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说,闪亮的眼睛里是自信,然而更多是期待。
我埋首一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晨,雍州到了。
疲累极了,寒夜赶路,还是在马上颠簸,骨头都松散散的,感觉一碰就要掉了,可瞅瞅一边的元重俊,却仍是精神抖擞。
“不累么?”下了马,我轻轻敲了敲他的后颈。
“美人在侧,何累之有?”他捏捏我的脸。
“没正经。”我伸手拍他一下,扑到他的肩头,把脸埋了下去。
“宝贝……”
他紧紧地拥住我,在我的耳边呢喃着。
……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一阵雷声传来。
我抬起头,望望天,万里无云,转头……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烟尘升起。再看看元重俊,高高地昂起了头,目视着前方、那烟尘升腾的地方。
他的人来了。
尘土近了,雷声大了。我想从他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拧了几拧,挣脱不开,反是被攥得更紧了。
“人就要来了。”我急道。我可不想被人说张狂。
“你是天子的夫人,怕什么?他们敬你是礼,若不敬你倒是大罪了。”
“我……我不想在人前这样,会被说成是张狂的。”眼见着人马就要到了,我越发着急。
“呵,你想学那贤妇人么?班姬不与成帝同辇,博一贤名又如何?还不是为那赵氏姐妹所谮而自退于长信宫执箕帚奉养太后?”
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堂堂一个皇帝,以贤明著称的班婕妤居然在他眼中可以成为反面例子。
我真无言以对了。
“我做不了班婕妤,也做不了赵飞燕。”我偎在他颈边说。
“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够了。”
他笑盈盈道,无限怜爱悉堆眼角。
人到了,那一马当先的正是兵部尚书高昊。
我站直了,立于元重俊身侧。
“臣兵部尚书高昊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
一身戎装的高昊跪于元重俊面前。
“免礼!”
“谢陛下!”
“爱卿辛苦了!”
“为臣之道,自当戮力为君!”
……
君臣客套一番后该上路了。
这一次,元重俊不再和我同乘一匹马,因为高昊准备了马车。
“我的马累了。”
看我跨进了车厢后,元重俊朝高昊扫一眼,微笑着说道,说毕转身也进了车里。
高昊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吃了一惊。
帘子放下后,我笑了起来。
他也笑。
“马累了,你人也累了?”我说。
“美人不在身边,自然要累的……惟有看着美人,我才不累。”
说着,他的身子倾了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
十分仔细地在两侧脸颊各印上一个吻。
……
“我困极了。”
他的唇一离开我的脸,我就半眯了眼睛嘟起嘴说道。
“那就睡吧。”
说着,拉我斜躺到他怀里。
实在是困,阖上眼睛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揉揉眼,挺了挺身子,才发现一直让我靠着的那个男人正在熟睡中。
昏黄的光在他俊美的脸上熏染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给那雕刻般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微微张开的唇角也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番凌厉,密而黑的睫毛轻轻地闪动着,随着车轮的颠动。
他其实很累,我知道。可他总是试图掩饰,不在我面前说,不在臣下面前显露。惟有沉入睡乡,他的疲累才会呈现。
睡梦中,他的双手仍紧紧扣住我。
几番想挣脱,无奈他的手太紧。怕惊动他,我不敢太用力,挺了挺只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睁着眼睛,看上方的车顶。
车顶蒙着猩红的绒毯,绒毯之上刺绣着云纹、神兽、仙人,绒毯的四角垂着珠串。随着车子的行进,莹白圆润的珠子悠悠地晃动着,却没有一丝儿声响。
珠子在眼前荡来荡去,云纹移动了、神兽跑起来了、仙人的衣袂飘起来了……
我又睡着了。
……
元重俊比我先醒过来。见我睁开眼,他伸手小心地撩开我额前的碎发,低下头来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到哪里了?”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斜了身子过去,伸手擎起车帘一角,却见外面已是暮霭沉沉了。
“快到长安了。”他眉毛轻扬,揽过我说。
“嗯?”
我瞪了瞪眼:长安、长安就要到了……长安,帝国的中心,权势的中心……会以怎样一幅面孔接纳我这个怯懦的人、曾经的流亡者?
“今夜还入不了城,明儿早起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再进城。勿要畏惧人言!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我就治他的罪!”
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
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若想说,你能封得住么?况且别人就是说了你又能怎样?周厉王弭谤的例子在那儿搁着呢。就算是皇帝,也照样有不怕死的人在背地里、甚至当面指斥你,何况一个小小的妃子?而且,在_38605.html世人眼中,这个妃子身世如孤蓬,行为类癫狂。如此种种,正是八卦的绝好素材。
“别皱眉了,你心里有什么我清楚。你是我的女人,无论是宫中还是府中,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他紧紧搂住我,重重地说。
“嗯,我不怕。”
点了点头,我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京畿驿站里的条件到底比小旅店好得多,虽然供应热水洗澡还办不到,可房间里有火盆,床帐虽不是很奢华,但都是全新的,看得出是精心备办的,伺候的人也一应尽量按照仪节来。晚饭后,元重俊进房和我说话。
“委屈你又要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他话还未完,我伸指按在他的唇上。
“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今年连续天灾,又打仗,府库虚空,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
“宝贝,你真是体恤下情。”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我。
“官腔!”
