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枫香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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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

  “看什么看?跟上。”一个苗兵推搡着让我跟上前面的孩。刚刚从山牢中出来,眼睛还没适应光线的我被他一推向前猛抢了几步,差点撞上前面孩的背。

  我在队伍里晃悠着逐渐适应了光线,又看见挂在东侧殿屋脊上还不太刺目的太阳,感觉时间应该是辰巳之交,上午九点左右。如果换做在凤家寨晨曦的宁静才刚刚开始流逝,而在这儿除了正殿背后山上的几声鸟鸣还能隐约感到山野间的惬意幽静,整个苗王王邸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山牢中所有被羁押的孩都被带到了宫殿前的广场上,以正殿右角那棵大枫树为中心,跪在距离枫树最远的地方,这让我想起了小学开校会,唯一不同的是过去围绕的国旗,主席台等校长讲话,现在是围绕着有神秘古老传说的枫树。

  苗族人是信奉多神的,不仅对祖先、鬼神崇拜,还信仰自然、灵魂等等。但所有苗族人都相信一个传说,那就是枫树孕育了蝴蝶,蝴蝶妈妈又生下了苗族的始祖姜央,所以苗族的祖先是蝴蝶妈妈,而每个苗寨都会种一棵被视为神树的枫树作为保寨树。这个规矩在苗王邸也没有改变,现在让我们环绕着枫树下跪,多数是要向应验我昨天听见的话,苗王要向祖先、上苍、风神、雨神、雷神、太阳、月亮等乞求甘霖来缓解持久的旱。

  我们跪好后,陆续有仆役、侍,苗兵,王邸中的大小管事,员依次按地位尊卑由内到外跪好,广场也渐渐被人占满,距离枫树最近的位置应该是留给王室成员的。看阵势苗王似乎非常重视这次祈雨,整个王邸除了守卫重要岗位的苗兵,其余人全部都要到广场参加祈雨仪式。

  午时过后,有人抬来祈雨祭祀的供桌开始布置烛等物,然后是一些服饰古怪黑布缠头的乐师,他们拿芦笙、唢呐、芒筒、萧筒、木鼓等乐器分成两列相对而站,在苗王宫殿前形成了一条从殿前石阶到枫树的通道。

  午时过半日上中天后,昨那位神秘的大祭司白马从苗王殿里走了出来。乐师们同时奏起了古老的苗族巫乐,巫乐响起广场立刻安静下来。白马沿着乐师们的通道,缓步走向枫树,他边走口中边吟诵着让人听不懂的巫歌。他身后是虔诚的苗王和王室成员。

  我忍不住好奇抬头瞧了几眼,远远看去发现那苗王五十上下的年纪,红黑脸膛,身体还算健硕,完全不似传说中老朽的要靠炼药延寿。他身后的世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副干练不逊的模样,随后是盛装出席的世子的子和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看样子是苗王的儿,但我找遍他们的队伍都没有发现苗王的子。

  大祭司走到枫树下后,便立到了一旁。王室走到了供桌后,世子便率人在苗王身后跪下,然后陆续有侍端来呈献给祖先和神灵的供物,每一盘供物都经由苗王亲手奉上,并由大祭司念上一段祷文后才放到桌上,以示苗王对神明的虔诚恭敬。

  这个仪式进行了好一会儿,直到苗王把桌子完全摆满才作罢。我以为下面苗王带领所有人焚叩拜就算完了,谁知供品摆完后,苗王和大祭司一同跪在了供桌前大枫树下,就没了动静。

  我心中不解起来,祈雨祭祀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由苗王或大祭司亲自主持贯穿首尾吗?他们怎么带头干跪起来了?难道大伙这么干跪着老天就会下雨?真那样不像祈雨,倒有点像静跪施威了,老天,你到底下不下雨,不下我们就跪下去给你晒出千八人干来。

  我正疑惑着,巫乐突然停止了,王府中霎时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原来不是晒人干,是下面还有戏唱,难道还有比苗王和大祭司地位更尊贵的人要出来主持祭祀?

