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台阶,他躬身行礼。
……
我把眼睛转向别处,张了张嘴,却只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臣告退!”
我那一声“嗯”刚出口,他立即告辞。
“将军好走!”我低头说。
抬起头时,视线所及处只剩一个背影了,一个褐色的背影,颀长、坚定。
对着那背影愣了几秒,眼见着越来越淡……突然,我拔脚追了上去。
“娘娘有何懿旨?”
他回过头来,眼睛望着地,声音……遥远、冷漠。
“烦劳将军转告尊夫人:飘飘向夫人问好。”我大声说,竭力掩藏住内心的慌张。
“谢昭妃娘娘!臣一定向拙荆转告娘娘的问候。”他低着头,礼数周全。然而,我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你母亲怎样了?”突然间,我想到了秦老夫人,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病情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
“多谢娘娘垂问,臣母……沉疴日久,幸上天垂顾,得睹臣完婚,如今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完全听不见。
“希望你母亲能好起来!”沉默片刻,我小声说。
“谢昭妃娘娘记挂臣母!臣告退!”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叹口气,我也回转身,步子小而密实,经过乾元殿的台阶时却听见一声咳嗽声,高高地,仿佛自头顶上传来。
我抬头。
元重俊正站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
“上来!”他面无表情,说毕,转身进殿。
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追秦武说话被他看见了!
这个醋坛子,瞧那脸色,不知道会把我怎样……然而心中虽忐忑着,脚下却是一毫也没犹豫,几步上了台阶。
听到我进殿的声音,已坐于案后的元重俊并不抬头,只是朝两边摆摆手,内监、宫人,纷纷敛声退下。
走近了,他粗重的喘息声传入耳中。
“叫我来,有事么?”定定神,我抬头说道,心说和秦武说一两句话又不是什么罪过,干嘛要弄得自己跟有罪似的。
“哼!”他不答,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有事么?”我再问,声音大了三分。
“你倒来劲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眼睛一瞪,身子猛地向我倾来。
我没动,稳如磐石。
他抓住了我,提得我双脚离地,一把按我坐在那两边堆着文书的案上。
呼吸加快了,我知道他生气了。
“你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他按住我的双肩,俯首问道,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怒气。
“我遇见秦武,他向我行了个礼就走了,我追上去告诉他代我向他的夫人问好,问他母亲的病怎样了,就这些。”
我毫不示弱,心说不就这点事么,怕什么怕?
“嗯哼!”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沉中 文首发默片刻,旋即,放我下来。
“以后不许这样!”
“不许怎样?不许我和你的大臣说话么?”我挑眉道。
“你?又气我!告诉你:以后凡年在四十以下的大臣,不许你和他们说话!”
说完,他重重地坐下。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抑制不住地大笑。
“凡年在四十以下的大臣……”这“大臣”一词是指那些品级较高的官员,三品以下的官员尚不能称作“大臣”,算起来,满朝文武中,四十岁以下的三品大员就秦武一人!
不想我和秦武说话直说就是了,干嘛还“年在四十以下的大臣”?
“还笑?”他眼睛一瞪。
然而我笑得更厉害了。
“小女人,你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站了起来,一把拉我到怀里,掀起我的下巴,眼睛里的怒意早没了影儿,转而是疑惑、欣赏、爱怜……
“三哥……”
在他的目光下,我止住了笑,正了脸色,缓缓开口。
“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你不是那随便的人!”
“那还干嘛还这样草木皆兵?”我毫不客气。
“我……是怕。你从我身边逃走过两次,我真是怕……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如你这般牵着我的心……知道么?”
他眉头微拧,柔声道,半带着无奈,……
“怕什么?这不是在你眼前么?若是怕我跑,把我脚砍了不就一劳永逸了么?”
我笑着说,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亏你还说得出来!”他一把搂紧了我,另一只手却在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痛!”
我抽出一只手在他手臂上回敬了一下。
“哎哟,悍妇啊!”他龇牙咧嘴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扬起脸说,说完,埋首在他颈窝。
趁势,他搂紧了我。
片刻,有宫人托盘进来,三色的彩盘上端放着一个刻花银碗。
我以为是茶水,伸了脑袋看过去却不见冒热气。
“你喜欢的。”
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转过头来说。
宫女揭开盖子,我瞪大了眼睛——眼前如堆雪般,原来是满满一碗酸奶。
“尝尝,瞧这突厥人的手艺如何?”
他笑吟吟看我接过来。
端起碗我猛喝了一大口,三个字:凉、酸、甜。
“好喝!”
“比灵州的羊酪如何?”
……
我相信这话进入耳朵的瞬间我的大脑是空白的。
他竟然还要和秦武比!
然而,我能说实话么?一个是不顾行军艰苦,于荒漠之中疾驰数十百里弄来的酸奶,一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令专人为我制作的酸奶……要说心意,肯定是一样的,但是谁更辛苦?
“各自不同,就如那蜀锦与杭缎,一样都是蚕丝的,你说哪个更好?”
