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听说魏周帝烈山恪连年征战战伤累累,三年前征讨赫连部时几乎丧命阵前,征伐之心早已不如当年,这两年来不仅已经偃旗息鼓,还与周边修好。七皇子恐怕多虑了。”紫晏师傅捻着胡须道。
我听到这儿也忍不住拧眉头了,我虽不了解魏周的情形,但老子老了,儿子还在,烈山恪老得上不了马了,难道他的皇子就不觊觎江南了吗?我眼瞧向锦愁,看他的脸也不甚好。
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或是提前封王的影响,他由对政事的不太留心变得日渐关注起来。要身为一朝皇子的锦愁对国家大事全然漠视,那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希望他不要起夺嫡之心,毕竟保家卫国和同室操戈完全是两回事。
我掉头正要向外走,就发现紫歌站在自己身后同样朝里面望着,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她一双一贯舒展的柳眉此时也深深蹙着,像在思虑什么。我顺她的目光瞧过去,分不清她是听见了自己父亲的一番言辞在忧心,还是担心里面的某个人?
因为皇帝传了口谕要诸位皇子世子去前面的政通殿,众人也未在多加议论,一行朝政通殿去了。
众人自政通殿侧门而入全部都轻手轻脚,唯恐脚步嘈杂扰了朝会,到了和前殿一屏而隔的入口,七八个人便按身份尊卑排好等候宣召。
“九爷,等会儿。”我低声说着蹲下身把他歪了的袍子又理了理,不过是个小动作,惹得七绝王又一阵嘲笑,弄得锦愁脸霎时红了。
我生气地对万俟锦浓吐了吐舌头,有时候我真想告诉这位海陵王,他最好不要随便笑,即便他是对人一脸嘲笑,有时候也会让人心神摇荡胡思乱想。
“凤,你说北方人是不是长的和咱们不一样?我听说他们满脸都是胡子,杀起人来眼都不眨的。”一个和我很熟的小厮贴着我的耳朵低语。
我皱着眉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们噤声,指了指前面的皇帝,然后把手在脖子上一横,吐出了舌头,吓唬几个喜欢嚼舌头的小孩。这些小屁孩一路上就没少议论魏周的风土人情,都到了皇帝老子眼皮底下还敢乱说。
还满脸都是胡子,满脸是胡子的是猴子,杀起人来不眨眼的不是雨屠夫就是电锯杀人狂。个个小脑袋里冒奇怪的恐怖泡泡?想象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恐怖小说!
见皇子和世子们已到,皇帝让内侍宣了魏周使臣进殿。经我一吓唬一干小内侍宫都闭了嘴,但好奇依旧,个人找好视角向外张望,我则从屏风缝隙里朝外瞧。
不多时,一个中年身穿胡服的汉子双手端着一个嵌宝木盒进了政通殿。他打开木盒拿出一轴锦帛,高声颂读了魏周帝给万俟穆的国书和带来礼物的礼单。
国书通篇多数是咬文嚼字的废话,先吹了乐朝政府人民如何好,又吹了自己国家如何君贤民乐,在追忆下隔江相邻的世代友好,用筛子一筛,剩下的实质内容就一个,想和乐朝签立个互不侵犯的友好盟约。
这份国书才放到万俟穆的龙书案上,一位武服饰的大将军就沉不住气了,指着中年使节道:“你魏周连年征伐北方,已将自汉代以来的北方版图三分收其二,席卷天下并吞八荒之心昭然。现在派使来修好,恐怕别有所图。”
中年使节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魏周之所以征伐北方乃是因为北地游牧民族常常袭扰魏周边塞,魏周为了治下百姓能安居乐业,才不得不出兵平乱的。更说魏周如今沃野千里,物足民丰实在无须侵扰邻国,此番来使正是想缔结两国百年友好。
乐朝众臣和魏周使节你一言我一语,几番唇枪舌剑下来,不要说我们这些旁人听了头疼,最后连万俟穆也烦了,把使节请回了驿馆休息,等待回复。
使节退下后,乐朝众臣中对是否和魏周结盟之事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魏周此次并无恶意,确实为修好而来,何必树敌;另一派则认为魏周帝向来是狼子野心,此次修好是假,试探乐朝虚实是真,倒不如拒绝。然后把橄榄枝投向北方和魏周不睦的部族,共抗强敌,免得养痈遗患。
皇帝一直对两派言辞不置可否,最后一挥袍袖退了朝,只是在退朝前命诸位皇子世子回去后,就魏周来使一事各进表一份直抒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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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娉澜宫。
今日,海陵王新府中的书画楼落成,他邀了锦愁和几个入眼的知己去游园饮宴,给书画楼提匾作序。
要是一般饮宴逛园子我也就算了,可听说海陵王此次还特意请了名妓笑倾,便特别想去亲眼目睹笑倾闻名于世的倾城一笑,奈何锦愁死活不让我去。我就只好干在家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锦愁的文稿。
我正拿着他的一篇文稿瞧,就听见娉澜宫院中一阵嘈杂也没理会,才要继续小侍翠绕就急慌慌跑了进来。
“凤梧,皇上摆驾娉澜宫了。”
“摆驾就摆家呗,一个月不来三十次,也来二十九次啊!稀奇什么?”皇帝专宠茹贵,我们这些娉澜宫的宫见国家元首,跟见邻居二大爷似的早不稀奇了。
翠绕见我这不紧不慢的样儿,急得搓手:“不是的,贵不在宫中,茹也不在,贵房里几位当事的也都不在,现下只有你年龄最长,品级最高,月俸最多。”
啊!!!小丫头这意思是让我去侍奉,还居然跟我按工资职称说话。我向来只管锦愁的事,皇帝跟前伺候的事从来不管也不争,可眼下娉澜宫里没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我赶紧理了理衣襟出了书房,领着翠绕和两个小宫跪在院子里候驾。须臾,皇帝的四人抬凉轿进了娉澜宫。
“茹呢?”皇帝低头瞧见只有我们两只小鸟略有些失望,但没转向别处依旧下了轿。
“起禀皇上,贵去了石贵宫里闲聊。”我把从翠绕那儿听说的禀了上去,说完了自己反而奇怪了。
这茹贵和石贵不说是死对头也差不多,上次寿筵后,茹贵面上没有,心里一定是恨的,石贵鸡不成反蚀米,也愈发忌讳娉澜宫这头。今儿茹贵怎么自己送上门去了呢?