  果然从王府正殿中走出了一个披头散发,赤足白袍的子,她一袭乳白长袍直垂脚面,行止间偶尔露出袍子的手腕脚踝皆系满了寸许的银铃,一举一动身上发出银铃摇动和白银摩擦相触的声音。她步子缓慢沉稳地走向枫树,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她白的长袍和银饰物上散发出一种迷离梦幻的光,再加上长发遮住的面容,被细碎铃响代替的脚步声,她宛如从山间走来的一缕魅影,王邸在她走向枫树的缓缓步履间愈发显得安静,人们的精神似乎随着她的每一步,被逐渐牵引进了似真似假迷幻安宁的意境。

  她走到了枫树下也不看众人,兀自唱起了似乎比刚才白马唱的巫歌还要古老悠远的歌,同样让人不懂。她边唱边围绕枫树跳起了一种类似于膜拜的舞蹈,清亮无人听懂的歌声回荡在安静至极的王邸中,像从远古破空而来,带着千百年的忧伤和苍凉,顿时令王邸中的每个人在刚刚产生的迷幻意境中,被一种淡淡的哀伤和神秘情绪感染。

  虽然听不懂她的歌声,但我也不能幸免的被那种哀伤俘虏,沉浸到了自己的往事中。而就在此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不知从什么方向竟飞来了成百上千只蝴蝶,丽的蝴蝶跟随她的舞蹈围绕枫树飞舞。这些蝴蝶形态不一,颜各异,身上的斑纹更是绚烂至极。

  我在凤家寨后山也常看见蝴蝶,而且看见过很多丽的品种,但这么多这么的蝴蝶却是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些蝴蝶或是落在枫树的枝干树叶上,或是盘旋于人的头上,或环绕她舞蹈的身体翩翩飞舞,整副画面得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的哀伤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情愿痴迷在她制造出的如梦意境中,享受片刻无忧愉悦的平静心绪。

  此时,我如梦方醒原来这个地位可能比苗王和大祭司还要尊贵的人,是能够控制人的情绪,无论面对多少人都能制造一种人们渴望的情境。

  我正惊叹于她难以置信的神奇时,她制造的梦境很快被击碎了,枫树上的蝴蝶竟开始无故跌落,见自己的同伴死去其余的蝴蝶像感觉到了什么想飞离枫树,才扑动着翅膀飞起就又都无力的跌落下来,眨眼功夫树下就落满了一层蝴蝶的尸体,白袍人看见满地蝴蝶也惊得停下了舞蹈。

  随即口中歌声从原来的苍凉悠远几乎变成了哭诉,开始更努力地膜拜枫树,谁知这次的膜拜她的手才刚摩挲到树干,树干上竟燃起了火,而且火苗迅速燃遍了整棵枫树。转瞬间,枝繁叶茂的大枫树燃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人似乎完全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站在炙烈的火焰前竟忘记了退避,还好一旁警醒过来的大祭司将她拉开。

  而那些围绕她飞舞还来不及飞走的蝴蝶则被熊熊火舌无情舔噬。不仅是蝴蝶,连距大枫树很近的供桌都被引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桌上的三牲供物被火烧着后散发出焦臭的味道。

  整个王邸从眼前快得不可思议的一幕中清醒过来时,立时哗然一片,所有人都不明白被视为苗人祖先的蝴蝶妈妈何以会无辜坠落死亡,被视为神树的枫树为什么会自燃,转瞬烧成灰烬。

  “天啊!蝴蝶妈妈发怒,神树发怒了,旱不会有尽头了,蝴蝶妈妈不在保佑我们了。哈哈哈……海子会被太阳烧干,我们都会死,大地会裂开,一个也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把我们所有人都埋进去,永远不见天日,埋进去……”我们前方的一个老仆役发出了悲凉的一声哀号后,神志开始混乱,痴痴笑笑着胡言乱语。

  “来人啊,把妖言惑众的疯老头抓起来。”远处世子一声怒吼,两个苗兵立刻奔至老仆役面前,把他按倒在地。

  尽管被狠狠按在地上,老仆役口中还在不停说着:“我们都会死,会死啊,海子全烧干了,山神发怒,大地裂开变成火海……”

  “还不堵上他的嘴。”世子暴怒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被老仆役言辞吓得恍惚起来的苗兵才想起堵住他的口,但眼前又没有可以封住他嘴的东西,只好就近抓起一把土塞进了老人口中。

  老人的嘴虽然被堵上了,但他恐怖的论调像流感病毒一样在人群中疾速传播,很快半个广场的人都陷入绝望中。无助的人们开始不停向还在燃烧的枫树磕头,哀求,祷告,希望借此留住神邸的眷顾,延续往日安宁的生活。

  整个苗王王邸混乱不堪,初时,人们慑于苗王的威仪和世子的强硬态度情况还不算太过失控,但随着失声痛哭绝望哀号之人越来越多,最后连世子指挥维持秩序的苗兵也纷纷弃械伏地祷告。

  终于,威震一方的苗王也再无力挽回人们坍塌的精神支柱,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虔诚地跪地向枫树泣泪哀告。连在最外围我们这些懵懂的孩子也都重新跪下,效仿大人念念有词的磕头。

