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一个声音说着就把我又按回了上。
虽然趴伏在上,但从下那双黑绣金的靴子我就知道是谁了。我反手去扒他给我上药的手,顺便想把褪到腰际的衣服拉上来,可手却他扒拉开了。
“衣服穿上容易,但会粘在伤口上,想脱时就难了。”他警告我道。
“撕掉皮肉也是我的事,与陛下无关。如果陛下觉得一鞭子还不够那现在一并赏了奴婢,奴婢也好不再受二遍苦。”我说着缓了会儿,他不言语只是继续上药,我便摸索着开始找自己的衣服。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我才勾到衣服,他就从我手中扯开,然后继续上药,如此反复了几次,我恼了,使劲撇过头看着他道:“陛下若不想赏凤梧鞭子,何必又把我抓来?若想给我上药,那奴婢承受不起,天心居自然有给我上药的人。”
我这话不是故意激他,但我实在不记得自己怎么又回来了,便猜想是他内疚,才让人把我带出天心居的。可我实在不需要他这种鳄鱼的眼泪,他那一鞭子不说挥掉了我们所有情分,也是毁了大半,相见不如不见。
“要走也要等背上的伤口干了,烧退了才行。”他慢慢上着药,边上还边轻轻吹着气。
难怪我不记得了,原来是发烧昏睡着,我想着便抽右手想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右臂上沉甸甸的抽了下竟没抽动,扭回头一瞧,竟然是石头在枕着我的手臂酣睡。
“你昨天掉进了湖里,他看见吓坏了,以为你消失在了湖里,哭闹了半,天亮才被接过来。”
原来我是掉进了湖里,难怪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反手轻轻摩擦着石头早已哭的脸蛋,一阵心疼,可看见自他粉嫩的唇瓣里着慢慢流到我臂上的口水,又不由笑了。
烈山韬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了给我搽药,我感觉他停了,回头望去,发现他正怔怔瞧着我们,便将头又埋进了枕头中。
待药干了,烈山韬慢慢将衣服给我披好,可拉到一半又停下,温暖干燥的手指动作极轻柔的摩擦着我左后肩,低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的凤凰纹身,想着我们这段理不清又剪不断的缘分,自己心中恨也乱了,怨也乱了,只剩下心事如麻。
他拉好我的衣服又给我盖好被,道:“这药搽了就不会留疤,逢阴雨天也不会疼。”
只是后背不会疼就行了吗?我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又把头撇向了石头。
“昨天的事难道都怪朕吗?”
“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么会错,一切都是奴婢咎由自取。”不说还好提起来,昨天一滴泪未掉的我,这会儿眼睛鼻子实在是酸了。
“你若听话走了,不激朕,朕怎么会失手。”他说着将我的身子轻掰过来,让我侧躺在他腿上,而石头则改成枕我的左臂,三个人的姿势也够怪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陛下,无论是军政国事还是宫中家事,应对之策都是以杀戮对杀戮,以强硬对强硬,从我眼见的就有用乐朝兵将对黔地苗人,以慕容丑奴削弱对慕容骏,然后带走了慕容丑奴的八千人,让他率领其兄的五千人马,为了制衡他更是把一个比石头还小的孩子卷入其中。陛下以为这些可见的威胁互相残杀,魏周就可统御宇内保万世永存吗?”这次烈山韬未向昨天一样喝断我,似乎也没恼怒,任由我说着,看来经过这一日一他的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就算这些人都死了,以后的乐朝人,黔地的汉人苗人,柔然人,他们还是会把陛下对他们先辈做的事一代代传下去,把恨也一代代传下去,他们的心永远不会归属于魏周。相反他们会世世代代对抗魏周,一旦看准时机他们就会行动,到那时不要说魏周现在的版图,恐怕连昔日的疆域也会被瓜分。”
“他们归属魏周久了?自然会习惯魏周统治,民心自然会顺服。”
“那请问陛下魏周何以有今日之版图?”
