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慕容冲并没有踏足长安城。
那座城池,过去曾带给他屈辱,现在终被他踏在脚下。他想要用最骄傲的姿态,最残忍的手段,去洗刷他的灭国之恨,受辱之愤,更想要凭借这一战之功,登上燕国最高的位置,还想要......
他想要的实在很多,但却绝不想再走进那座城池半步。
他止马城外,仰头遥望着长安城上方那片被大火熏得通红的天空,微微笑道:“我做到了。”
月余后,慕容冲聚集大军,暂驻长安城旁的阿房,继而称帝,改燕国年号为更始。
阿房城,梧桐、翠竹比以往更加苍翠鲜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站在一片翠竹林中的燕国皇帝慕容冲却苍白、疲惫,虽然他仍继续为着自己的理想、抱负雄心勃勃,四处征战,但内心深处反而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寂寞,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为容楼不在自己身边了。
远处,庄千棠急急走来,于他身后跪拜,道:“皇上。”
慕容冲转过身,道:“起来说话。”
庄千棠有些懊恼道:“皇上,前方传回消息,新平南一战,我军溃败,主将高盖不得已降敌了。”
原来,秦国旧将,‘蜀汉军团’的羌人姚苌已经拥兵自立,慕容冲想要扫平北方,自不能放过此人,是以派兵与其在新平南交战,却负多胜少。
慕容冲暗叹一声,道:“既如此,也只能重新编制队伍,再行与之交战了。”
庄千棠沉吟了一下,道:“臣有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冲点头道:“讲。”
庄千棠恳切道:“皇上,关中的土地不是大燕的土地,关中的百姓也不是大燕的百姓。我们在此南北征战,东西拼杀,虽然占领了不少城池,却得不到丝毫的归属。这里并非燕国故土,也没有燕国的百姓,我们得到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失去。此地实在不值得皇上再多流连,也不值得将士再多流血了......”
慕容冲抬手阻止了他再继续说下去,只道:“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庄千棠只得应声而退。
慕容冲迈步走入书房,走到案桌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案桌上摆放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那是容楼送还给他的。
他皱起了眉头,庄千棠说的话,他又怎会不明白。军营中思乡的气氛十分高涨,那些仇已报,泄已愤的燕国将士们早已失了斗志,开始思念起家乡的妻儿老小来。他们对滞留此处颇多怨言,他们想回燕国去,他们更想回邺城去。这些将士们离家多年,想要回去本无可厚非,但是,自己还有选择回去的余地吗?在燕国的故土,慕容垂已经崛起,收伏了众多燕国旧部,打败了无数驻扎在那里的秦军,燕国故土已被他收入馕中,而邺城,自然也已是他的了。在这里,自己可以称帝,若要领兵回去,慕容垂又岂肯臣服于自己之下?那样一来,要面对的、要征服的,就是可能比秦军还要强大的慕容垂的军队了。如果,现在有容楼在身边,自己一定毫不犹豫,挥兵东进,与慕容垂一争高下。但是,容楼已经走了......
想到这里,慕容冲忽然周身一阵战栗。打小起,他就无数次看到慕容垂在战场上叱诧风云,战无不胜,无数次听到前任大司马慕容恪对慕容垂赞不绝口,同时也无数次看到慕容垂在父王面前低头隐忍退让......这些,令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叔叔,也越来越敬畏这个叔叔。
要率兵和这个叔叔沙场相搏,一争高下,慕容冲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得胜的信心。
原来,容楼不但带走了他的爱情,还带走了他的勇气和信心。没了容楼在身边,他第一次对未来迷茫起来,对自己没有把握起来。
容楼,无论在慕容冲的心里,还是在燕军将士的心中,都如同当年的慕容恪一样,不可替代。
慕容冲开始后悔--‘当时,死都该留下他......’
这日,庄千棠到驻扎城外的燕军营中找朋友叙旧时,觉察到气氛和以往大为不同。营中比平时嘈杂了许多,除了几个排班寻哨的到处走走,装装样子外,一众兵卒,划拳的划拳,赌酒的赌酒,更有大白天营帐里传出呼噜声的......完全象是放假了一般。
这里并非他自己的营寨,是以他不动声色,只默默一路寻过去,居然没能发现一个高级将领。不要说高级将领,就连那些个参军、校尉等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心中起疑:‘没了管束,难怪会变成这样。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庄千棠用力咳嗽了一声。那些个兵卒终于注意到了庄千棠,惊慌失措地收拾好东西,低头施礼道:“庄将军。”
庄千棠也不追究他们,只问道:“杨将军和赵将军呢?干什么去了?”
