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火炮?但火炮只有我们凤家人才有!
不对,没有火炮炸开的威力,应该只是什么巨重之物,大块的木头或石头。
“轰——”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开始晃动起来,舱里悬挂的灯笼顿时东飘西斜,饶是我们个个下盘功夫了得(现在的我除外),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兰雍当机立断,低喝一声,“离开!”伸手揽过我的腰一马当先掠了出去!
莫离等人不再迟疑,跟着兰雍的身影,迅速离开了船舱。
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就算一时武功被封也不会影响我的警觉心,我不是没有反应过来,而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但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危险,搂着兰雍的脖颈,任他半抱着我出了船舱。
高跷飞扬的木制船头,狂草书写了一个‘凤’字的旗子破烂狼狈地躺在一堆废墟中,开阔的甲板被数块百十斤重的巨石砸得稀巴烂,碎块木屑中,显出三个老大的洞口,洞口下,传来火炮手的低吟——他们被砸伤了。
松香浓烈扑鼻,埠头,一大片亮晃晃的松枝火把点燃了整个墨蓝夜空,幽红的月亮在气势汹汹的火把下显出几分惨淡,冷冷地、悄悄地隐在一丝乌云背后。
火把下,近百张年轻冷酷的脸,黑色的禁卫军军服,在辉煌火把下反光的乌亮锁子甲,一面面护心铜镜擦的噌亮,使得这一队沉默的人军容格外整肃,士气极具压迫气势。
耳闻兰雍轻哼了一声,随后毫不在乎地抱着我,脚下一点,姿态高雅飘逸、完美脱俗地掠下了已经半毁的头船,刚一站稳,刷刷刷几声轻响,莫离,是非,红绡,青衣,一缕青烟般纵下,落在兰雍和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警惕地将我们护在中央。
禁卫军迅捷地、训练有素地将我们围在中央,空出丈二宽的地方,没浪费一点时间。
暗中,兰雍折扇一抬,阻止了这群禁卫军背后蠢蠢欲动的凤家暗卫。
我扯起一抹笑,钦佩地看看兰雍,这一刻我有些坏心地想,遇上他并且不幸被他当作对手的人,真的是上辈子没有烧好香积阴德,才有了如此失败的这辈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今天,也不知能不能分辨出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明亮的火把下,我理所当然地搂着兰雍的脖颈,偎在他有强大安全感的温暖怀抱里,眨巴着凤眼,望着眼前漠然的军人们,兰雍挑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白玉折扇,另一只手却牢牢地黏在我的腰上,保护欲十足,和我一样,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我们都在等着,这些虾米背后的蟹将。
禁卫军中间两行突然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去,霎时让开了一条五尺宽的通道,通道的尽头,火把映亮了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庞,那白衣朦胧俊雅淡漠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就定定地站在那头,深邃空漠的眸子望向我们,仿佛没有焦距,明明只隔了三丈多的距离,却如同隔了万里层云一般,挣扎良久,用尽心力,依然走不到对方身边。
相看良久,对面却无语,我们,竟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迟缓艰难地挪动了一步,仿佛逆水行舟,竟是那么伤怀,他终究勉强不了自己,停下步子,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忧儿,跟我回去……”
“竟然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不错啊……”身后,兰雍赞赏地低喃。
我抿唇,转身望着他,感觉到紧贴着我的兰雍的胸怀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温暖,给了我安定的力量,我清了清嗓子,镇定了情绪。
“原来是师兄,好巧啊!这么晚了,还有闲情来这里‘散步’?”我漾起招牌的无邪笑容,若无其事地弯起凤眼,谁也不能从我此刻的表情中推测我的心事。
若真是散步,散步散到数十里外,还带着这些精锐士兵,那我只能对他翘起大拇指了。
“跟我回去……”
澈涟的声音不大,固执地重复着,尾音拖得低而绵长,清幽眸子定定地望着我,忧伤的,祈求的,固执的,绝望的,那么生动地传递着他心底复杂而难言的纠葛,人的眼睛真是有无限的潜力,可以在一瞬间容纳世间最多最复杂的情感。
我蠕动嘴唇,我该说什么?我值得他如此对待吗?在曾经放弃并利用了以后?
“跟你回去后又能怎么样?”
身边,久久不语的兰雍啪地一声合上了折扇,脸孔沉了下去。
“我问你,我去朝堂送粮的时候,你这个堂堂一国国师在哪里?”
澈涟微微一动,一直只定定地望着我的眼光终于转向兰雍。
我亦有些讶异,兰雍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可是我知道,兰雍并不是爱废话的人,尤其是重要场合,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隐藏着深意,于是配合地沉默下来,由兰雍主导现场。
“天日的第一国师,不是应该站在百官之首,为皇帝陛下分忧么?但为什么,我们堂堂的国师大人,却站在那一片神秘的帷幕之后,坐在那金黄耀眼的御座之上,南面称帝呢?”
