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寒水也赶到了避暑山庄。
寒水临上山,跟章达县长通了电话,请章达带几名副县长也赶到山上吃饭。章达县长说是中午饭要赶到茫城吃,说是有件私事歇不了手。寒水说,屠宰公司宴请考察组,没几位县领导到场能成?章达县长说,想叫他们高兴,叫小姐们卖卖力就行了。他们这些人并不喜欢地方官员。寒水又说,两点钟酒宴结束,四点钟他们要下山视察公司的牲畜饲养。四点钟你赶回来,咱们在国道旁见,行不行?章达想了想回说,可以。
酒自然是好酒,菜自然是好菜,宾主自然都喝得勤劳,吃得勤劳。酒过三巡,主人方轮流给客人们敬酒。金汉丰先敬,金汉丰说,入乡随俗,按丰唐县的规矩是,敬三杯碰一杯。客人们的目标任务是四杯,不难接受。毛旦是自己先喝一茶碗,然后给客人们每人敬上半茶碗,客人们虽然痛苦万状,毕竟比毛旦少喝了半茶碗,不好意思不喝。两人敬过,客人们先后进入了另一境界,飘乎乎的一身仙气。寒水是最后敬酒。寒水敬前先对客人们说:“叫多喝是心情,叫少喝也是心情。我不喝酒,也不喜欢死缠着劝酒。能喝多则多,不能多喝则少。”客人们都说,寒水说得对。
在投资办主任这一桌,应该是先给“贵妃”敬,投资办主任说,“‘贵妃’不胜酒力,我代它喝了吧。”投资办主任替“贵妃”喝了三杯,“贵妃”满意地点点头。投资办主任喝了替酒,又说,“贵妃是俺们家领导,保护领导是我的职责。”“贵妃”半闭眼睛,神圣的端坐。
接下去给投资办主任敬酒。寒水说:“看来主任是有些酒量的,我敬您六杯。”
投资办主任说:“不行,不行。我哪敢再喝六杯?”
寒水说:“别谦虚了,能替领导喝酒的,都是大酒肚。‘贵妃’,你说是不是?”
“贵妃”伸出两只前蹄鼓掌,热烈得噼哩叭啦。
投资办主任迷着笑眼,看了看“贵妃”,象受了表扬一样,一连喝下寒水倒的六杯酒。
“主任,您喝了个‘六六大顺’,我想再敬您三杯,祝您一家‘九(久)九(久)平安’。”
“闺女,别哄我了。我是不喝了。”
“主任,您不希望您的一家久久平安?您要这样,怕‘贵妃’要生气的。”
“我喝,我喝。”
“再给您敬三杯。这三杯,是祝您家老爷子健康长寿长命百岁的。”
“不能再喝了。”
“主任,您不希望你家老爷子长命百岁?”
“我喝,我喝。”
……
杯杯酒都有道理,吉祥得不得了,投资办主任被迫乐哈哈地接受。一会儿功夫,寒水给他敬了二十多杯。
接下去是划拳。
毛旦划的是螃蟹拳,挺滑稽,逗人兴趣。划拳俩人需得边表演边兑手指头数。这种拳,投资办主任以前来丰唐时划过,乘着酒意,愿意再玩玩。
一只螃蟹(伸一个手指)
八只脚(手指做“八”状)
两只眼睛(伸两个手指)
这么大个壳(双手做圆状)
巧七巧七(划枚)
快九快九(如果枚成,赢家说该你喝,输家说该我喝;如果不成枚,继续划。)
两只螃蟹
十六只脚
四只眼睛
都是这么大个壳
……
输了喝酒,喊错或表演错罚酒。
投资办主任的这一业务不熟,失误多,当然喝得多。他太太阻止他划,说他醉了,他说,喝酒图醉,要女人图睡,说你别管我。毛旦接过话口说:日的,喝酒不醉,喝它干球,娶女人不睡,娶她干球。他们继续划,投资办主任输得焦头烂额。
再接下来,全鱼上了桌。鱼头对准了投资办主任,由小姐们执壶给他倒“鱼头酒”。大山里的小姐,不比省城小姐逊色,个个生得动人心弦,牙口还机智。说是“头三(喝三杯)尾四(喝四杯)左七(喝七杯)右八(喝八杯)”,在投资办主任那里,就纠缠个喋喋不休。
起草文件酒――三杯
圈阅文件酒――三杯
下发文件酒――三杯
动员报告酒――三杯
督察落实酒――三杯
行施职权酒――三杯
