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甚么吵!”眼前的俊俏后生满脸不耐,“你那脑袋瓜子不就磕破点皮么?有甚么大不了的……”拍了拍马背又道,“我这老伙计才叫惨,你看嘴都豁了个口子。”
拿咱跟马比……潘盼被怄得突发失语。
“打老远就甩鞭子提醒你了。”俊男摇头叹息,“唉,见过反应慢的,没见过有你这般慢的……”
见过气势拽的,没见过有你这般拽的……潘盼被气得几吐血,冲上前一把揪住俊男衣襟,怒道:“你跟我去见!”
俊男冷不防被她抓个正着,面更为难看。猿臂轻伸,拎住她的小细胳膊向前一挡,稍稍用劲,便将她推了个大屁股蹲儿。
“你怎没去死啊……”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她蹲在地上,揉着摔个结实的屁股哀嚎。
“放心,我要寻死一定把你捎上。”俊男俯下身,望着某人龇牙裂嘴的惨总是满意,笑嘻嘻道,“小小年纪,学甚没好,专学些‘做套子’的把戏。今儿你丁爷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若是往常,非把你扔进西湖凉快凉快不可。”
瞎眼哪你?把咱当“碰瓷”的耍……潘盼心内忿忿,然敢吱声,只是恨恨朝他猛丢眼刀。
“你这绿眼睛,瞪起来还怪吓人的。”丁姓俊男眯起一双眼,举手又朝她额头弹了一记爆栗,“喏,这点碎银子,拿去买些药酒搽搽罢。”说着,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叮叮当当”从袖拢里抖出几粒银角儿之后,扬长而去。
“谁要你的臭钱?你自个儿留着买耗子药吃去!”潘盼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对着远远驰去的背影痛骂,“男生相,穿得还那死样!跟个心大萝卜似的……八辈子讨不到老婆……”
絮絮叨叨诅咒了半会,把能想到的恶毒用词都用上了。忽而瞅见油墩旁一个闪亮的物事,拾起细瞧,却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翡翠玉饰,上面隐约刻着个“丁”字。她回过神来:方才那厮自称丁爷,这玉佩八成是他忙乱驭马时落下的……嘿嘿,活该!现报了,就不还给你,求咱也不给……赶明儿回京找家当铺当了,请三班兄弟到醉云居嘲套四宝”去!
潘盼心情恶劣地沿着西湖又转悠了个把时辰,倏地发觉找不着北了。正寻思找个人问下归路,远远瞅见前边堤岸上有一灰袍老者,一会站着,一会蹲着,时不时还捶胸顿足两下。她心里面好奇:这老爷子莫不是有啥值钱物事不小心给落湖里了……只见那老者把衣服一卷,蒙了脸面,纵身一跃,竟投湖了。她一炕妙,忙扯开嗓子边跑边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投湖啦!”闻见动静,周边的路人纷纷向水岸围拢过去……
潘盼气喘吁吁奔到,拨开众人怒了:“喂,你们见死不救啊?都拥在这里做啥?”
围观的七嘴八舌道:“说谁呢?你会水你去救啊。”
“就是,天这般冷,可别人捞不上来,还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潘盼气闷,一把扯掉外罩棉袍,又脱了鞋袜,二话不说,一猛子扎水里去了。说起这熊猫,前世也是只会游泳的,而且游得不错,最勇媚一次曾代表J大参加横渡钱塘江大赛,还拿到过子组第四名。她在水底来回摸了几遭,没费多大功夫,便摸到老者了。可棉袍吸水沉重,一时间竟拽不上来。她急得蹬出水面,大喊:“找到了!来个人帮忙啊!”话音未落,猛然见着东南向驰来一只渔舟,速度之快仿若离弦之箭。船头立着个少年渔郎,一身简短装束。潘盼见着大喜,挥手道:“快。兄弟,这边!”