  所有孩子都跪下后,没有在跪下的我一下显得很突兀,我怔怔看着一群像被世界抛弃了如临灭顶之灾的人们,有些好笑,也有些震撼,震撼于信仰的力量竟如此巨大,能令身在绝境中的人得到希望,载歌载舞;也能令常人犹如身临绝境前途无望,顷刻间变得疯傻失常。

  难怪无论中西方自古神权统治和政权统治常常是并行不悖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刚刚那个白袍人在祭祀中地位比苗王还高,因为她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苗民们的情绪和精神。

  思到此处,我看向那个白袍人,这才发现,广场上并不是我孤零零一个人在站着,距离枫树最近的苗王,世子,大祭司和白袍人都像我一样,直挺挺立着,呆看着恐慌至极完全失去了控制的人们。

  原来这些带头祈雨的大人物们,自己对这些神鬼之事都是将信将疑,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便于统治治下愚昧的子民。谁会知道今天突发了这种意外,不仅没有抑制住苗民们面对旱的恐慌,反而雪上加霜,更加搅乱了的民心。

  我心里正在讥笑这个自欺欺人的苗王,就感到一束目光越过面前无数惶恐匍匐的身影看向了我,是那个白袍人,我们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虽然她的整张脸都被遮挡在长发下,但那双发丝间闪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我非常确定自己见过。

  还不待我细想,她就低下头匆匆向正殿走去了,我以为她是在躲避我的目光,却发现一旁的世子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冷笑,那得意中似乎还蕴藏着更加耐人寻味的东西。我唯恐他看完那个人后,回头会注意到我,便迅速学其他人一样跪伏在了地上。

  别人磕头祷告,我则趴在地上开始思虑今天目睹的奇闻奇事,神鬼之事打死我,我也是不信的。但那个人为什么能控制蝴蝶?蝴蝶又为什么会无故死掉?枫树又怎么会莫名自燃?为什么一系列预示灭顶之灾的不祥之兆发生后世子会对她冷笑?他们之间也同世子和白马一样有嫌隙?很多疑惑塞满了我的脑袋?但最令我疑惑的还是白袍人,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我这世的人生中曾在哪里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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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起来。”一个恶声恶气的苗兵踢了下我的屁股,把我从睡梦中踢醒。

  我本来学别人跪在上佯装祷告,后来膝盖疼得实在厉害就干脆趴在了地上,改做匍匐痛哭状。闷头想那些没头没脑的问题,结果一个答案都没想出来不说,反而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睡了过去。估计整个惶恐的苗王王邸,这会儿还有心思睡觉的人独我一个。

  被苗兵呵斥着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未时,太阳已然偏西,换作在现代该研究喝下午茶了,但在这世被中午那场好戏闹得我连午饭的碗边都没摸着呢。扑拉了扑拉身上的土,我随着队伍往山牢的方向走。

  队伍还没绕到东侧殿殿角,就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

  “把这些娃带到大殿前。”

  大祭司白马?!

  我扭头向出声地方看去,果然是他。他这会儿正应该为祭祀出的事寻求补救方法,怎么还有心思继续追查我们这些娃的事?

  “白马,这些孩子世子是下过口谕的,旁人绝不可擅自接触。”牢头为难地作着揖和大祭司央告。

  白马皱纹叠生的老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淡定地看着牢头道:“老夫提走这些娃自然会和世子禀告?休要啰嗦。”

  “可这这这……”牢头还支支吾吾不敢应承。

  “白马,这事小的们是万万担待不起啊,还望白马体谅,先放这些娃子们回牢,容小的去向世子禀报定夺。”这次说话的是张先生,他在不远处见牢头被白马拌住了,立刻赶过来帮腔。

  “怎么,提走这些没成人的伢子,难道还要让我去苗王那儿讨个正经旨意给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这次白马似乎动了真怒,声音里都透出了几分威仪。

  张先生一听他提苗王便抗不住了,赶紧作揖道:“白马这么说小的可吃罪不起。既然白马执意,如若世子问询起来,还请白马替我们多担待。”

  “这事我本就要和世子说,何须你们担待什么。”白马说着手一指正殿门前,两个负责牵引我们的苗兵在张先生示意下转了方向,往正殿处去了。

  这白马把我们拉到正殿要干什么?

  我纳闷着随队而行,与张先生擦身而过的瞬间清晰地听到他喉咙深处溢出的一丝哑笑。顿时感觉事情没有表面这么简单,扭头回望,竟见他立在原地望着白马走向正殿的背影抚须轻笑,那神情几乎同午时世子望向白袍人的如出一辙。

  一种感觉在我心里清晰起来,那就是有人要倒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