小姐们说,您领导想叫大家吃鱼,您得先起草个文件,现在做啥都沿着文件走。投资办主任喝过“起草”,又喝“圈阅”、“下发”、“动员”、“督察”、“施权”,已经灾难沉重,不喝又不行,小姐们都有些道理动员他逐步走向深入。他实在难以入口,不停地摇头,货郎鼓似的摇得叮叮咚咚。小姐们说,您看您首长,俗话说,酒水酒水,酒就是水嘛,您首长还能怕喝水?小姐们说,首长,不是俺们做小姐的多事,这是俺们的工作。您首长通明大理,能不能支持支持俺们?小姐们说,是不是俺们工作下贱,配不上给您领导人倒酒?小姐们说,你主任是大人物,您是不了解俺们小人物的难处,您就同情同情俺们吧。首长,俺们真不容易呀……
上午十一点酒局开始,下午两点半告结,考察组一行十数人清清醒醒的进避暑山庄,稀哩糊涂的出了避暑山庄。临乘车下山,金汉丰照寒水事先嘱托,对投资办主任说,“老领导,今下午视察屠宰公司饲养基地,四点钟县领导在国道旁等我们,您看是不是紧张些?”投资办主任酒气火旺,眼珠子彤彤红,答说,“干革命不紧张能行?贪图安逸会堕落的。你叫金,金什么?金汉丰?这会儿你怎长两个鼻子?”金汉丰说:“我喝了酒,总是再长个鼻子。”投资办主任的太太一手抱着“贵妃”,一手推投资办主任,说你又喝花眼了,他哪是两个鼻子,他是喝肿了鼻子。
各辆小汽车都装满了醉话。海阔阔的戏笑,海阔阔的吵闹,腥的、荤的、半腥不腥、半荤不荤的话题都十分焦急,都争抢着发表,把各辆小汽车都颠动得不安分。
四点钟,考察组从下山路与国道交接处,准时与县领导会面。
章达县长在茫城所办的私事,需得郭起望书记从中协调。俩人一起陪宾客喝了酒,然后一起回到了丰唐。郭起望听说考察组下午就要考察屠宰公司牲畜饲养,放不下心,放弃了休息,跟章达县长一起来了。
双方喝酒人会合,各色小汽车分散在山道与国道的“丁”字口处,明晃晃的照耀着日光。日光相当漂亮,晒下一片火热。双方握了手,急急地说了几句寒喧话,各自退回车内。车内凉着空调,比站在车外舒服。
毛旦突然的聪明了,拉住了寒水。
“日的,这些家伙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他们日的还要看咱牲畜饲养。看球看,老子一头没养。第九开发区我不要了,叫他们滚吧。老子上上下下花了几万块钱,算是救济王八蛋了。”
寒水面色严肃。
“总经理,到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能拉糊涂屎吃糊涂饭。屠宰公司饲养牲畜五十万头千真万确,你当总经理的心虚个啥?”
毛旦急出一头水。
“寒水呀寒水,你没喝酒怎也醉了?”
各色小轿车很安祥,不知往哪里开动。
章达县长和金汉丰也都沉不气。章达下车埋怨毛旦和寒水:“你们还不知道你们家底?叫人家看啥?你们操作事真没水平,刚才郭书记还指责你们没应变能力。看你们把事办到这地步,咋收场?”金汉丰可怜巴巴地看着寒水:“我都是按你吩咐说的……谁知道他们真的要察看……我也没招了。”
寒水平静地往北边的山坡上看看,然后对章达说:“章县长,你别怕。咱们请他们走马观花。从这里沿国道向东,只要往北看,都能看到满山坡的牛羊。车走二十五里,能叫他们看二十五里,能叫他们大吃一惊。不过,不能叫他们到山坡上看。我想,他们习惯走马观花,又是下午四点时分,正是火光光日头,他们没那种革命干劲。所以,请章县长放心。”
章达和金汉丰扭头向北一看,果然看到北边山坡上一群群的白羊一群群的黄牛,散散漫漫。
章达和金汉丰首先吃惊,嘴巴惊成个圆洞洞。
“好你个寒水,你从哪里组织这么多牛羊?”章达吃惊之余,欢喜得白净脸面上跳金光。
“日的,奇了。日的,出神仙了。寒水,从哪儿变出来的?”毛旦看罢,炯炯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寒水的糯米牙神秘一跳,毛旦却听见寒水的糯米牙跳出了一串欢笑。
寒水说:“总经理,咱们在车前边引路,车速慢点儿,怕省领导们喝了酒眼神不好。人家是来考察的,察就是看,得叫人家看分明。最终让人家明白,这百里二郎山前坡都是咱们牲畜寄养地。”
就都有了胆量,就都有了志气。
章达挥挥手:“出发!”