杨?、赵宛都是他在神机营时的朋友,目前正负责率领这一营兵马。
兵卒们颇有些为难地互相看了看。
庄千棠冷笑了两声,道:“怎么,不能说?”
一个中年兵卒急忙摇头道:“不是。是二位将军走前并未指会我等,所以我等也不知道。”虽然庄千棠是将军,不过并非他们的统领,所以眼下他们只想随便应付过去就好。
庄千棠也不多话,只“呛”一声拔出了戟刀,虎目圆瞪,道:“不知道?只怕是没把我这个将军放在眼里吧!”
那中年兵卒吓了一跳,伸手向东一指,急道:“将军莫急!二位将军带着营里的参军、校尉等是朝那个方向去的。那边只有韩延韩将军的营寨。我瞧韩将军也经常来我们这里走动,估计不会错的。”
最近,庄千棠来找杨?、赵宛时,二人几乎都不在营中,他也没问,但联系到这次连参军、校尉都一起不在了......他暗道:一定有事!想罢,便奔去营外,骑马直向韩延的营寨而去。
当庄千棠出现在韩延的大帐中时,不禁吃了一惊,帐中居然聚集了燕国各营将官的十之七八。
“庄将军?”杨?面带诧异地迎了上来,道:“你怎么来了?”
庄千棠没有搭理他,目光迅速地找寻到了韩延,道:“韩将军,你这是......”
韩延左右瞧了瞧,无奈道:“庄将军,我想,就算你不来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找你的。”
庄千棠道:“你聚众于此,到底想做什么?”
韩延道:“你不该问我想做什么,应该问众将士们想做什么。”
庄千棠眉头紧皱。
韩延继续道:“且不说大司马这皇上当得是否名正言顺,我们既跟了他,就算是服了他。但以他现在的赏罚任情,不思东归......我不知道众将士还能服他多久。”
庄千棠瞠目道:“你们想怎样!?”
杨?上前一步,靠近庄千棠道:“庄将军,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庄千棠张了张嘴,却没能回答。
他何尝不想回去,燕国,邺城,吴王在那里,所以司马尘也一定在那里。
这时,另有一将走了出来,摇头道:“庄将军,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皇上一意孤行,认定要在此处立下根基。可是,这里怎么可能成为我们的根基?这里只有仇恨我们的百姓、围困我们的山林。我们的吃、穿、用都要靠掠夺;住、行、睡都要极小心;到手的城池,一旦稍有不慎,又会被敌人夺回去。没有了根基,我们的伤只会越来越重,人只会越打越少。庄将军,这里,真的值得我们的抛头颅,洒热血吗?我们能得到什么?”
此人庄千棠也熟识,他就是段浚的哥哥段随,而段浚和杨?、赵宛一样,都是庄千棠在神机营里的旧友。
段随又道:“我的弟弟段浚就在吴王的麾下,他们现在已经夺回了燕国,拿下了邺城,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非要留在这里?”
庄千棠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左看看,右看看,他看见的是一张张下定决心要回归故土的脸。他长叹了一声,道:“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不参与。”说完,他快速退出帐外,策马奔去。
众人刚才紧张的面色都缓和了下来,他们知道,庄千棠说不参与,就是既不加入,也不阻止。
这次行动,并不缺少参加的人,只要他不阻止,就足够了。
北行的一路,容楼极少说话,休息的时候,除了照顾慕容潆的伤势外,也是一片沉默。开始时,慕容潆还经常逗他说话,但慢慢地也习惯了沉默。
过了阴山后,天气骤冷,想是冬天就要到了。
在马上,慕容潆打了个寒颤,又往容楼的怀里钻了钻,忽然轻声道:“那天,凤凰说的他自己,是不是让你很吃惊?”那天,她就在帐外,那二人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离开长安后,她第一次在容楼面前提起慕容冲。
容楼象是没有听见一般,不与理会。
他不答,并不是因为慕容潆的声音轻,他没有听见,而是他不愿再去回忆,再去勾起那些沉浮的往事,再让那些隐藏的伤痛一再地折磨自己。
但慕容潆却不放过他,执拗地又问道:“是不是?”
容楼叹了口气,道:“不是。”
其实,听到那些时,他并不是很吃惊。也许,他早就朦胧地意识到,眼中的凤凰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了。
慕容潆见容楼肯说话了,便又问道:“你会不会后悔喜欢他?”
