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有一个人,以从未有过的正经口吻向门内的人恭敬地开口。
门内的三人怔了一下,竟没想到这个人会到访。
锡勒王皱了皱眉,扭头对纳龙庭和璃浪点了点下巴,“你们从那边暗门离开吧,现在尚不必与他面对面。”
纳龙庭和璃浪相互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他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还没有说出口,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可是,看他们父亲的态度,恐怕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更做好了完全的打太极准备。
难道他们只能先离开,再想办法?
“对了,”锡勒王背对着兄弟俩,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阿璃下去准备一下,你的声望在锡勒和大燕都还不错,咱们边境的麻烦如今也只有你能出面和平解决——明天你就出发吧。”
璃浪一震,在这个时候却只能低下了头。
“是,父王。”
这一句话,不啻于点中他的死穴,分明是要他在儿女私情于家国大事之间各选其一,然而,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忧儿,父亲的态度又是如此暧昧不明,他已经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放弃任何一方。
“父王,儿臣还有话禀报。”
纳龙庭踌躇了一下,终于转身,面上带了三分绝然,一丝黯然。
“哦?……”锡勒王不置可否地轻哦了一声,英武威严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刚转身的璃浪顿了一下,正欲停步,纳龙庭止住了他。
“我有私事要禀报父王,阿璃先走吧!”
“阿璃先下去准备吧。”锡勒王沉稳地发了话。
“是。”
尽管心里犹疑万般,璃浪在深深地睇了脸色苍白的哥哥一眼后,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有什么话,等凤家小子走了再说。”
看着璃浪黑色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暗门后,锡勒王沉下了脸,冷冷地道。
纳龙庭默然,父亲出现这种不善态度,难道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进来吧!”
门缓缓打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一步跨了进来,背后虽是阴沉暗灰的天空,然他笑意盈盈的面庞却让人眼前一亮,无端地升起了一股阳光普照般的热力,锡勒王半眯起眼。
凤竹邪剑眉飞扬,凤目狭长,均匀的蜜色皮肤透着柔和光泽,丝毫看不出冬日寒冷天气的影响,一身白色狐裘皮袍,发束羊脂白玉冠,衬得整个人如玉树临风,贵气逼人,却稍稍收敛了那与生俱来的狂放邪魅。
“看来,你就是天日江湖上人称凤少的武林盟主?”
锡勒王上下打量着凤竹邪。
凤竹邪粲然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雪白牙齿,作势就要下跪。
“正是草民凤竹邪。凤竹邪见过锡勒王,锡勒太子。”
“得,免礼吧,当我不知道你家人的臭脾气,哪个是肯轻易跪人的?凤九宫那老小子就是个不省事的,连那凤家的小姑娘也有着一股子犟劲,何况你这样的天之骄子。”
锡勒王却挑起浓眉,语气不乏讥讽,表情却丝毫不减王者之气。
凤竹邪开心地笑起来。
“要说天之骄子,也是锡勒太子殿下方能当刺称呼,竹邪一介江湖草莽,如何敢当?”
“你身上却没有老小子的儒雅君子之风,油嘴滑舌,老小子生出你这样的儿子,该要失望透顶了。”
“这个么,竹邪不知道,不过竹邪的弟弟倒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有一个接了他老人家的衣钵,又何必强求个个儿女都是人中龙凤?”
说着,竹邪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纳龙庭一眼,纳龙庭深如海洋般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锡勒王双眼一沉,眼看着凤竹邪身姿笔立如松,凤目却明目张胆地扫了扫四周,分明是来找人的,完全没有把站在他面前的锡勒地位最高的两个男人放在眼里,心中怒气渐增,却怒极反笑。
“不知凤少在找什么?”
“唔,是这样的,竹邪的妹妹在锡勒王宫做客,我和她今日约好了在璃苑见面,结果我去的时候,那里的人却说她蒙大王召见,竹邪这个妹妹,向来顽劣鲁莽,竹邪怕她冲撞了大王,特意赶来向大王赔罪,望大王看在家父的薄面上,不与她一个小姑娘见识。”
“风少不愧是凤九宫那老家伙的得意儿子,口才不凡,不过那小姑娘孤甚为喜欢,刚才聊了一会儿,她却说要回去见她哥哥,早就离开啦!”
“啊?竹邪在外面喝了大半天西北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打搅大王,没想到她已经走了?敢问大王,您这里可有出去的其他途径,我也好马上去堵截这个不听话的丫头。”
“凤大公子是怀疑孤害了那小姑娘?”
