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关系在光天化日下可是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蝶的身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非处不能担任,但她不仅不是处,还有我这样一个十岁的儿。估计被外人知道了我们俩捆在一块不也够给苗王祭刀的,就像象棋里的将帅,不碰头还好,见面即死,不是我害死她,就是她害死我,不然就是一个不剩全折在这苗王王邸里。
已然褪下白长袍挽好发髻的我娘,一身红苗族服饰步入正殿,整个殿中似乎都被她鲜亮的红衣裙,耀眼的银饰映亮了几分。往日我见她不是在深就是在幽暗隐秘的地方,她又总是青纱照面,服饰刻意普通和今日风华不可方物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
而已经瘫软在地上了的我,不敢仔细看她,惟一想到的就是把头垂得越低越好,千万不能被她瞧见,吓晕了她。头低垂着的只敢看着眼前方寸的我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会像块巨石头般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每次见我都愁眉不展,默默叹气。原来我的存在对她竟是如此大的危险。
才发现蝶是我娘,我看待苗王殿里每个人的心态立时变得不同。对于殿中人的勾心斗角派系之争我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观,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毕竟身为蝶的我娘马上面临的便是特殊身份被废的处境,一旦她不在是蝶,命运又会如何转折?被逐出苗王寨?被迫隐居?被遣嫁人?被往日的仇人诛杀?还是更残酷的自缢?
我几乎不敢想下去,但又忍不住不想。也许久在权力中心,她敏感的神经早已感到了危险临近,所以早早给我置办了出嫁用的银饰,提前让戛垮给我纹身,尽力履行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突然可怜起她来,感觉她的命运就像空中的风筝,高高在上,在看似最自由的地方丽摇曳,而残酷的命运之锁却从未放开过她,她从没享有过一日真正的自由,随时面临的都是下一刻跌落尘埃,被人践踏于脚下。难怪她不要我像她!
想到这些我开始怨恨那个给了我另一半生命的人,他为什么不带她走?为什么把自己喜欢的人留在这华丽危险的监狱中?还是他不知道她如履薄冰的处境?或者他自己根本就在这里?我惊讶于自己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不觉观察起大殿中的所有人来?
品级太低的吏不会,他们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到专职侍奉蝴蝶妈妈圣洁的蝶;各个分支苗裔的长老也没可能,他们老朽的估计连孙都比我大了,而且依我娘的格和地位既不会也没必要委身于这些老头;世子和宛能更加不会,他们都是要扳倒现任蝶,改立自己人的;那剩下的就是白马和苗王了,究竟是他们中的那一个呢?
看见白马我心里一阵恶心,打死我也不愿相信那个卑劣阴险的老头是我爹;而苗王……但愿是他,他似乎是我娘现在惟一能指望的上的人了。
我胡思乱想的功夫,我娘已经走过我们这些伏跪在殿里孩,并没有发现人群中的我,直接到苗王驾前向苗王施礼,对其他人则有如未见。礼过后她的红倩影静静伫立在白马、宛能和一干猥琐的苗吏中,倨傲不凡的气势犹若鹤立鸡群。
“蝶,你认为午时祈雨祭祀之异状是何原因?”还不待宛能开口言及天石之事,苗王就先掷出了一句。
苗王这一句虽然和不久前他问白马和世子的相同,但在眼下却有了大大不同。假如蝶的说法不同于白马,坚称是并非神示,便可弥补白马被世子圈害的过失,扳回一城,双方还能算势均力敌。如果在加上苗王的偏袒也许蝶另立的事就会作罢。可一旦她也称是神示,那蝶另立就成定局,再没有回旋余地。
就在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时,我娘头微微侧向了世子方向看见了宛能后,又看了眼一旁的白马,随后才道:“王,凤惜午时奉命祭祀祈雨,众人共睹蝴蝶妈妈神迹显现,足见祖先庇佑赐雨在即,却突发异状惊辱了神明。此中乃是有人蓄意破坏滋事。请王严查,上可对蝴蝶妈妈交待,下可安定民心。”
我娘一席话说完,我的心如一块大石落了地,现下形式变成了世子宛能,白马,蝶三方各执一词,最后决断在于苗王,一切都要看苗王的意愿为何。
听完我娘的话,宛能第一个出来厉声反驳:“凤惜,每代蝶侍奉蝴蝶妈妈带传神意不过十年,而今你已经十五年有余,灵力早已耗尽。如今因为眷恋尊位惹至蝴蝶妈妈怨怒异兆迭生,休要推诿罪责。”
“哦。原来是大巫师。大巫师一去十数年何时归还的。怎知异兆迭生?”我娘转向宛能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枫树自燃,蝴蝶无故坠落,神降天石示警难道不是异兆?”