略一思索,我张口而出。
“狡猾!”他直勾勾看着我,眼睛微眯。
“是你这话问得不好。”我回嘴道,伸手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殴夫上瘾了?”他眉峰轻挑,唇角却漾着笑。
“就上瘾了。”说着,在他怀中扭了几扭。
“宝贝,别闹了,有正经事。”
片刻,他忽然换了脸色,眉眼顿时肃穆了起来,仿佛是坐在朝堂上。
“怎么了?”我端了身子从他膝上下来,却见他从案上拿起一份表章。
“群臣请立太子。”他拿着那份表,并不看,眼光掠过纸张的最上端,直射向殿外。
“哦。”我含糊地应了声,心里却莫名地忽然有些慌张起来,脑中只有一句话:事情来了。顷刻间,眼前出现了两张孩子脸:郭顺仪的儿子、十一岁的元瑶和王翠的儿子、刚满一岁的元璟。
这件事似乎与我根本无关,然而此刻被元重俊说起,却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于头顶。郭顺仪在我回宫前已经亡故,孩子被皇后王姁收养了,王翠的儿子是王姁的亲外甥……如果从这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位,无论是谁,于王姁都是有利的。
“你说,我该如何答复他们?”胡思乱想间,元重俊突然晃了晃我,开口说道。
“这个,是你元家的事,你自己拿主意。”
“难道不是你的事么?”他皱眉。
“关我何事?”我也皱眉,心道我可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来。
“关你何事?当然关你的事了!”
他神色愈发庄重,我低了低头,吸了口气。
“你想过么?无论是册立瑶儿还是璟儿,万一……我在你前面去了,你怎么办?”
……
“嗯?”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半晌,两人无言。
我坐着,他将手中的文件翻来掉去。
“你说,我该如何答复这些人?”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了,眼睛望着我。
“魏王瑶身体孱弱,素疾未愈,鲁王璟尚在襁褓,禀性未显,册太子事可暂缓。”抬起头,对着他的眼,我朗朗而言。
他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中,我无处可躲,只有迎上去。
……
殿外的漏声,在这沉默中清晰可闻。
片刻后,他开口。
“好,就这么定了。”
说着,他打开那张折成四折的厚纸,提起笔,下笔如行云流水……
在这空当里,我闭上了眼。
到底,这样的事情想脱是脱不了的。他说的对,若是他先我逝去而皇后尚在,瑶、璟二子无论是谁即位,我在宫中的日子……怕都不会好过。想到这里,电光火石般,眼前突然出现了戚夫人的名字……
瞬时,摇摇晃晃的心硬了起来。
睁开眼,见他刚刚放下笔。
“看看。”他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举到我面前。
与我所说几乎一模一样,只少了一个“可”字而已。
放下纸,他又揽过我,凝神片刻方开口。
“宝贝,你要生儿子。”
“嗯。”我点点头,旋即,又埋首于他怀中。
“好大的风。”
步出乾元殿的大门时,不提防一阵劲风险些将我刮倒。
“当心!”元重俊一把拉住我,顺手紧了紧我的衣领。
他陪我走回去,却没进去。
“飞燕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我现在去瞧瞧,若是累了你就先睡吧。”揽我入怀,在我额上轻点一下,他柔声说。
“嗯。”我点点头,转身准备进门,却又被他拉住了。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
他的眼光扫向两边,周围人等立即闪开了。
“我,准备让秦武总朔方、河西两道兵马。”他正了脸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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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没发出声音。我知道,他信任秦武,秦武虽一度是他的“情敌”,然而公与私,天下与小我,他分得很清。
“宝贝,早些歇下吧。”说完,他凝视我几秒,唇边漾起一丝微笑,捏捏我的脸颊,转身离去。
“恭送陛下!”宫监与侍女们齐齐弯腰行礼。
待他们抬起头来,他们的陛下已经走远。
进了房,梳洗了上床后只是歪着,并不睡,也睡不着。
脑子里满满的,数日来的每一天都在眼前飘过……然而,缠绕在脑中的还是册太子的事。
看他的意思是不想现在就册立储君,理由看似站得住脚,其实却容易驳倒,只是看大臣们较不较真而已,不过,拖倒是可以拖的。现有的两个皇子虽然都和皇后有关系,可刨根究底起来却都是庶出,皇后王姁虽年已三十,但尚算红颜,以后会不会再生孩子也不一定,因此……可是,他对我说要我生儿子,他……难道是真的想我们的孩子继承皇位……
我不敢想下去,然而这想法却如一只蜜蜂,“嗡嗡”地只在耳边飞,终究是摆不脱。
于是躺下去,闭了眼睛,脑子里云缭雾绕般。
就算我能够在一、两年内生个儿子,他能够顺利成为太子么?
苦笑一下,我对自己说不可能。
因为我的孩子非嫡非长,就算他有心要立我的孩子为储君,朝廷能同意么?朝廷不是他一个人的朝廷,朝廷里有的是那些熟读圣贤书的大人君子么?他们能放任他们的皇帝陛下废长立幼么?他们能答应一个毫无门第、背景的女人的儿子做他们未来的主人么?如果说我未来的孩子有何优势的话,那只能是元重俊对我的宠爱。俗语说母凭子贵,殊不知子也凭母贵,母子是相依的,母亲受宠的孩子多半也会受到重视。我能得他一日的爱,我的孩子也会得到父爱,若是他对我的情薄了,或是我出什么事,我的孩子,还能被想起么?
……
床前小几上纱灯里的烛焰又矮了几分,望着那摇曳的火光,我无一丝困意。脑中只有一句话:储君之路,对于我的孩子来说,充满了荆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