呢。再看那车上,前辕后辙堆得是满满当当,一篓子行李卧具,一篓子锅碗瓢盆,余下的都是些刀枪剑戟,锤棍钩叉,十八种兵器是样样俱全了。
智化健步跃上车辕,轻拍两记驴屁股蛋儿,笑道:“好驴!好驴!”
潘盼见之傻眼: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难不成要做的大买卖便是跑江湖卖艺!脑海里“唰”的一下涌出无数经典杂耍镜头:口吐火球、喉顶尖枪、掌劈青砖,外加胸口碎大石……倏地身后有人推她,“愣着做甚么?还不快上车!”是丁兆蕙的声音。
得得得,有车坐总比两条腿赶路强。她斜倚个铺盖卷儿蜷在车尾假寐。
丁兆蕙坐一破藤箱上,冲她道:“你这耐不是一般的强。”
“唔,还行。”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混答道。
“说罢,妖许了多少银子把你骗上路的?”丁兆蕙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气。
“别介,谈钱伤感情。”潘盼咧嘴,皮笑肉不笑,“智爷的事儿就是咱的事儿,小的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言罢心里追悔莫及:早知如此,该收了出场费再说……
“啪啪”,双侠鼓掌,回首向赶车的智化高声道:“智兄尽可放心了,小潘刚说,依你们的情谊,他帮你到底了,银子的事,不值一提。”
“那敢情好。”智化笑得大声,“咱就知道小潘最是个仗义的。”
仗义个P!她气鼓鼓瞪着二人,直怄得答不上话来。
颠簸一路,由松江至镇江,再上江宁,经铜陵渡船入河南地界,又赶了两日,终于到了东京。城门口的守卫例行盘查了间,便跳上车四下里翻看起来,智化识势,悄悄儿塞了几块碎银到那人手里,那人旋即眉开眼笑,搭着智化肩膀指引:京城地大人多,尔等去同门里摆场子,保管有得赚,须记得呆个十天半月便可去别处了,赖久了可是要吃司。智化唯唯诺诺应了,三人牵驴拉车,往半山走,寻了间破庙落脚。
庙宇不大,三间殿房,院墙坍了大半,主殿的门窗早被人卸得七七八八,日头一照,倒是前后通透,俩彩绘神像顿石座上,想是风吹雨打惯了,面目混沌得很,压根儿炕出是哪路神仙。潘盼望着满屋子的蛛网浮灰抽气儿:这哪里是神庙么?分明是盘丝洞……
“小潘,把席篓子拿进去。”智化一边搬家伙,一边吩咐。
“你们真……真打算住这儿了?!”潘盼惊悚,骑在灰驴上不愿落地。
“比真金还真。”丁兆蕙揶揄道。
“您看这庙小,三人两驴容不下啊。”倏觉着这么混下去,钱途渺茫,她赶紧寻法子脱身,“这么着罢智爷,咱不和你们挤了,小的牵一驴回三班院住得了,您有事儿,直接上开封府寻我便是。”言罢,吆着毛驴便要回走。
“成,你走罢。”丁兆蕙头也不抬应声。
“哎,等等!”智化一把推开丁兆蕙,拦在驴前陪笑,“小潘,这不正要去同门里摆场子么,你且留下帮衬几日,事成之后,智某定有重谢。”
潘盼碧眼珠子转了转,神警惕道:“舞刀弄枪的咱可不会,最多收收钱甚么的。”
“行,依你便是。”智化冲她伸手,潘盼颇为自然搭住,顺势滑下驴背,身后陡然传来一阵巨咳,将她唬得几跌倒。智化眼疾手快,赶紧张开双臂去扶,然料有更快的,丁兆蕙早已拎住她后襟,将她甩到一侧,怒容满面喝斥:“不打算走就别磨叽,还不收拾东西去!”