“刚刚枫树和蝴蝶之事我刚刚都已言明。至于天石示警,凤惜还确实未知,但也难保不是有人假托神意欺世盗名,大巫师归隐山林懒怠凡尘俗事日久,不要被人欺蒙了才好。”
被我娘的一番驳斥,宛能竟气得冷哼了两声,寒下一张老脸道:“你说祭祀之事乃有人蓄意而为有何凭证?”
“凭证?”我娘说着顿住凤眸转向世子宛能一干人,最后转向苗王道:“凤惜不才可为王和世子大巫师重演一次神树自燃。”
“重演?”世子失声惊道,话一出口便引来殿中众人侧目生疑。
我娘淡然一笑:“不错,看来世子对凤惜的演示很是期待啊。何长老,能否借你的手杖一用。”
“这……”黑苗的何长老支吾着看向世子和宛能,时下世子脸上骇犹在,倒是宛能抚着白胡须神自若,冲他微点了个头。
我娘接过何长老的手杖,上下左右看了看又用手抚摸了几下,便抬头看向苗王,转而冲着世子厉声道:“世子午时的火可是这样燃的。”话音未落何长老那根拄了多年已然红亮的手杖腾然火起,熊熊的火苗吓得世子直向后连退了数步。
我娘举着手杖底部也不灭火,任由它噼噼啪啪烧着,莲步移向宛能:“大巫师,你看着这火燃的和午时可有不同。”她说着手一抖手杖上一段灰烬落下,带着高温的余灰飘到了宛能胡子上,一股焦臭的味道窜起,宛能脸一片青灰。
“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样诧异的苗王皱着眉问道。
我娘招手唤来一个侍卫,令他把火拿到殿下熄灭,然后才来回苗王的话:“王,凤惜初时对祭祀之事也百般不解,回去后就便请蝴蝶妈妈示下,这才明白是由人宵小作祟。之后,便去神树下察看,果然在树周围发现了很多黄粉末,收了些回去苦思这才明白其中原委。”她说着从口袋里抓出了些黄亮晶晶的粉末,放在手心给众人看。
那究竟是什么?不敢抬头的我心里暗暗嘀咕,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才如梦方醒。原来娘手里拿的是白磷,白磷燃点低四十度左右即可燃烧,午时阳光炙烈只要稍加摩擦,白磷即会自燃。而且云南各种矿藏丰富,磷矿更是储量很大,弄到白磷易如翻掌。我想到此处心里有惊有喜,万没想到我这神出鬼没的娘竟还如此冰雪聪明,博闻多识。
给众人看过后,娘走回苗王面前:“日之后久旱无雨,但我命人每日浇灌神树却未有一日懈怠。不想却有人买通了侍候神树的仆役多日不曾浇灌,致使树干干枯,在加上有人今日将油刷在树干上,然后涂以此种易燃粉末,最后才使神树自燃。而这粉末有毒,百蝶落于神树上不久便中毒跌落。做出此等扰乱祭祀之人,不但阻碍了蝴蝶妈妈降福神明赐雨,还惊辱了神明,其心可恶,其人可诛。请王严查深究。”
我娘说完大殿中像炸开了锅般一片混乱,我跪在殿中清晰地听到两旁的非议。
“既然蝶也能令手杖燃烧起来,所言应该不假。”
“正是正是,但祭祀如此大事竟有人胆敢作祟!”
