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龙南村隐蔽在茂密的绿荫之中,屋舍人影,时隐时现。清晨,雾霭还没褪尽,朝阳洒下金辉,村庄沐着霞光,象少披着袅袅晨衣,显得格外秀丽。
梯形的第一层巷中,有一座坐南面北的高走马门楼,建筑虽不怎么富丽堂皇,但在这上下三条巷到也显得鹤立鸡群。门头匾上写着“相辉映”三个字,已被红卫兵打的模糊不清。
这便是毕霞家。
毕霞清早起来就洗脸梳头,把头发梳过来倒过去变了几种样式,最后仍梳成她平日飞瀑流泻的样子。末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随后又拿梳子顺了顺刘海,把一撮披前了的短发向后拢了拢。然后,放下梳子又从妆奁里拿出了“孔雀牌”脂,从容自如地在脸上脖子上抹搽着,并不时对着镜子里的她微笑。
妈在厨房里嚷开了:“霞,你这是怎么了?在那儿捏揣什么呀?”
“来啦!妈,”她答应着,但脚还没挪窝。
毕霞妈正在煮玉米,筐子满了,等着往外抬。
九点时分魏峰来到毕霞家,一进门,正好碰上母两人把煮好的一大筐玉米往外抬,他叫了声“三婶”,二话没说,一把抱起筐送到指定地点。毕霞妈望着这健壮、潇洒、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种怜爱之心油然而生。
这怜爱之心早就有之,不过今天有一种新的感觉和体味,过去魏峰常来,是因为他和毕霞是同学,同去同归,她视他们为孩子,再说,这仙丹儿从也没向妈表过心思,从今天毕霞的表现,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孩子们大了,是想亲事的时候了。
不想孩子们的事还罢了,一想这事她又犯愁。她家富农成分,不要说儿子找对象难,就连儿嫁人也难,“哎!我儿要是眼前这位英俊少年,人家不嫌她是富农子受连累吗?!不可能!不可能!”她把那蓦然而生的遐想一古脑推翻了否定了,愁云又罩上了心头,她沉闷地继续忙碌着。
毕霞把魏峰让进屋,魏峰环视毕霞的卧室,比以前整洁观了许多,毕业前要他写的几幅语录,端端正正贴在炕上方墙上像两边:对面墙上贴着四幅诗词屏,桌子上面的墙上是她画的一张半张纸大的水彩画——《咏梅》;两旁挂着两个不太大的相框,嵌满了同学们的毕业像及他们班的毕业合影;门后墙上反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镜子,嵌着她的自放像,旁边挂一俱放像尺。上叠放着一红底金缎被子,罩一块白纱巾。
魏峰低声咕哝着:“变了!”
“你说什么?”尽管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还是震动了毕霞敏感的耳鼓膜。
“我说这房间变了,像个久留之地。”魏峰笑着说。
“唉!过去上学,回来只住一晚两晚,像歇店一样,谁还有心思拾掇,如今‘恋鸟归旧林’了,不走了,不拾掇得像个样子,不怕人笑话吗?”她说着,笑望魏峰,见他还在那儿专注地端详着,说,“可别笑话人哦!”
“嘿嘿嘿,”魏峰反倒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啥时笑话过你。”
毕霞抬头去看魏峰,正碰上魏峰投过来的灼灼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心头都迅速涌进一股暖流。毕霞涨红了脸,把头低下使劲地擦茶壶儿;魏峰也意外地感到尴尬。他从来不把爱情之事放在心上,也许他出于一种对她的高度信任,自认为: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彼此了解,情投意合,毕霞除了爱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因此,他早把她当作自己家未来一口人对待。尽管还没有通过奶奶,父母。在学习和生活中他考虑问题总是毕霞占一半,比如:买金星笔,读书夹之类总是双数,一买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拿到毕霞面前让她挑,他自己有什么也一定要毕霞有;在政治方面也一样,他先一步入了团,也千方百计帮助毕霞入了团。
毕霞是个温柔多情的子,对于魏峰对她的关怀和爱护,她早有特有的敏感,她想的正是魏峰所希望的,虽没有告知父母,但她个人早已武断地、默默地把自己交给了他。第六感觉告诉她:跟随他最放心。在学校,朝跟暮随,形影不离,倒不觉得怎么,毕业了,各在各队各家,虽只一河之隔,几天不见,便觉分外形孤影单。她知道魏峰曾不肯表白爱情之事,她一个孩子怎好先开口呢。同时,她也羞涩地,固执地不肯把心思告诉母亲。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他,等待着,等待着,看他怎么办吧!
龙井茶沏了一会儿,已是味,魏峰轻轻呷了一口,抬头问毕霞:“霞,最近作画了吗?”
“只做了两幅,”毕霞说,“妈的事真多,洗衣服呀,学织布呀,担水、磨面、烧水、做饭……哎呀呀,这过一天光景真不简单,那还有画画儿的功夫!”说着她取出画夹给魏峰看。
魏峰翻看着,一幅为“雏鸟”,是哪天毕霞去养鸡场的速写;另一幅命题为“老师”,魏峰凝视了一会儿,惊喜地说:“梁主任!霞,你画的像极啦!看额头这块伤疤和真的一样!”他又端详了一会儿说:“霞,你画人物的工夫练得不错了呀!”