“那是我魏周历代先皇励精图治得来的。”
“先皇们的雄心壮志尚能代代相传不息,难道平民百姓们家破人亡的恨就会轻易忘记吗?父仇子报,人生生不息,恨也会生生不息。即使他们在陛下统治下没有机会反抗,那下一代帝王呢?谁能保证他们会如陛下一样铁腕无敌?”
“那你的意思如何?”
“魏周现在的疆域已是前所未有,所思所想的应是如何巩固,推行仁政,让宇内升平。”
“仁政?”烈山韬轻蔑地吐出两个字,“乐朝便是亡于仁政。”
“不,乐朝是亡于奢靡和几位皇子的互相打压。若他们其中有一人能真的治理于整顿政事,而不是只看到皇位,那陛下是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拿下江南的。”
我说到此处,烈山韬便不在回应了,只是口中讷讷道:“仁政?”
“如果消弱国中戾气,怀民以柔,给百姓比过去更好的生活,他们又怎么会再拿起刀枪反抗魏周统治呢?”
“苗人总想占据富庶之地,柔然人生彪悍难以统驭?推行仁政他们就安其位,顺服魏周吗?”
“苗人和柔然人都是因为生活地域艰辛,才会想占据中原的,如果陛下能给他们减低税赋,给他们比祖辈好的生活,故土难离他们也不会想造反。”
我说着顿下,“就像我们过去虽然生活在乐朝皇宫锦衣玉食,但现在囚于天心居只要可以安静度日也不在有其他奢望和反抗。若不是你欺人太甚,砍尽了我们所有的树,让我们般在宫中受人耻笑,没有半点尊严,我怎么会挑衅你。”
“这么说你也承认是挑衅我了?”
我被问住不语,但心里还是觉得是他失理再前,我才失理在后的。
好一会儿,我抬眼看着他,又问了自己那个好奇不已地问题,“究竟为什么要砍我们的树?”
他只是重重的叹息了口气,大手抚在了我的脸上,遮住了我的眼,半天沉声道:“你以为只有你有感情吗?”
我被他蒙着眼,想着他的感情又是怎样的,不知不觉就又睡熟了。
再醒来时,石头正用他那满是口水湿润的唇瓣,在我脸上一下一下地印着,冰冰凉凉湿湿黏黏地把我弄醒了。
然后,他窝在我怀里,颠三倒四地和我讲怎么看着我掉进湖里,他如何害怕。然后又怎么被一个和父皇很像的人从水中找了出来,又怎么被他父皇抢了回去,不长的事竟讲了小半天。
我伤好到成时,烈山韬给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很漂亮的装帧,打开里面竟是绯红的纸,他说在制纸时加入了茜草汁才变红的,又给了我一个装满胭脂的瓷盒,问我愿不愿意做第一个用胭脂记录历史的史,亲自记录他如何把魏周治理成一个不仅疆域广大,而且繁盛辉煌,前所未有强大的国家。
我知道自己该拒绝他,该拒绝他的惑,可本能的还是想距那个他许诺建立的伟大国家近些,再近些;距那个伟大的缔造者近些,再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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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拿了烈山韬的本子,就成了魏周皇帝身边的一个史,每隔五日的朝会和国家重要祭祀事件,我就会坐在他左侧记录他和百对政事的讨论和决议,这个工作使我又重新找到了久违的职业的感觉。
可喜忧参半的是,自我定期到烈山韬身边后,锦泞对我的误会日深,锦愁和石头就更加不高兴了,怪我少了和他们一起玩的时间。
时光荏苒,石头已经三岁了,我在烈山韬身边做史也已经近一年。这一年中烈山韬在全国颁布了一系列政令,他开始在朝堂上推崇儒术,吸取乐朝旧制立了新的吏制度,开始在全国推行新的土地分配政策,并要求已经习惯征伐的魏周君臣脱下方便骑射的胡服,开始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以消减他们的戾气,并亲自做了表率。
但这一系列政令也引来了魏周君臣的强烈不满,尤其以太皇太后为主,她几乎反对所有新政令,因为太皇太后的娘家跟随历代皇帝东征西讨,所有荣华富贵都来自军功,而烈山韬不再征伐后,富家感到了兔死狗烹的未来。而支持新政的我也再次成为了她恨之入骨的眼中钉。
奈何富家衰落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在她每日都和烈山韬据理力争,新一代富家人还没有在新政中找到更合适的位置时,太皇太后突然中风了,富家和皇帝的矛盾虽然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可谁都知道富家已是大厦将倾。
“姨姨,这是哪里?”我牵着石头一级一级朝天阙最高层走着,今日退朝后,烈山韬让我回去把石头带来见他却没说明意思。
石头毕竟年纪小走着走着便累了,才上到三层就双手一伸要人抱,我无奈只好抱着继续上,边上边解释:“这里叫天阙,是你父皇平时处理政务的地方。”
“好高啊。”
“只有站得高才能望得远啊!石头想不想看到远远的地方?想,姨姨就把你留在天阙。”小家伙实在是长大了,抱一会儿就觉得重得要命了,真想不带他下去了。
“石头看一次就好了,不要留下。那么远的地方有没有翠姨姨,锦姨姨,也没有叔叔,最重要是没有姨姨你啊。石头最喜欢的就是姨姨了。”
小家伙嘴巴到真甜!