说着,我轻轻往他怀中拱了拱,他趁势拉紧了。
晚饭,不,应该是叫晚膳了,朴素而不简陋。
“怎么样?”元重俊坐下后笑吟吟看着我。
“很好,谢三……谢陛下!”我本来想说“三哥”的,瞥到厅内有人,赶忙改了口。
元皇帝轻笑一声,朝我眨眨眼,屏退了所有人。
“来,我喂你。”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立刻招我坐在他膝上,举箸往我口中喂。
来者不拒,我半闭着眼睛任他一筷又一筷的来。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是……一想到进了城,进了宫,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情致……还会再有么?当然,回到皇宫里,他还是可以抱着我,喂我东西吃,可是……那样会承受多少怨毒的目光、甚或是诅咒……
得一刻是一刻吧。
心定下后,我尽情地“享受”着小鸟的感觉。
饭后,因为我的坚持,两人没有同房歇息。
我不想做班婕妤那样的“贤妇人”,也做不得,可我的是非已经太多,我不想在皇宫之外还给人制造八卦材料。
我把理由说给他听。
“好,四年都等得了,这一夜还等不了么?”
虽然无奈,他还是允了。临睡前,又吻遍了我的额头、眉毛、眼睛……
第二天鸡鸣即起。
有人来给我打扮、梳妆,全是连夜赶来的长安宫人。
“娘娘……”
这一声称呼,已使我嗅到了宫城的气味。
看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自己,我心一横: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跟他回去吧,做他的女人,生他的孩子……
也许,天命如此。
朱粉轻匀,青丝慢绾。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定定地看着镜中的美人,我突然想笑,然而却笑不出来,脸上仍是僵僵的,或许,也可以叫做“端庄”吧。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王维《西施咏》)
这句诗接着上一句,很自然地蹦到了眼前。夫差宠了西施几年?元重俊可以爱我几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或者……只有三、五年?我相信他此刻是真的,我也相信一辈子的童话,只是……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一辈子的承诺可以像最坚硬的玉石一样,但他是皇帝……
算了,唉,我就是一片落叶,今生,飘到哪里是哪里吧。
她们要为我梳最时髦的高髻,我没有反对,虽然更喜欢简单。
然而,高髻没有梳成,因为皇帝进来了。
笑吟吟看着我,几秒钟后他方开口,要我不必作宫装打扮,因为他要一身戎装进城,让全城士女、百姓们看看他们平叛归来的天子何等的威武。而我,作为在战场上陪伴他、帮助他的女人,要和他并骑。
半个时辰后,我最后看了自己一眼。
滚金边深紫长袍,金光灿烂的嵌八宝束发冠子,冠子上垂下一串莹润的大珠摇曳在鬓边,脚上是嵌金挖云羊皮靴,腰间悬着的、是那把伴我整整四年的七彩宝石匕首。我吸了口气。
这样的打扮,妩媚而又英武,真是说不出来的魅惑。
“倾国倾城!”
正发呆间,一双手自身后环住了我。
他的眼神,痴到迷离!
天子凯旋,该是怎样一幅盛大的场景啊。
“壮观!”
脑子里的词不够用,搜来搜去,就只在心里念叨着“壮观”。
然而,对长安市民们来说更为轰动的消息是皇帝陛下居然要和他的爱妃并辔入城。
高昊谏、周良玉谏……他一概不听。
“朕意已决!卿等勿奏!”
一身戎装、帅气到极点的天子,高昂起他的头,目光掠过在他面前弯着腰的臣下。
“是,臣等遵命!”
忠心的臣子退下了,这骄傲的君王携了我的手大步朝前迈去。
果然是壮观,而且庄严。
“皇帝陛下万岁!”
海浪般的呼声一波波地炸响,端坐于马上的圣天子微笑着走过,头颅始终高高地昂起。
红毯,自城外延伸到城里……红毯上,和君王并辔的我,终于在跨入城门之前被发现了。
“臣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
一个声音自前方响起,深沉浑厚。
循声望去,通身黑甲的朔方节度使、不久后的新郎秦武,半跪于马前。
“爱卿免礼!”
马上的天子对马下的将军说道,微翘的唇角勾起一丝笑,不清晰,但明朗。
“谢陛下!”
黑甲的将军起身了,抬起头……我的眼光低了下去。
“抬起头来!”
一边的元重俊悄声命令,目视前方,并不看我。
我抬起头时,发现秦武已经看不到了,在我躲闪的片刻间他就已经闪到元重俊身后了。
进了城后,我发现刚才城外的景象和城内的比起来,真不算是什么,“壮观”一词用在城内更合适。
长安的市民们,是不是都倾巢出动了?长安的闾巷间,是不是都已经空了?
晨曦的第一缕金光洒了下来,洒在猩红的地毯上,洒在天子的宝马上……臣民们膜拜的对象、帝国的核心、我身边的男人,沐浴在新鲜的晃眼的晨光里……神话般俊美、庄严。
“皇帝陛下万岁!昭仪娘娘千岁!”
又喊起来了。这一次,不是秦武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全长安城的声音。
在这山海般的呼喊中,我一度曾迷失了心智,觉得自己正行进在云端,而不是人间……眨眨眼,定下心来,仍昂首坐直了,深吸口气,把眼光投向两侧的人群。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埋了下去,随即,自地面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声。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在这呼喊的浪涛间,身边的人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