锡勒王冷冷一哼,气氛立时扭曲稀薄。
“凤大公子,切不可如此无礼——”纳龙庭低喝,看上去是恼怒凤竹邪冲撞父亲,不识礼数,实际上却是维护凤竹邪,怕他惹得父亲不快,难以全身安全地走出这个宫殿,不如他先行冒险喝止。
锡勒王不喜不怒地瞟了‘胳膊肘向外拐’的大儿子,所谓天威难测,霎时氛围顿时紧张起来,然而凤竹邪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到不对劲,依旧笑吟吟地,只那高贵邪魅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冷意,寒如短利薄刃。
“锡勒王乃一代英杰,岂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哈哈哈,不错,现在这种时候,杀了那小姑娘可不是逼着凤九宫那老家伙反孤么?孤虽未为锡勒建功立业,却也不愿锡勒一国祖业毁于纳图贤之手,孤倒是可以派人帮风大公子去找寻令妹——”
“……谢大王美意,竹邪心领了,只是——”
凤竹邪这话里,已经明显透出了股咬牙切齿,饶是他绝顶聪明,于谋略手段方面,他却不如兰雍玩得得心应手,被纳图贤这头千年狐狸挤兑,哪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竹邪今日来。却是要归顺大王!”
锡勒王一震,纳龙庭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笑容漫不在意的凤竹邪。
竹邪扬眉邪笑,“大王和殿下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凤谷人言出必践,并不是口是心非,两面三刀之人,竹邪代表凤谷,平素虽然狂妄,却也不会拿凤谷的命运开玩笑。”
“哦?难道你来这里,那老小子竟同意么?”
竹邪假装没有听见那一声声的‘老小子’,面带自信笑容,越显得丰神俊朗,容光耀眼。
“竹邪来锡勒,本不是为了与锡勒合作,而是追着凤谷的藏宝图而来,本来就该趁太子殿下离开锡勒的时候带走藏宝图,殊料在锡勒发现了一件天大的阴谋,且藏宝图也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中,竹邪就算不在乎那笔宝藏,却也不能让凤谷的东西落入了宵小手里。”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藏宝图在何人手中?”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纳龙庭,听了竹邪的话,还是忍不住激动得声音发颤。
“其实,凤谷人只希望能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
竹邪望着若有所思的锡勒王和激动难抑的纳龙庭,剑眉舒展,漾起一抹笑意,话却答非所问。
“还有呢?”锡勒王沉声问道。
竹邪眼中闪过激赏,“大王豪爽精明,竹邪佩服。”
“凤谷的人只求一个清平安乐,然而天下大乱,这个梦想,却是无论如何也难实现了,加上小妹的预言传遍天下,从最初的‘必嫁统一帝王’,到如今——‘得凤女者,得天下’,导致如今觊觎我凤谷的豪强数不胜数。
家父和我兄弟溺爱小妹,见不得她受到一丝委屈,越是打着不纯主意的,越别想得到我家忧儿的青睐,你家的王爷却是例外,各方面的条件皆优秀到天下难寻,当初一身麻烦的时候,便让忧儿心动,如今竟能说服忧儿与他一起来到锡勒,我们兄弟自然要将最好的捧到妹妹眼前,再说,王爷与忧儿也还称得上情投意合,王爷更不惜降低姿态,洗手为忧儿做羹汤(锡勒王哼了一声),我们也是不忍拆开,只盼着小妹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凤九宫爱护子女的心,孤当年便领教过,你兄弟的心,孤也不意外,只是,这与藏宝图有什么关系?”锡勒王看着竹邪,一针见血。
“因为,这藏宝图,就是忧儿的嫁妆啊!”
“原来你们说的竟是真的?”情绪已镇定下来的纳龙庭蹙眉。
“自然,所以得了这藏宝图就代表得了凤谷的一切,这也是家父与‘他’约定的内容,可惜天下人却不知其中奥妙,以为这只是一张普通藏宝图,即便到了他们的手里,也根本如盲怀明珠,全无用处。”
竹邪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一脸轻蔑。
“他?……”纳龙庭低头沉思,接着恍然大悟。
“他们不知?……”锡勒王喃喃念了几声,眼眸遽然一亮,咬牙失声,“竟是他?”
竹邪含笑得意地点头。
“不错,竹邪来锡勒的这段时间,皆藏身在他的府中,亲眼看见藏宝图到了那人的手中,但那宝图,没有凤家人的解说,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你说了这么多,却是有何目的?”锡勒王望着竹邪的笑容,知他是有条件要交换,只要不是伤害国家根本的,他替锡勒答应下来倒也不妨。
“哎呀,大王这么说真伤感情啊,竹邪不过是想求大王一件事罢了,要说目的,那太过严重了!”
锡勒王生平就没遇到过能把话说绝到这个地步的,要说脸皮厚,偏偏他仪容俊美可亲,笑意盎然,要说他心不诚意不平,他又诚恳大方,开门见山,话说得是世故滑头,神态气质却不见一丝油滑市井、江湖粗豪之气。
“有什么便说!”锡勒王咬了咬牙,这人,真是那老家伙的大儿子?怎么就生得泼皮无赖一般?
“倒不是大事,只希望大王能够应允——倘若有一天,纳龙璃和忧儿真有缘分走到一起,请大王容他们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终生绝不再娶,且无异生之子!”
“这样的条件,区区一张藏宝图便能够买断阿璃的将来?”
“纳龙璃贵气华紫,祥瑞笼罩,将来必然位极——人间,如今我凤谷便是多投些东西儿进去,将来不也是能够收回的么?只要将来新帝不嫌我凤谷外戚弄权便成全我们了!”