轻飘飘地,兰雍的话落入在场人的耳里,却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
我微微一晃,耳中仿佛刚落入了一枚火炮弹,轰然一声炸响,脑海里记忆碎片纷飞,顷刻间一片荒芜的废墟空白!
什么,兰雍在说什么?
一双双惊讶的眸子蓦然瞠大,纷纷看向默然不语的澈涟,至于在他们心里,到底激起了多大的波涛,起码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在场的人都是久经训练之辈,没有一个情绪过分躁动不易控制之人。
我看到少数年纪较轻的禁卫军一震,目中射出不敢置信的光芒,但大部分依然如雕塑一般,眼珠也不转一下,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了澈涟的身份,也许他们不知,但他们知道他们忠于的主子就是澈涟而已,无论他的身份是天日第一国师,还是天日至高无上的影帝——他们忠实的是人,而不是身份。
兰雍的话,是拖延之计,还是实有其事?
澈涟沉默不语,眸中的神色却阴晴不定,若有所思着。
看着澈涟既不承认又不反驳的不言不语模样,我的心沉了下去,笑容不自觉地消失,凤眼缓缓眯起,推开兰雍,来到澈涟的面前。
“涟哥哥——”
澈涟一震,倏地看向我,眸中有着欣喜,然而看到我凤眼中的迷惘,欣喜的神色褪了下去,换上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涟哥哥,你告诉我,兰雍哥哥是骗我呢,你是云氏这一代的家主,其实我们还是亲戚呢,我们凤谷第一代祖先中的妻子就是来自第一世族云家,族谱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应龙也算是亲戚吧,你瞧,我们都姓凤,我们是睿王那一支的嫡系,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你怎么会突然变成皇帝呢?兰雍哥哥骗人也该找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没有人管我是不是毫不顾忌地叫出了影帝的名讳,此刻,所有的人,都像被点穴了似的。
不,不是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当年澈涟为影帝向我求亲又为的是哪般?他何不直接开口要我嫁给他?而且澈涟去西国是为影帝向轩儿求亲的,如果他就是,就是,就是影帝,那么这又为的是哪般?
我自认虽不十分精明但也不蠢,可我现在怎么觉得头脑乱成一团了呢?我完全搞不懂澈涟在想什么了。
“如果是真的?忧儿肯原谅我和应龙吗?”
幽红的月亮下,明亮的火把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周围人连同我在内,仿佛都不存在了,澈涟静静地立在那里,白衣湛然,玉树临风,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澈涟轻缓孤孑的嗓音,沉沉地徘徊在天地间,空洞而决绝,似有无限遗恨,难舍难求,让人几乎忍不住流泪。
他微低着头,似乎是在对我说,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在说给自己听罢了。
“怎么会是真的?”
我强笑,可是脑中执拗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那时候在国师府,我不是还感叹英俊性感的应龙压根就不像传闻中温雅喜好诗词歌赋的影帝吗?可是如果把影帝的形象套到优雅若天人一般的澈涟身上,那简直是天衣无缝……
“怎么不会是真的?”
也许我不信的态度伤害了他,澈涟的口气强硬了些许,清幽的眸子也慢慢聚起焦点,紧紧地盯着我。
“若是假的,你囚禁忧儿,封住她的武功,这是一个师兄对师妹做出来的事?何况她一向那么信任你?若是真的,你就要好好解释一番,当年你为‘影帝’向忧儿求亲的‘苦衷’了。”
兰雍悠悠地接口,为无言的我解围,我向他感激地一笑,兰雍的唇畔微微一勾,却是嗜血的冷意。
“另外,今晚大师兄无故出现在这里,还毁了咱们凤谷的货船,只怕愚兄妹也需要听听大师兄的解释。”
澈涟虽在凤谷住了几年,精力却是放在无所不能的爹爹身上,以学到知识为主,对于凤谷本身的一些运作则不甚了解(另一方面,也由于竹邪和兰雍刻意的隐瞒,当年我曾因为这种见外行为向他们抗议,后来才发觉,是我天真了,而他们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恰恰保护了凤谷——我们的家的安宁),也因此,澈涟并不知道火枪或者船上的火炮,若果他知道了,后果会是什么呢?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恍然间发现,心底竟不知不觉开始把影帝的一些正常举动往澈涟身上加,难道我的心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澈涟是影帝这么让人不能忍受的消息?
澈涟沉默了许久,忽地勾起唇淡淡一笑,那萦绕他身周的黯淡缥缈气息一扫而空,逐渐地,重新显出一个明晰,挺立,强硬,自信的他。
“忧儿,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会向你好好解释,我也会解除你的封制,影帝也好,国师也罢,从今往后,我绝不再对你放手。”
我摇晃了一下,心头刺痛蔓延,这么说,澈涟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兰雍一手托着我的腰,寒意不减的声音悠然响起。
“澈涟,今夜你亲自带人来对付我们,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既然我能够将忧儿带出机关密布的国师府,自然也能够将她带出帝都,你又怎知我们此刻便束手无策?你一时按捺不住,以身涉险,白白毁了你和应龙这些年的辛苦布置,若我此刻杀了你,哼,那么谁知道宫里那个应龙是假的?天日王朝马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姓,你,甘心否?”