国道和二郎山前坡根差不多都保持三、五里路的距离,行在国道上看那些山坡,只见那些光秃秃山坡上,到处都是白点点黄团团。
车启动时,金汉丰专门提醒考察组的客人们说注意北山上,说屠宰公司的牛和羊都在山上啃草哩!考察组的客人们早被热情酒热情得眼花潦乱,扭过脖子看了一程,不看了。他们完全相信屠宰公司的牲畜饲养数,是不少于五十万头的。
果然没人提出爬到山坡上,具体看看牛羊的肥瘦。投资办主任也没提出,一切都是按照寒水的设计完成的。二日上午,县委县政府几位领导到大酒店看望考察组,投资办主任还很激动:“屠宰公司不简单,毛旦总经理了不起呀!”县委县政府几位领导都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投资办主任又说:“这样的企业,我们不支持还支持啥?你们丰唐县要支持,省里也要大力支持。”县委县政府几位领导又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二日下午,考察组参观过屠宰公司的屠宰车间,投资办主任提出了问题。他当着郭起望和章达的面问毛旦:“你这么小的屠宰生产线,能不能跟你那么大的饲养体配上套?”毛旦回答说:“不能。我正筹备从德国引进一条大型生产线。日的,就是……”寒水接过话说:“现在出现的矛盾比较多,一是牛羊散养不科学,破坏植被又难增肥。牛羊啃了树苗林业局要罚款,重要的还在于野吃野长周期性太长,不适应现代化。二是,进口德国的大型生产线屠宰,厂房占地面积大,从屠宰到冷冻需要百十亩。三是……不论咋说,俺们现在困难重重。不过,丰唐的第九开发区要是能支持的话……不说了。这里不是我多口的地方。”投资办主任拍拍寒水的肩:“说吧说吧,县委县政府,省委省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有责任帮助你们克服困难。要钱给钱,要地给地,要不这样,怎体现对你们的支持呢?”
三天考察结束,考察组满载归去。
这时候,大家的肩头都上了轻松,才有心思去想一下这中间的一个疑问。
“二郎山前养那么多牛羊,咱们咋就不知道?”郭起望问章达。
“那么多牛羊从天而降,你们那个寒水是咋日鬼出来的?”章达问毛旦。
“这一回,你玩得够水平了。日的,你别保守,给我说清楚,叫我也学一招。”毛旦对寒水说。
“是该给你说清楚了。要不,你还恨着我挥霍你的钱哩!那山上根本就没牛羊,是我雇用沿山各学校师生和各采石队民工们做出来的。他们在下午四点钟的烈日下披着白床单黄床单为咱们充牛羊。为了达到一个好效果,他们还要不停地跑动,想想,那滋味儿你受得了么?所以,自从应付过考察组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内心毛扎扎的不舒服。我觉得我对他们是犯罪。我骗考察组我认为合理,因为这些官员也都日日在搞欺骗,他们在骗他们的上级,也在骗他们的黎民百姓。我骗他们心理上没一点儿负担,而我骗了师生骗了流汗民工,实在不应该呀。毛旦经理,除了这次做假,还有在省城我遭的那次欺辱,我不告你真象,由我一人承受,是怕你动了气破坏工作进程。昨天夜里,我没睡好觉。我想我这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子,又受过高等教育,我为啥会堕落得这么快?我到底是为了啥?”
毛旦一问,问出了寒水的伤感。寒水的糯米牙挪动得委屈,好象历经过艰辛和忍辱负重。毛旦听着寒水诉说了这一段后,似乎一把杀猪刀扎进了他的疼痛处,扎出了一串哗啦啦的酸水。
值得毛旦自豪的是,他当时聘用寒水,是选对了。虽然当时注重的是寒水说话声音好听,长相优秀,现在让他看见的是寒水的才华,而这种才华决不是读大学读来的,是上天偏偏心眼赐给她的。
寒水的一个机智,就让毛旦渡过了难关,毛旦心酸过之后,暗自说日的,我要报答寒水。我就是要报答寒水,我不报答寒水,我毛旦就是头猪。
怎报答?毛旦仰起头,眼球子一圆,骨碌,骨碌。他们是站在屠宰宾馆的假山旁说着话的,这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天空平坦,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毛旦的眼珠子朝天圆了一圈儿,没圆出效果。毛旦拍拍脑袋,日的,真想不出个报答的好方法。
“省城谁欺辱你了,日的,我这就去摘他屎肠子。”毛旦只好把这件事,纳入了他的报答。
寒水的脸色平淡,“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办,你就别牵挂了。你应该相信,我会办好我自己的事。”寒水的糯米牙也平淡。
还有什么法子呢?给寒水一沓子钱说是奖金?这简直愚蠢透顶。寒水现在可不是当初,听她说一句话计价一百元,寒水现在好多时候,有权有能力支出公司的钱。再说了,寒水这人并不看重钱,当初的一句话索取一百元,事实上是一种游戏。这条路,也走不通。走不通,就别走。
“咱们结婚吧寒水!”毛旦说。
毛旦找不到报答路。毛旦在找不到报答路的时候,只有这样。毛旦这么说过之后,手脚非常规矩,眼皮子软弱,垂头低脑,似乎他壮壮胆说了一句,自己打倒自己的话,真的把自己打倒了。毛旦想想在他走过的所有年光里,可不是这样,他在其她女人面前,可从来没失过他的野性和霸道。依着自己的正常行为,他现在会把寒水捧到怀里,走过假山,走过众人的眼目,走到自己的卧室,然后做一些细密又粗糙的事儿,但他不敢造次,心理上的千山万峰阻碍着他。
“我现在还没准备和你结婚。”
“为啥?”
“不为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