我明知道不该让孩子比较他心中最爱谁,但还是忍不住道:“那你是比较喜欢姨姨还是喜欢你父皇?”
“当然是姨姨。”他想也没想的答道。
我半信半疑地瞧着他道:“见了你父皇就不这么说了。”
“不是,不是啦。”小家伙一急口齿就有些不清,喷了我一脸口水,气得我在他怀里蹭了好半天,痒得他咯咯笑个不停,他的笑让天阙里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
我抱着他进了天阙第五层,没想到里面烈山韬正在召见柔然来的使臣,便牵着石头立在了一边。
“陛下,这是我王进献给陛下的礼物,我王祝陛下千秋永盛。”
内侍将礼单呈给了烈山韬,他垂眼瞧着,石头站在一旁瞧着使臣腰间那柔然人特有的宽腰带好看就忍不住跑了过去,伸手摸起来。
“石头不可无礼,过来。”烈山韬招手让石头到自己身旁,石头不甚愿意。
使臣见状笑道:“既然小皇子喜欢这腰带,请陛下允许臣将腰带送给皇子殿下。”
烈山韬点了点头,那使臣就把自己的镶宝腰带解了下来,弯身呈给了石头,石头回头看向他父皇,得到允许才拿了过来。
谁想使臣便乘机道:“陛下,我王自归顺陛下后一直忠心臣服,但奈何柔然距离京城甚远,柔然人出入中原也常被嗤笑为蛮夷,并非陛下教化之民。故此我王想向陛下求娶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向世人表示陛下待柔然人之看重。”
我站在一旁不由暗暗吃惊,想不到慕容丑奴竟有这样的计划,据我所知烈山韬近年不过三十出头儿还都很小,适合和亲过去的只有他一人。
真如此慕容丑奴和烈山娇若一个凶狠无情,一个刁蛮阴毒倒真般配的一对。可真让一位公主背井离乡远嫁柔然也实在是太苦了,我不由想到了嫁去苗疆的万俟锦泠。
烈山韬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回绝,只是让使臣先去驿馆休息,内侍送走使臣后,天阙中便只剩我们三人了。
石头窝在烈山韬怀中玩他的新玩具,我站在一旁已忘了为什么来此,只顾替烈山娇若发愁。烈山韬瞧了会儿石头后道:“这孩子让你纵容的越发没有规矩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小时候没乱摸乱动过吗?我心里不服。
“叫你带他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让他进书房读书……”
“什么,他才这么小就要读书!”他还没说完就我叫了起来,感觉他比21世纪的父母还过分。
烈山韬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马你不让他学,怎么连书也不让他读。难道你要朕的儿子日后长成肩不能担担,又目不识丁的废人。”
“他怎么会是废人。不让他学只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他……他……他六岁后,我自然让他进书房。石头过来。”我说完向他张开双臂,石头立刻从他父皇怀里钻了出来投奔了我。
“六岁?六岁朕已经可以弯弓射落天上大雁了。”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和陛下相提并论的。”你还杀人如麻呢。
“不行,最迟秋天也上书房。”
“就六岁上。”国家规定的。
“四岁。”
“五岁半。”
“四岁半。”
“五岁。”
“那就五岁。”
在我和烈山韬一番讨价还价后,我给石头多争取了两年的童年时光,但还是觉得古代的孩子不该这么早熟。
烈山韬正要在教训我宠坏了他的儿子,外面的内侍就慌慌张张进来说,芄兰殿那边传来话,说太皇太后怕是不行了。
烈山韬听了不由眉头拢紧,起身要下楼去芄兰殿。我和石头也一同出去,被芄兰殿的侍看到,那侍立刻说太皇太后也要见我和石头。我们便和烈山韬一同去了芄兰殿。
芄兰殿此时已是一片肃穆,一干宫侍都聚在宫门外,等着里面的消息,一见烈山韬便跪成一片,他看也不看快步向内走去。