拾掇了半晌,三人复又赶着驴车往城里走,到了同门里一瞅,摆摊设点的果然不少。卖吃食的、捏面人的、算命测字、修鞋补衣……诸如此类,三教九流,是应有尽有。找了块开阔地儿,摆开兵器架,将长短兵刃挨件儿挂好,又竖上一面红底滚蓝边的三角小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武”字。智化与丁兆蕙两个装模作样的耍起套路来,咋一看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喂,你们这活儿是耍得不错,可要来钱得会吆喝才行。”邻近一卖狗皮膏药的看了半会,热心指点道。
“嗯嗯,这位大兄弟说得是。”智化听了连连点头,返身从席篓里寻出一面破铜锣,递给潘盼道,“小潘,咱们出力,你动动嘴皮子总成罢?”
娘咧,真是丢人现眼哇……潘盼扭怩着接过,拿起锤柄“咣咣”敲了数下,见路人纷纷围拢上前,忙抖擞精神,抱拳行了个礼,连敲带说道:“来咧,看一看,瞧一瞧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哈!各位大叔大伯大娘大婶大哥大们,咱弟兄仨初到京城宝地,耍几招活与大伙瞧瞧,您若是瞧着好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您若瞧得不好,没事儿呀,您想瞧甚么,咱们便耍甚么……”
众人听了直乐,有人插嘴道:“行了,行了,别贫了。有啥真功夫,尽管耍来瞅瞅。”
就是……演啥么?事先也不通个气儿……潘盼突遭抢白,大脑当机数秒,忽而瞥见智化手里拎把大锤,随即嗑嗑巴袄:“请……请看,胸……胸口碎大石。”
围观的见有好戏可瞧,一时间炸开了锅,有的催快些,有的说石头得找件大个儿的方显本事。先前那卖狗皮膏药的也来了精神,指着座下一块大石道:“甭找了!甭找了!咱这就有块合适的。”潘盼放眼一瞅,捂着小心肝儿暗叫怕怕:乖乖隆滴咚!老大一粗条儿,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你个卖滥药的,别是磊咱的吧?
妖狐不以为意,捞了捞袖子,又在衣袂处打了个结,两臂一伸,扎个马步,大喝一声“起”,将个青石高举过头,还单手托着绕场一周,惹来巴掌叫好声一片,早有猴急的赶着往圈子里扔钱了。
“叮叮当当”银钱落地的响头传到耳里,某人顿感心神振奋,将个铜锣反转,屁颠颠儿蹲地上拾钱。倏地眼前一亮,丁兆蕙脚边有锭五钱大小的银锞子!急忙赶过去捡。
“放手!”她攥着银子一角小声说。
“你还有别的爱夯有?就对这个上心。”丁兆蕙捏着另一角戏谑道。
“说哪去了……”潘盼讪笑,手底下又加了把劲儿,“我这不是怕你躺地上硌着,赶来清场子的么。”
丁兆蕙俊眉一挑,低声质问:“胸口碎大石,你马戏看多了是罢?存心和我不对付来着。”
“没没没,小的哪敢呢。”见智化绕到身前,她赶紧端起铜锣躲到毛驴后头。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双侠微笑抱拳,继而微笑躺倒。潘盼悄眼去瞧,那长条青石正稳稳当当搁在臭小子胸门口呐,两端还各自长出一截。再看妖,左手拎把丈许长的大锤,右胳臂悬空晃着,脑袋还不停转悠,摆出副活络筋骨的架势。潘盼见了心底得瑟,暗暗替丁兆蕙捏一把汗,虽说臭小子讨厌得紧,可若一锤子下去,弄个七伤八痨,鲜血狂喷之类的,咱也于心不忍吖……见智化举锤,她益发紧张,索用铜锣遮了脸面,不敢再看。
“砰”一声巨响,青石从中断开,智化甚为得意地挥舞大锤,人群然似预料之中激动,还没等潘盼敲锣讨钱,便“欧欧”喊着哄散了。这看热闹的有时便是这样一种心理,不瞧好,专瞧逗趣,正如搓麻看斜头的,若有人不慎成了把“诈胡”,足以津津乐道两三日不休。
潘盼见丁兆蕙仍是躺着不动,赶忙拴过去查看,却见他一双俊目半睁半阖,伸手一探鼻息,倒还有气儿。她心怀稍安,回看周围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却没留几个子儿,登时恚怒又起:要死!这都玩老命了,居然看够了不把钱说滴……双侠此刻却是醒了,见她又急又气的模样颇觉好笑,正待起身,只听得一句“你躺着别动!”随即被她抹了眼皮,死命摁倒在地,双侠一个不留神,反中了招,后脑勺生生儿磕一迸裂的碎石之上,竟真晕了过去。潘盼只道他是装的,扯着他衣襟假哭:“啊啊啊,二哥,为弟知道那石头忒大了些,早知道你经不住,就该让小弟来替你的……唔唔,这下怎,看大夫的银子都没有咧……”
那晌才散开的人群被她这么撕心裂肺一嚎,顷刻又聚拢了过来。纷纷摇头叹息:“哎呀,真是可惜了,长得怪好的,不会落个残废罢?”