“但大巫师的话难道是假?”
“蝴蝶妈妈眷顾蝶灵力犹盛,何须再立?”
“难道天石之事又假不成?”
一时间各种言论四起,苗王为平息声浪轻咳了两声,殿中众人才安静下来。
还不甘心的宛能又站了出来,“王,就算祭祀之事是有人作祟。但天降异兆却千真万确,又不仅有天石为证,更有人亲眼所见,如违天意,恐旱愈演愈烈。”
宛能说完苗王沉吟不语,锐利明亮的双眸盯视了宛能一会儿,又看向了宛能身后的世子,世子被那目光看得不由一颤。苗王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上,只有眉毛略微一动,遂转向众人朗声道:“白马你认为呢?”
多时未言的白马见刚才我娘一番言辞挽回了不少颓势,有心乘胜直言反对蝶另立,才要开口就被对面的宛能是以颜含混道:“王,臣以为……”
白马顿住不言转脸看向中间的我娘,我娘倨傲的神不该,似乎并不担心他下面的话。
倒是苗王急促道:“以为什么?”
终于,白马挣扎了片刻后道:“臣未见恶龙相斗之景,更不知天石来历是否如师兄所言,所以难下定论。”
苗王脸上现出了丝丝冷笑,转向下面一干人道:“诸位长老以为呢?”
白苗、苗、黑苗、红苗四大部长老虽然对世子轻动干戈颇有微词,但对蝶选立则各怀心思,从刚才的情形看黑苗,白苗两个长老似乎已经听命于了世子和宛能。
苗和红苗两个长老的反应则似乎截然相反,苗长老一副举棋不定的神态,红苗长老则镇定自若好像心里早有了计较。
我这才发现原来苗王和我娘蝶都是红苗,而我随我娘自然也是红苗。我想蝶的位置至关重要苗王和红苗长老定然不同意替换,依现在的情形看黑苗白苗两部都明显依附了世子,难保世子私下没有把蝶的位置暗许二人,所以一旦另立便很难保证仍是红苗族人接替蝶的位置,结果如此反而不如不选。红苗长老八成是大的这个主意,但人口单薄的苗一系打的是什么算盘呢?
我想不通苗长老的心思,便乘我娘面向苗王的机会扭头看了看苗长老,只见他呆望着我们这些跪在殿里的娃愁眉不展。估计眼下没有人比他更踌躇难断了,同意另立则开罪了苗王,现任上级;不同意另立则伤了世子和德高望重的大巫师宛能,未来老板,当真是左右为难。
但他老盯着我们这些倒霉蛋干什么?难道我们脸上写着两全其的良策吗?我纳闷地朝身边孩看了看想知道谁比较有看头,一眼之下竟茅塞顿开。原来殿中所有候选的娃黑白红三苗人数相差无几,而苗人数寥寥,如此按比例苗族娃当选蝶的几率便非常低了。
“杨长老,你认为蝶是否应当重新选立?”苗王也意识到了苗长老的决定关乎整个事态的发展,唯恐他受其他长老的想法左右竟先责问他。
“王,老朽以为此代蝶…蝶……”苗的杨长老似乎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一被问到不由含混支吾起来,这反而引得所有人把目光都投向了他,在众人咄咄目光下他的心思似乎也愈发混乱,额角都已渗出了汗。
见杨长老踌躇不绝,宛能捋着衣袖漫不经心道:“杨长老以你的年岁不会不知道蝶十年一择之事吧?怎也疏忽懈怠,忘记了禀告我王?”