容楼苦笑了一下,道:“后悔?我还有机会吗?已经分出了天和地,就再也回不到混沌之初了。”
爱情是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选择地爱上了那个人。
这下,轮到慕容潆沉默了。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卷了下来,不时披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容楼感觉到慕容潆的身体因为寒冷,正在轻轻发抖,便更紧地抱住她,好让她能暖和一点,同时低头关切道:“再撑一会儿,前面镇上就有客栈了。”
两人到达客栈时天色已晚,就随便吃了点,要了两间紧挨着的客房,各自休息去了。
容楼要了一坛酒放在桌上,却没有喝,只是望着面前忽明忽暗的火烛,有些不甘,有些迷惑,有些疲惫。
几个月前的那次离开,并没能让他忘记凤凰。不过,远离了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就不用再触景生情,莫名心痛了。那个人,那段情,已经被刻意地隐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却仍在一如既往地纠缠着他的灵魂。每当夜晚,每当独处时,它都会悄悄滋长,蔓延,肆虐......
这勉强遗忘的过去,勉强遗忘的人,勉强遗忘的感情,他要如何才能释怀?如何才能坦然?
他不知道为何他们总是情深,却缘薄。明明相互已经等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人,明明可以开辟一段与子偕老的未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把这些生生地掐断,把两个穿越了千山万水的人,复又相隔在了万水千山之外。
是不是每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必需千疮百孔?
是不是每一个不肯彻底妥协的人,都不能拥有自己最爱的人?
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懂爱?不该爱?不能爱?
突然,他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着,外面,一个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凤凰!
容楼几乎惊叫出声。
他愕然!
他激喜!
只是,门外的慕容冲,不但衣服是红色的,连脸也是红色的。
是血!
艳红的血不但染透了那件红袍,而且布满了那张苍白的脸,更多的血从慕容冲的耳里、鼻里、眼里、口里涌出......人摇摇欲坠。
伤得这么重?!他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
容楼急了,忙伸手要去拉慕容冲进来。
他要问慕容冲发生了什么,更要救慕容冲。
“哐铛......obooko”
慕容惊醒,脚下是打碎了的酒坛。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才发现,门一直就关得好好的,原来自己已靠坐在桌边睡着了,刚才在梦中伸出的手,把桌上的酒坛给打落到了地上。
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
“啊!---”
一声惊呼从慕容潆的房内传出。
容楼顾不得自己惊魂未定,便推门掠了出去,硬硬撞开了慕容潆的房门。
房内,慕容潆的被子被撩开,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
容楼先是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没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而后,他点燃烛火,走到慕容潆的床边,问道:“怎么了?”
慕容潆呆呆地道:“我做了一个梦。”
容楼松了口气,笑了笑,安慰道:“是噩梦吧,不用怕。”
慕容潆猛地双手抓住容楼的手,声音颤抖道:“不,那个梦,太真实了......”
容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不过一个梦而已。”
慕容潆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我梦见凤凰了,他全身是血。”
忽然,她发觉她握着的手颤抖了起来,抬起头来,瞧见容楼已然面如死灰。
慕容潆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容楼喃喃道:“就在刚才......我也做了一个梦......”
慕容潆恍然大悟,惊呼道:“和我一样的梦?!”
容楼沉默不语。
紧张的气氛在二人间慢慢浓烈起来。
忽然,容楼丢开了慕容潆的手,皱眉道:“我要回去瞧瞧。”
慕容潆低头想了想,道:“你也说了,不过一个梦而已。”
容楼叹了口气道:“若不回去瞧瞧,我终是不放心。”
慕容潆想说些什么:“可是......”容楼却没容她说下去,只道:“你不用劝我。”
慕容潆也叹了口气,道:“我瞧出来了,你是关心则乱,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心底里,她并不想他回去。
容楼安抚她道:“我即刻上路,暗中潜回去,若见他没事,自然还会回来。”说罢,他转头便要离开。
慕容潆苦笑道:“他若有事呢?”
容楼止住脚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容潆声音里带着一丝凄苦,又道:“你就这样把我丢在此处?”
这里到长安,一去一来废时颇长,容楼这么做的确有违情理,但刚才他心神已乱,又哪里还能替 慕容潆想得周全?
听她这么一问,容楼才转过身来,沉吟片刻后,从怀中取出那块一直傍 在身边的“凤凰石”,递给慕容潆,道:“我的马留给你,你若等不及,可一人先行北上,去到‘凉城’,找一个叫宇文保的人。他是我的家人,他见了这块凤凰石,就一定会留下你,照顾你的。”说完,又把具体路线,以及凉城的位置一一向她陈叙清楚。
慕容潆均细细记下。
之后,她问道:“你没了马,要如何回去?”
容楼道:“我自有我的办法。”这周围并不缺乏往来的马队,他若想抢夺区区一匹马,当然算不得难事。
说罢,容楼急步走了出去。
慕容潆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块凤凰石,瞧着容楼消失在门外,心中一阵恐慌: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