渔郎应声入水,手势一分,竟无半点声息。眨眼间,便从她眼皮子底下冒出头来,把个潘盼唬了一跳。“在哪?”渔郎抹一把脸,沉声道。
潘盼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午间骑马与她相撞的那个!她嘴里本含了一口水,惊忪过度,“噗”地一声,喷射而出,丁姓俊男促不及防,被溅了个满头满脸。“怎么会……会是……是你?!”她抖呵道。
“人呢?”丁姓俊男也是一副冤家路窄的神情,凶巴巴又问。
“下……下面,跟我来。”思忖着救人要紧,她赶紧又向水底摸去。
丁俊男果然是个水纯熟的,腰间摸出把小巧匕首,三两下就割开了厚重的棉袍,拎着老者后襟,借着浮力,轻松一夹,便将其托出水面,飞快向堤岸游去。
潘盼紧随其后,下意识摸摸脸颊,万幸人皮面具完好无损,心中暗乐:嘿,这假面真够皮实的,还能防水说滴……
投湖的老者年约六旬,须发白,眼窝凹陷,身形十分消瘦。一探鼻息,早已没了呼吸。潘盼心下一慌,忙侧首伏在老汉胸前,听他是否还有心跳。那头丁俊男拉过老汉一条手臂,搭了搭脉息。二人齐声:“还有救!”话音刚落,彼此又互瞪了一眼。
“你,你快给老人家做人工呼吸。”想起以前上过的急救课,潘盼指挥道。
“甚么人工呼吸?”丁姓俊男讶然。
“就是你捏着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吹气,胸腔受了压力,灌进去的水就会返流出来了啊。”她忙不迭比划着。
“有这法子?那你做个示范。”丁俊男不以为然应声。
“我?!”潘盼点着自个儿鼻尖惊骇,男授受不亲吖!这年头,假使被逮住了,不被浸猪笼才怪……
丁俊男也不理她,将老汉双足拎起,倒背于身后,一手扶着,一手不断拍打其背心,未多时,便控出好些水来,只听得极微弱的一声轻咳,围观人众皆是鼓舞,拍手赞道:“醒了,醒了,可是醒了!”
潘盼见这土方法神奇,杵在一旁不停啧舌。悉不知眼前这丁姓俊俏后生正是茉村丁家庄的丁二侠丁兆蕙,南侠展昭的准舅爷。丁氏昆仲自小便在芦荡打滚,现今也掌着松江府的鱼市行秤,但凡与水相关,焉有不熟的道理。说来也巧,丁二侠本是陪同老母、嫂侄三人到灵隐寺进还愿,骤见雪湖景,心中欢喜,故而策马荡舟,肆意一番,未想接二连三出状况,连打小便戴着的一块“竹报平安”佩也不见了。
那老汉醒转,四下里张望,忽叹道:“这地府里恁是人多,连个管事儿的都不见。”
旁边有人吃吃笑道:“你这老头有趣得紧,两位小兄弟冰天雪地的下水把你捞上来,你不忙着答谢人家,偏来许多废话。”
老汉听了,骤然哭号起来:“要你们这般多事,好端端的谁又想着去投水。我既是投了,必是活不得了。”
周边看热闹的一片哗然,纷纷指责老汉:“好无礼的老头,人家把你救活,你反耍起疯癫来了。”
潘盼也窘了,心道:这位老人想必是遭了什么事吧?