“我当然不会甘心,对忧儿,我是有对不起的地方,但是对于祖宗留下来的天下,我已竭尽所能,世族腐败,诸侯做大,奸臣当道,我不得不亲自笼络各方流散但强大的势力来镇压已摇摇欲坠的根基,这样一来,若朝堂无人镇守,天下岂不大乱?若让贼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有多少条命够我挥霍?凤家的儿女是人中龙凤,可以抛下自己的责任和身份,活得随心所欲,精彩纷呈,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们那样,我也许羡慕你们,但我不是凤家的儿女,我只能羡慕,不能效仿。兰雍,虽说是同门师兄弟,这些年,你却对我百般留意忌惮,可曾有那么一瞬,你试图了解我,帮助我?”
第一次,兰雍面对别人的责问,选择默然。
我其实知道,我们三兄妹中,我对澈涟不用说了,竹邪也许把澈涟当自己人,不然就不会借给他赤凰令,但兰雍表面无所谓,暗中却彻底地防范着澈涟,总认为他让人捉摸不透。
也许,我们的态度,伤害到了当年才十岁出头孤身拜师的澈涟。
“凤家数百年来皆不插手朝政,这百万担粮食连同运粮货船就赠予朝廷,你放我们只身离开,从此有你出现的地方我们凤家兄妹自动避开,再不相见,可否?”
我惨淡一笑,深吸一口气,果断地、清清楚楚地道。
爱意若纠结着种种甩不脱的责任包袱,那么爱已经不再是爱,变质的感情只会让人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既矛盾渐深,再也回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那么何必相见痛苦?我凤家也不是输不起,今日割断恩义,粮食是我们对当年的师兄最后的祝福,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澈涟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到哪怕是恨他的痕迹,可是我在了解了这么多他的身不由己后,又怎能再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抱着一腔单纯的恨意?
“我只想,留下你。”他低声道。
我昂起头颅,凤眼闪动不屈的高傲的光芒。
“你只有一种选择,粮食!”
澈涟不再说话,举起手,前排的禁卫军迅速后退,后排两队手执劲弩的禁卫军配合一致地上前,一队直指着我们,一队半扬起角度指向我们头顶,想来,是怕我们使用轻功从他们头上离开吧。
是非在身后愤怒地低吼了一声,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凤谷的人,没人不认识天人一般的大师兄,可是也没人能够想到,今日我们竟会兵戎相向——澈涟,澈涟,你真的要做得这么绝吗?你决绝地让自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让我们黯然心伤。
“就让我任性这么一次,不用考虑家国,不用考虑责任,只凭着心头所想去做——留下来,忧儿,留下来……”
为什么要在乌发挽回的时候固执如斯?若当年他能够有今日的执着,我们,未必会走到这一步。
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一世。
我偏头,不再说话,搓起嘴唇,一声嘹亮的呼哨划破苍穹——
禁卫军的身后,呼啦啦跳出百十道黑衣身影,俱是精壮矫健,黑巾蒙面,腰缠银带,这是凤家的暗卫,兰雍和我,皆有权调动。
“大师兄,你是知道忧儿性格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要打我奉陪,哪怕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我也绝不后退,凤家的暗卫本就是死士,但大师兄这些精良的禁卫军恐怕是你手中牵制那些军权在握的大臣的唯一选择,若他们有所损伤,你得不偿失。”
澈涟淡勾嘴角,轻轻拍手。
“好,忧儿就是忧儿,难怪师父夸你有审时度势之能,平日散漫无稽,关键时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师兄算是领教了。可是我也说过了,就让我任性这么一次,不想家国,不想责任,哪怕拼到只剩一个人,我今夜也定要将你留下。我们双方人数相当,我几名下属身手与莫离他们也差不离,我只要拖住兰雍,你不会武功,想让你留下,兴许不是难事。”
“你……”
我抿唇,刚才虽说了那番话,但我岂会轻易牺牲暗卫的性命?澈涟就是看中了我护卫自家人的心性,若此刻他并不珍惜自己的力量,我们双方人数力量皆相当,硬碰硬的确不是好办法。
“可是忧儿已经答应我,要去草原上做客!”
斜刺里,插进一道纯净清透似不染尘埃的优雅嗓音。
我紧皱的眉头霎时飞扬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
暗卫的身后,密密地出现数百条幽幽的暗影,暗影中央,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缓缓踏了出来。
火把霎时照亮了那张未曾遮掩的绝艳真容。
黑色的长袍溶进了乌沉沉的夜色里,衬托得那张面庞若一轮皎洁朦胧的明月,将夜空中血红的月亮比得黯然没了分毫神采,火把的灿辉投射到他的脸上,愈发流溢出一丝丝难以遏制的迷离风华,一双深邃幽深的眸子,浑如琉璃般璀璨流光溢彩。
“琉璃公子……”澈涟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我绽放大大的笑脸。
草原上做客?他准备摊开身份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