万俟穆听了我的话也沉思了一下,随即屏退了随侍独自进了茹贵的寝殿。我眼瞧了一眼皇帝的背影,感觉他苍老而疲惫,像每个这个年龄的人一样力不从心。
想必他耳朵里日日听的万岁万万岁,但心里也明白日如刀月如刃,何曾绕过一个人?大概就是这份从心中感到的疲惫,让他留在了没有茹贵的娉澜宫。
我常感觉万俟穆喜欢来娉澜宫,茹贵年轻貌让人赏心悦目有时候倒在其次,她的恬静自然在宫中才最为难得,皇帝不来时她淡淡的,不失落;皇帝来时她也淡淡的,不得意,不冷不热不争而争反而动人。
这个阅尽沧桑什么都有已近暮年的男人来这里,有时候倒好像纯粹是想来个好安静,有人的地方,什么也不想地歇歇。
虽然感觉万俟穆此时并不想让人打扰,但基本的茶果还是要奉的,便招手让翠绕过来,问了皇帝平时来了都饮什么,按旧例沏了茶找了果子端上去。
我正迎门向里走就瞧见皇帝从人榻上下来直向了北墙走去。他从墙上摘下了一张雕漆彩绘嵌宝硬弓,那弓是有段掌故的我早时听没走的雯淇讲过。
这弓本身万俟穆青年时狩猎常用的,后来随着年纪和政务繁忙日渐荒废了。有次茹贵在御书房多看了两眼,皇帝便把这张弓赏赐给了茹贵,此后便挂到了娉澜宫里。弓箭本来是不适合悬挂在人房中的,但听说茹贵不仅不忌讳,还常常看着这弓发呆。
我瞧着皇帝抚摸那弓的神情有丝黯然,感觉现在奉茶不是时候,就刹住脚闪到了半收着的帘幕后,静静瞧着里面,想过会儿再进去。
万俟穆抚摸着自己的弓,脸上难掩对往昔岁月的追忆。最后,他左手紧握住弓身,右手勾起了弓弦,瞧他用力的程度我以为这弓一定会形如满月,万没想到硬木弓身只是略微弯弯了。
万俟穆骤然间变得面铁灰,难看至极的脸三分恼怒,三分尴尬,三分无奈,一分黯然。
我知道此时皇帝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由把身子又向后缩了缩怕被他瞧见,谁想这一缩竟碰着了后面的架,我伸手去扶架,托盘上的茶杯一歪发出了声音。
“谁在后面?”万俟穆威严的声音自帘幕另一头响起。
我的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不知该如何是好,急中生智中赶紧把耳坠子揪下来一只。
走出了帘幕,我双膝跪地回禀:“奴婢该死,刚才走掉了耳坠子只顾低头寻找,误了上茶,请皇上责罚。”
此时皇帝已经把弓挂回墙上,半躺半倚在人榻上,他端过茶杯瞧着我问:“耳坠子可找着了?”
“回皇上,找着了。”我大气不敢出地回道。
“你也是娉澜宫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皇上,奴婢平日伺候九皇子,不常出入贵寝殿。”
“哦。”万俟穆啜着茶点点头,“你既然伺候九皇子可知皇子课业如何?”
“九皇子,最近课业精进,得紫晏师傅夸奖了数次,师傅说最难得是皇子尊师敬师,却不唯师傅之言以为是。”
“哦?难道他自己还有和师傅相悖之言?”
“正是。皇上上次以来使为题命皇子和世子们作文,九皇子的文论中认为魏周此次来使别有居心不可小觑,便和师傅的止戈修好一说不同。紫晏师傅说,这便是不唯师傅之言。”我如实答道。
前日我看了锦愁的那篇文后也吃惊不小,感觉锦愁小小年纪论政治的敏感远在紫晏之上,实在难得。
万俟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锦愁小小年纪不人云亦云,有自己见解实属难得,这点到和老七很像。”
老七!七绝王?!传闻万俟穆一贯不喜欢这个七儿子,看来也不尽然。如若真不喜欢,怎么还会留心七绝王的秉呢?人们常说人心海底针,难猜难懂,我看这帝王心思才是最难猜的。
我正走神就听见万俟穆道:“你很有心,在琅環书院也受益匪浅,看来澜儿选你常伴锦愁身边眼光没错。”
他说完便闭上眼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下去了。
我轻吐出口气,正暗自庆幸能全身而退,没想到他后面一句话差点吓破了我的胆。
“人进了宫都会变聪明,但你还要再镇静些。拽耳坠子,不能把耳朵扯出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