宛能一席话后,杨长老脸立刻变得犹如死灰,额角的汗竟淌过了眼角。这情景不让我心头一骇,宛能十几年不再苗王寨中,今日才一回来便把不可一世的白马死死制住,对诸位长老的威慑力更不必讲。试想当年他大权在握时,手段又该何等高明狠辣,世子诸事有他谋划,看来我娘是凶多吉少了。
我不敢在看可怜的杨长老,叹着气扭回头来,谁想目光竟会和我娘看向杨长老的目光在空中相碰。霎那间,她惊得凤目睁圆,容失,我则无奈的一记苦笑,努力用眼神告诉她,对不起,我认出了你,你不要吃惊,更不要晕,你晕了我们都得死。
好在我娘久经风雨,虽然一双目像看见怪物般看着我,但情绪很快镇定下来。在加上时下人们的心思都在杨长老身上,没人注意到我们的异状。
我们都强自镇定尽力消化这个要命的相逢时,殿里形式有发生来峰回路转的改变。被宛能和苗王两厢逼迫太紧的杨长老竟然精神一泄,身体向前一倾倒在了我们这些娃堆里。
早在殿中精神紧绷了许久的孩,突然被杨长老身体一压都惊叫了起来纷纷起身退到一旁,场面登时又是一片混乱。被压的孩都起身离开后,没有动地儿的我反而成了距离杨长老最近的人,我娘见状拨开众人走到杨长老身边察看他的情形。
她俯下身试探他鼻息的瞬间,满含眷恋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怕她见我在这里乱了应对宛能他们的方寸,我极想让她知道我不会再这里和她相认让她安下心来,但又怕下面的杨长老是佯装昏倒听见,便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我娘是凤嬷嬷。”
她听了这话,审视杨长老病容的眼里竟不由闪起了泪光,我怕她再动情真的掉下泪来便起身退后了数步跪下。她自头上取下一支粗大的银发簪拔起簪头,里面竟是空心储着数根银针。她一连取了数根银针在杨长老的穴位上施以针灸,不多时后招手令侍卫将其抬走。
她起身前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已经如她平时见我般平静,但却有了更多意味,而我也为她更加担心了。随着杨长老的昏倒,殿中的形式又有了极大变化,本来可以和世子宛能舍命一拼的我娘,顷刻间已经变成了孤木难支。
世子,宛能,黑白苗长老都要求蝶另立,而我娘这方白马受人要挟不置可否,苗王无法直言干预,独剩下个红苗长老即使反对,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为急转直下的情势所迫,难保他不会从善如流,蝶重选恐怕已是在所难免了。
我这时在不用低着头,而是直直看着她显得有些萧索的背影缓步走回苗王驾前。不知是不是我看了眼,我竟发现高居宝座上的苗王,在我娘站定的一瞬眼中闪过了一丝歉意。
我娘把银针收好重新戴上银簪,理好刚刚弄乱的衣裙,对苗王飘然施礼:“王,凤惜对蝶重选之事也有话说。”
“凤惜……”苗王沉吟了一句,后面却断了声音。
“凤惜,你休要眷恋尊位,破坏了祖先选立蝶的规矩。”宛能唯恐我娘说出什么不肯退位的理由,出言警告道。
我娘看向宛能和世子嫣然一笑,凤眸一转一盼犹若柔暖的风拂面,立时醉得殿中半数人呆立当场却意动神摇,将诸般丑态尽收眼底后,她敛起笑意道:“大巫师,几时听凤惜说过眷恋蝶之位了。”
宛能撇过目光不语,我娘遂转向其他问道:“诸位长老可听见了?那就是其他人听过?”
一干还痴醉未醒的长老吏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般,我娘冷笑着看了宛能一眼。
宛能虽然弄了个没趣却不以为然,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嘴脸。
我娘向苗王继续道:“王,凤惜要说的,正是凤惜也赞同世子和大巫师在这班十岁娃中重选蝶。”
“凤惜……”苗王和大祭司白马同时惊叫出来。
她却充耳不闻转过身来看向我们这些跪在地上的孩,全日不理身前身后哗然唏嘘之声,坚定淡然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念头,试图用目光告诉她:我不干,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干,我要回家,我要回凤家寨。
但她回答我的目光却是,凤梧,你回不去了。
在拼命想拒绝的瞬间,我竟然忘了,一切从来都不是她和我能决定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