“就是,没事儿瞎逞甚么能啊。咱上回看个耍把式的,块头比他壮一倍,用的石头最多三十来斤……”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埋汰归埋汰,撂钱的却是不少。见潘盼冲自个儿使眼,妖狐强忍笑意,将地上的铜子儿尽数捡了,匆匆收拾家伙,又与她合力将丁兆蕙抬上车,快驴加鞭直往城外溜遁。两人也不管丁兆蕙真晕假晕,坐在车辕上谈笑风生。
“小潘,可真有你的。咱们今天可大赚一笔。”智化冲她竖大拇指道。
“哪里,哪里……”潘盼搓着巴掌故作谦虚,“多亏了丁二爷配合,装得跟真的似的。”
倏地发觉后边一人好净出声了,智化掉头唤道:“二弟,二弟。”
双侠不应。智化复又用吆驴的梢柄戳了戳他额际,仍是不动。
“二弟,你没事儿罢?”妖狐停下车,疑惑道,“难不成一锤头真敲坏了?”
“不会啊!我当时明明看他睁开眼的。”潘盼挠头。
智化凑到丁兆蕙跟前,搭了会脉息,又翻翻眼睑,看向潘盼耸肩:“也没伤着哪,就是晕过去了。先拉到庙里再说,回头我去城里抓两副药。”
啧啧……这身板,还不够皮实吖……她同情地望望昏睡不醒的双侠,浑然不觉全是自个儿闯得呢。
匆匆赶回破庙,架起柴禾烧水,又铺了草褥将丁二安顿好,智化嘱咐潘盼间便出门抓药了。
歇了半会,暗忖妖走远了,某人蠢蠢动起来,先是跑到偏殿摆放行李的地方,将丁二的包裹翻了个底朝天。咦,不在么?难道揣身上了不成……她揣度着又踱回丁二身边。
潘盼俯下身细瞧:昏迷中的丁兆蕙双目紧闭,眼睫略长,带着好看的弧度,时不时随着匀速的呼吸上下颤动。薄唇微抿,两瓣朱红衬着白晳面皮儿,煞是惹人爱怜。尤物啊尤物!她猛吸一口哈喇子,忍不住捏捏丁二脸蛋……小样!皮肤不错么……
“丁二爷?”
“丁兆蕙?”
“臭小子!”她得寸进尺地拍着丁二,见他仍无半点反应,熊胆益发肥壮,挽袖子搓手:不吱声,咱可“十八摸”了哈!
沿丁兆蕙脖子摸索了一圈,没见半点物事,她索将手伸到他怀里掏鼓,翻了外衣翻中衣,翻了口袋翻袖襟,摸遍上半身,愣是寻不着她日思想的转世灵珠。“奇怪……臭小子把珠子藏哪儿了?”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把玩着丁兆蕙腰间的汗巾子,脑海里灵光一现:别是藏在下半身吧?那琉璃珠好歹也算件佛门圣物,啧啧,臭小子有怪癖?正心猿意马着该不该解下来瞧瞧,忽闻一声轻咳,“喂,你倒是摸够了没有?”
“啊!”潘盼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跳起身指着丁二怪叫:“你……你你你,怎么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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