“再别,嗯!”毕霞白了他一眼说,“让你看画就不是想听你几句奉承话嘛!”
魏峰反而有点宭,一转话题说:“霞,回到农村,使人觉得农村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这里空气新鲜,也免不了有污浊的气味,鲜中也夹杂着毒草,有的看似一朵鲜,但它却分泌毒汁。这里确实比学校复杂得多。看来,要想在这广阔天地里干一番事业,阻力大呀!我自个儿想:我们应该像雄鹰一样冲上去,无所畏惧,奋力拼搏。所以我就合着的《冬雪》写了一首《赞鹰》贴在墙上,以作自勉。”
“好极了!”毕霞立即赞同说:“你写出来,我好作一幅《赞鹰》的画。”
魏峰掏出笔在纸上“嗖嗖”地写着,毕霞在一旁盯着看:
“独占秋高展而旋,敢破浓云开天泉。
雀不知何处去,朝凤时节媚而谄。
横眉冷对群鸟议,腾旋展箭谁能敌。
长鸣一声憾天地,惊散殷勤白鸡。”
“好!”毕霞迫不及待地拍手称赞说,“有气魄!充满了斗争和批判,是一首颇具英雄气概的好诗。”
“过奖了吧!”魏峰含笑望着毕霞,带着一种终于等着了的善意报复说,“难道我需要的是挚友的吹捧吗?”
毕霞反过来让魏峰轻轻地刺了一下,也觉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好啦,好啦,停止内战打手起誓,下不为例,今后不论谁看谁的作品,先最少得提出两条缺点或不同见解,”说着伸出右手。
“好!”魏峰用右手轻轻在毕霞手上拍了一下,反过掌也让毕霞拍了一下说,“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请君指点!”说着,把诗稿给了毕霞。
毕霞又读了两遍,蹙着眉说:“你看,这最后一句是不是俗了点,雄鹰光能惊散鸡吗?乱嘈嘈的麻雀,聒噪的乌鸦,搬弄是非的鹦鹉……不害怕吗?”
“嗯!”魏峰也沉思起来,“我写到那儿时也反复推敲,终想不出一句更确切的来.”
“独占秋高展而旋…….”毕霞边踱着边轻轻吟咏,读了一会儿,她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魏峰听似的说:“这首诗是展现雄鹰蔑视一切,战胜一切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它的一声长鸣定能使敌人魂飞魄散,也定能使那些迎合拍马,阿谀奉承之徒四处逃窜,无处寻觅。”
“有了,”魏峰把手一拍说:“一个‘觅’字真是太妙了!”于是掏出笔,接过诗稿,把末一句改成“惊散阴魂无处觅。”
他又把全诗从头吟咏了一遍,然后又摇摇头说:“也不咋样嘛!”
毕霞接过来又读了两遍,一时也想不出一句更妙的诗句来。她解宭地说:“算啦!算啦!灵感往往产生于苦思冥想后的短暂休息之中。”她把诗稿往画夹中一夹说:“改日画好,咱们再一起讨论讨论!”
“现在就画吧!”魏峰似带哀求的小声说。
“为什么?”毕霞回眸怔愣地看他。
魏峰有些难为情,慢腾腾说:“你催我走吗?”
毕霞脸红了,嫣然一笑,深情地望魏峰一眼说:“呀!你看我……”
她又给魏峰添了茶,然后摊纸握笔,撑头想了想,便用铅笔勾勒起来,魏峰站在她的身后看,胸脯紧挨着她的肩。
不一会儿,突兀山巅站一个雄鹰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它虎视眈眈地望着前方….
魏峰问:“怎么是一只站着的鹰?”
毕霞边画边说:“不敢让它飞,一展翅就抓不住了!你不见它已跃跃试了吗?你喜欢什么背景呢?蓝天还是红霞?”毕霞未听见回答,回头仰望,见他正仰头凝思,用头碰了下他的胸脯说:“痴啦?”
“别动!”魏峰紧紧抓住她的肩头。
门帘“哗啦”一下被掀开了,闯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魏峰一下子从毕霞身后跳开去,不自觉地羞红了脸。
“打扰你们了!真对不起!真对不起!”那姑娘说着鞠手打躬,“嘿嘿嘿”笑个不停。她眉清目秀,肤黑里透红,双颊上一对酒窝,笑起来显得特别可爱,扎两条不太长的粗辫子,头发乌黑发亮。穿一件蓝条绒上衣,黑咔叽布裤子。她就是隔壁梁主任的儿秀梅,大队团支部书记。她上学比毕霞和魏峰低一级,初中毕业就停学了。
毕霞忙给秀梅倒茶,秀梅止住笑,打量起毕霞的屋子来。
毕霞见秀梅专注地观察屋子笑着说:“胡收拾了一下,不准笑话!”
“笑话倒不敢,”秀梅变得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觉得这房子布局有问题!”