“陛下。”此时我知道自己不该出声,但还是叫住了他。
他回首看向我不明所以,我放下石头,靠近他低声道:“太皇太后已是油尽灯枯,对公主一定放心不下,请陛下千万不要提和亲之事。”
他皱眉凝着我,“你怎么还是这般谁都挂牵。”
我明白他指的是当年烈山娇若和太皇太后差点儿害死我的事。可我知道在他推行儒术的关键时刻,不会拒绝慕容丑奴的求亲要求,和亲势在必行,可暂时瞒一瞒让太皇太后走个安心,不过是人之常情,便看着他道:“那你要我谁都不挂牵吗?”
他也不答扭头而去。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一个侍出来把我和石头也招了进去。
我领着石头走近病榻上的太皇太后,石头第一次见濒临死亡的人有些怕,使劲儿向我身后躲,我不愿人一个垂死的人在此时感到孤独,便把石头搂在身前,将他的小手放在太皇太后颤抖的手中。
大概因为和烈山韬交代了很多政事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太皇太后已在没气力和我们说话了,她一双显出回光返照的眼眸使劲看着我,最后一点儿力量也紧抓着石头。
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就跪在病榻前,靠近她的耳朵道:“太皇太后,您还是想知道那首诗的最后一句吗?”
她的眸光骤亮,惊讶于我竟猜出了她的想法,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肯定。我心中却不由重叹了口气,心知那首婆罗门令一旦如实告诉给了她,她恐怕立时就会去了。
就在我犹豫时,她抓着石头的手猛晃了两下,似乎在告诉我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一定要明明白白地走。
我无奈只好附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念起来。
“昨宵里,恁和衣睡。
今宵里,又恁和衣睡。
小聚归来,初更过,醺醺醉。
中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
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我念道此处不由看向烈山韬,他垂下眼示意我念下去,我眼睛一闭继续念道:“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才念完,就觉身前衣襟被猛地抓住了。
睁眼一看才发现,太皇太后竟半仰起了身子,双目怔怔看着我,急喘了两口气,似乎几十年的怨怒在此时都爆发了出来。
我轻轻拿下她的手,把石头的手重又放在了她的掌心,轻声劝慰道:“太皇太后,人世生生不息,早已轮回几番,纵有再多恩怨也让它散了吧,您放下吧。”
我话音落地,一双老泪垂了下来,太皇太后威严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丝极淡极浅似嘲弄又似释然的笑意。她已僵直的手指轻轻摩擦了两下石头的手背,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直跪在旁边的烈山娇若一见太皇太后已如灯灭,立刻跪爬过来,伏在尸体上泪如泉涌,她不能发声的声带,发出了一股比哭声更令人悲怆的声音……
在她痛哭时,我退后站起了身,看见太皇太后里面那只因中风一直蜷缩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便俯身拿了过来。原来是个两寸来长的卷轴,我展开和烈山韬一起看,看过后忍不住一阵唏嘘……
万万想不到她最后还是选择成全了他们。她这最后一道懿旨,是让人在将她与太宗合葬时,也将莆人的骨灰坛一并葬入陵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