这晌丁兆蕙听见老汉耍泼,反倒笑了。虎牙微露,衬上两朵大大的酒窝,愈发显得俏皮可爱。某只忽觉心跳加速,憋不住打了个响彻云端的喷嚏。
“你去我船上换身干净衣裳罢。”俊男皱眉看她,神情好似秋风扫落叶。
“我没事。”她心虚道。
丁兆蕙不紧不慢对投湖的老汉说道:“老人家为何这般想不开呢?不如说与小可听听,或许大伙儿还能帮上点忙。倘若还是不行,乘我艇子去湖中央,我再将你送下去水便是,保没多事的还赶着来救。”说着,又瞟了潘盼一眼。
潘盼倍觉郁闷:好歹咱也是见义勇为,也太不待见人了……
老汉抹着眼泪叙道:“小老儿名唤周增,在靡坞有家祖传的茶馆。结婚多年,一直膝下无子,与贱内商议着,便去育婴堂抱了一个,取名周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夫俩个自认从没亏待过他。也是老天怜人,养子十六岁时,我周家又得了个儿。儿双全,也满过好些年。周新早先倒也孝顺,可自打第一房媳病死之后,便成日出没勾栏妓馆,没多久,竟不知羞耻,强娶了翠珑院的头牌进门。”
“真够不要脸的,婊子也娶进门。”旁边有人咂嘴道。
“谁说不是呢?”老汉神情哀戚,“闹了几回,都拗不过他。我们周家本是清白家世,为此遭够了邻里街坊白眼,老伴儿也气得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便撒手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吵不过他们,斗不过他们,也不指望甚么,就想着给我那闺找个厚道人家嫁过去,也就了了一桩心思。可那刁,街出身,她呆在家里不得安生喟。”
“那婊子改不了找男人罢?”又有人刻薄接口。
老汉摇摇头又道:“倒也不是。他夫二人眼瞅着茶馆的街坊熟客愈来愈少,竟寻思着把茶馆改成妓院,做皮肉生意了。那刁熟人熟路,兀自当上了老鸨,反将我们父哄出了门。前些日子,小老儿病了,瘫在棚屋里无钱抓药,我那闺一急,便去找他哥哥嫂嫂讨银子瞧病……”说着,陡然嚎啕起来,“可那俩天杀的,不给钱不说,还把他子拘了不给走!有个知情的老街坊赶来告诉我,说是我那闺讨钱去,打巧被那霸王庄的大爷看上了,那两个畜牲,就扣下她,硬逼着去接客。我那闺是个烈子,抵死不从,被打得快是不行了……”
“哎呀呀!”潘盼激动得大嚷,“这还有没有王法啦?老人家,你为何不去报呢?”
那头丁兆蕙薄唇紧抿,俊面含霜,一双凤目微眯,内里已是杀意腾腾。
“小老儿得了消息,便去仁和县递了状子,告他们掳人口霸家财。”老汉接着哭诉道,“可那俩畜牲将县里打点了。说我那茶馆早就把本钱蚀完了,还是他们给盘活的,那霸王庄在杭州府又是没人敢惹的,他们只说我儿是自愿的。一顿板子将我打将出来,毋许再入仁和县。这位渔哥,你倒是说说,我还有甚活的?早些一家三口去阴司团圆罢了。我再去阎王那告发他们,保不准还能出口恶气。”
潘盼愕然:这弯弯绕的,是哪门子逻辑吖……
丁兆蕙怒极反笑,出声道:“周老,你这算盘打得不灵光。人都断气了,哪还淤出气的理儿,再则,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去地府告他,就保准能赢?依我看,你寻个法儿,把儿救出来,到别处再开家茶馆,好好过日子,岂不哉?”
周老汉听了怄道:“你再将我推下去得了。要是有法子,我又怎生落到这一步呢。”
丁兆蕙指着潘盼,对周老汉道:“这位小哥是个有本领的,你求他帮衬,保管有用。”
潘盼傻了:你让咱冬泳,横渡西湖都没问题,这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买卖咱可做不来哇……
这边周老汉已经拜将过来,拽住她袍襟哭求:“恩公!救救我那苦命的闺,小老儿给您磕头了!”
潘盼急得火烧眉毛,拉起老汉叹道:“唉,我一人又有甚么法子想嘛,倒是我那主家是个有本领的,可他要三日后才有得回转,不晓得还赶得及不?”
老汉也不答话,只是像捞着救命牧草似的,紧攥着她不放。
丁兆蕙盯着她问:“你主家是谁?”
潘盼眸一亮,颇为自豪答:“南侠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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