毕霞和魏峰愕然。
秀梅接着说:“没有突出政治,你看!”她敲桌子上边的墙“像应该挂在这儿,这儿是这个房间的主导地位,你却把他赶上了炕,不过这也说得过去,”她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按说放在炕上边的墙上也可以,表示永不离开身边,啊呀!这就看人家怎么分析,你要知道,如今这人难捉摸,他要说你好,你脸上的麻子也能成金不换,他要挑剔起你来,你的脸越白越能表现出你是地地道道的白脸奸贼。”
魏峰和毕霞被秀梅透彻形象但又模棱两可的分析逗笑了。
秀梅仍然一本正经地说:“别笑,我可不是那种专门吹毛求疵的人,不过我到要告诫你们二位,农村不比学校,这儿复杂多了,以后不论干什么都要勤检点着,别让人家捉了咱们的把把。就拿你们画的这梅啦什么的,最好别往出挂,现在是红彤彤的世界,领袖像,红宝书,红语录高于一切!”
魏峰和毕霞收敛了笑容,他们被秀梅这一通警钟敲醒了,在学校时就有人说他们走白专道路,但那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农村政治空气也这么浓,秀梅真不愧是搞政治的。
魏峰说:“秀梅,听说咱大队有几个造反队,你属哪个造反队呢?”
“独立大队,”秀梅笑着说,“那阵子造反队搞的热火朝天,村里一下子成立了‘红造’、‘红卫’、‘东风’等几个造反队,我和大伙商量了一下,就以共青团为基础成立了‘红革命暴动队’,嘿嘿嘿,”她哑然失笑地说,“没想到成立没一年就又解散了。”
“噢!大队革委会成立了!”魏峰说,“咱们暴动队没代表进入革委会吗?”
秀梅说:“本来我是革委会候选人之一,后来贫、下中农坚持要我爹进革委会,于是便取消了我的名字。”
魏峰又问:“大队派斗争还厉害吗?”
秀梅说:“怎么不厉害,阮黑娃一伙借着‘红造’势力大,大联合时排斥了‘东风’、‘红卫’等几个造反队,掌了革委会的权,听说党籍还没批下来就当了副支书,上龙大队日后又有猴耍呢!”
一阵无形的冷风悄然袭上每个人的心头,房间里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闷气氛。
秀梅为了驱除这种由她带来的不愉快,呷了一口茶笑着说:“哎哟,好,这是特地招待贵宾的茗呀!霞,我来多次,可没喝过这种名茶呀!”
毕霞笑着说:“死子,不准胡言乱语。”
秀梅又转脸对魏峰说:“峰哥,我今天可是星星沾月亮光罗!”
魏峰笑着,不慌不忙韵味十足地品了一口茶说:“真是!秀梅,今后把哥跟紧,沾光岂止喝茶!”
“哟!紧跟咱可不敢,”秀梅有意瞟了毕霞一眼说,“我怕毕霞拿棍子撵我!”
毕霞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俏骂道:“死鬼,农村多住了几年,学坏了你,”为了转移话题她问,“秀梅,昨天我从地头过,见青年试验田的棉长势不错呀!一准受表扬了吧?”
“啊唷唷,”秀梅说,“你看我谈笑忘了正经事,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们呢,现在棉田管理正在紧要关头,人手不够,我已请示了阮支书,吸收你们二位也进实验小组,没意见吧?”
“支书有令,焉敢不从!我们这接受再教育的人正要找一个好老师,想不到老师倒找上学生的门来了。”毕霞刚才让秀梅挖苦了几句,“报复”正是时候,“老师”长“老师”短的说个没完。
魏峰紧锣密鼓、有力配合,接着说:“只要不嫌我们这‘学生’痴脚苯手绊完了你的疙瘩,那——惟命是从呀!”
“哎呀!饶命饶命!好我的师爷师婆呢,你们这一个老师,那一个支书,我快被烧焦了!”她撮着手儿,闭着眼睛,逗得魏峰和毕霞大笑不止。随后,她一本正经地说:“不开玩笑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哩,二十五日,在咱大队召开全县棉试验田现场会,要咱们介绍经验,公社还通知咱们把青年学习室好好布置一下,还要检查咱们的学习情况,以前一遇到写写画画的差事我就头痛,现在好了,你们二位回来了,正好派上大用场。今天已经二十号了,咱们白天搞试验田,晚上加班准备材料,张罗学习室。”
“行,秀梅,我们哪天还商量学习的事,要不,”毕霞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魏峰说,“咱们把学习的事移到青年学习会上,大家共同学习好吗?”
魏峰沉思了片刻对秀梅说:“秀梅,我从来主张一个人应有真才实学。我们搞农业的不掌握农业技术,不学习科学种田还叫什么新式农民,我看青年晚上学习应该安排一定的业务学习时间。”
“对,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秀梅说,“青年学习会净念些干巴巴的政策文件,大家都听腻了,如果能夹杂学点科学文化、农业知识,我想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再说,有你们二位好老师任教,大家一定会学到很多知识,我把这个建议带到支委会讨论一下,定个新学习制度。”说着,起身告辞,并叮咛他俩下午到试验田去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