“新帝?这是那老小子说的么?”
锡勒王眯上眼,有些阴沉,有些警慑,当着纳龙庭——锡勒真正的太子的面,说他的弟弟是将来统一天下的一代君主,纳龙庭能高兴得起来吗?
这凤竹邪按的什么心?
“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番胡言乱语,”竹邪瞟了瞟按兵不动一脸平静的纳龙庭,无趣地撇嘴,“大王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不说了,再说下去,也不能把忧儿说回来,竹邪告退,大王若想得明白,请他日召见竹邪!至于如今那藏宝图的持有人,请大王不要心焦,有竹邪盯着,他也绝对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锡勒王还待再说,纳龙庭却打断了他。
“父王,儿臣却有话要禀告,请容凤大公子先退下去。”
眼看着纳龙庭脸色越来越白,然神态坚持,锡勒王无声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竹邪凤目中闪烁着诡异的神色,瞟了纳龙庭一眼,没有任何留恋,一个利落转身,潇洒地离去。
偌大的殿内,顿时只听到锡勒王清浅的呼吸,以及纳龙庭微微粗哑的喘息。
“你这是要……”
纳龙庭扑地跪了下来,神色肃穆,深沉的眸在阴影里形成了两泓幽潭,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透出了一股不容更改的强硬。
“儿臣求父王,废了儿臣,另立阿璃为太子!”
“你说什么?”
纳龙庭的话实在太出人意料,连老谋深算的锡勒王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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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头顶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直到我确信不会有人来放我出去,直到我感到丹田集聚了充沛浑厚的内力,我才放下紧绷的肩膀,叹气。
今天,这场由锡勒王主导的戏,是够精彩的,精彩得让我胆战心惊,璃浪做了什么,竹邪做了什么,纳龙庭又说了什么,我怎么不但不难过,反而心底只觉得分外感动呢?
璃浪要为我放弃兵权,我怎么值得他如此?
竹邪竟然要压上整个凤谷,我不允许,若让我压上了,我这么久的坚持,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纳龙庭更离谱,竟要把王位传给璃浪,他不知道那个位置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吗?那个冰冷的位置,又有什么好的?
我绝不能放任情况这么发展下去,陷入被动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凤谷是我的家,我不想让它陷入到这种无法回头的境地中,如果我打败自己的懒散,亲自出面的话,我不需要璃浪为我放弃兵权,不需要竹邪压上凤谷,也不想纳龙庭万般为难最终选择牺牲自己!
慢吞吞地,我爬下石榻,在密室里摸索,既然这里关了头顶的出口空气还是这么清新,我相信这里肯定有其他秘道——
“啪——”一声轻响,我的手碰到了石榻拐角的一处凸起,心念一动,向外拔了一下,没有反应,又左右转了转,却发现那凸起的地方缓缓向左转了起来,我赶紧将它用力转了下去。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响声过后,密室的一道墙壁打开了一个里面黑洞洞的拱门——显然,锡勒王根本是故意把我丢在这里不管的,分明是要考验我,让我自己找到生路,可是,我真怀疑他指明的生路到底可不可信。
但是,想来想去,这个时候,只要胆大就可以了,我胆大么?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伸手摸了一块碎银丢进黑暗中,听到银子从墙上再弹掉在石地上,打个滚儿,响起清脆的叮咚声,没有任何机关弹出,我这才放心地举步向里走去,黑暗中,脚步声纵然再轻,也发出了细微的‘蹼蹼’声,点缀着这过分的寂静。
我的心,却格外安宁,完全没有被这样忽略式地对待后应有的翻涌怒意。
很快,我来到了一处岔道口,通向两个方向,可是其中一堵门已经被厚重的石头封上,我没有选择,只能走另外一条道。
这是早已封上的?还是因为我,才把他封上的?
我心里不解,却无可无不可,没有一定要追究答案的心情,反正,若是重要的答案,锡勒王不会让我知道,若不是,我也不屑知道。
渐渐地,地势开始升高,我踏上了一段台阶,慢慢上前,却是一道木门。
门很容易就推开了,一缕光线透进来,我眯起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凤眼,眼角流出一滴泪,就在那一眨眼的时候,若有高手出手袭击,我若没有防备,根本没法抵御,只是我的手已经揣到了怀里,攥紧了短短的峨嵋刺。
这么容易就推开的门,锡勒王到底有什么阴谋?
“谁?——啊——忧儿,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里,我绷起的肩膀立刻仿佛泄了气的球,瘫软了下来。
迅捷的警惕,凌厉的杀气,意外的发现,惊讶的语气,出声的人瞬间转变了数种心情,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半眯凤眼,渐渐聚起眼神。
而面庞上,却绽放出一个甜美的、幸福的笑容。
一个温暖的怀抱遽然把我搂了个满怀,一股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淡香钻入鼻尖,湿热的唇瓣立刻落到我的柔滑冰冷的面颊上,我心头一松,一手挠了挠痒痒的鼻头,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揽住他的脖颈,让他一手移到我的臀下,兴奋地将我抱小孩子一般抱了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