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渔阳鼙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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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过了除夕,京城那边都没什么消息,确切地说是——消息不通了!

    连降大雪,往长安去的官道早已是白雪漫漫,马跑在上面稍快些就容易滑倒,因此这一千几百里路,平日里快马也就最多几日,现在却要走十多日才能到。

    这十几天内,秦武得不到任何有关长安的消息。

    正月十五刚过,有消息来了,一来就是两个。

    元重俊下了“罪己诏”,广颁天下,榜于路衢,令天下黎民皆知。我粗看了几眼,内容大意就是把自己骂了一通,说什么上天降灾都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帝“失德”什么的……总之,言辞肯切,剖析合理,读了颇使人动容。

    另一个消息就是——张思成反了!

    总范阳、平卢两道二十余万兵,号称四十万,起于范阳。

    四年前,剑南节度使卢乘乂也曾谋乱,可其乱仅月余就被平息下去。但张思成绝非卢承乂可比,为此,他整整准备了十五年!经营幽州数年,他在军中的口碑极好,善待部下,经常“下基层”慰问小兵,十几年来以金帛爵位广罗人才,帐下愿以死效力者甚众,从以一抵二的角度来看,这二十万兵实等于四十万。

    节度副使、行军司马、节度判官……所有节度使的属员都集中起来了。

    “大人以为如何?”众人都看着秦武,先听他发话。

    “张氏谋反非同小可,手下兵精将强,且以二十余万众,破河东诸郡县当非难事。食君之禄,赴君之难,速速勤王乃第一要务!”

    “勤王讨贼,视死如归!”众人异口同声。

    等不及皇帝下诏了,秦武当场下令,召集朔方所有兵马,三日内齐集后即出发。

    三日后的傍晚,大风,地上的干雪被刮起,洋洋洒洒,仿佛是又一场雪。六万士兵,刀枪剑戟,铁衣黑甲,列列寒光,森森剑气,映得天地无色。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秦武抱起我,眼睛里汪着一池柔情……看着他的眼睛,我只觉身子都软了,恨不能跳进去。

    “要打大仗了……怕么?”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我是真的没觉到恐惧,秦武在身边,我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可怕。

    “张思成非比常人,此番谋乱又是策划良久的……河东、河南兵马甚少,淮南、江南两道兵马加起来也不及十万,岭南道远,北庭、安西更是远……怕是要不了几天……叛军就会逼到洛阳,要是破了洛阳,京城就……”

    “别说了,你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唇上。轻轻拿掉我的手,他似笑非笑,似认真似不认真。

    “你……担不担心他?”

    “有你这样的股肱之臣,皇帝陛下的安全还用得着我担心么?”我笑了笑,说实话。

    “狡猾!京城禁军只有不到两万,我都担心,你还不担心么?”

    “可以临时招兵吗。”我答。

    说完,他放下了我,转身出去作最后的演讲。

    他提到元重俊,我倒认真思考起来了。元重俊虽从小当皇帝,可弓马娴熟,是能上得战场的人,况且他性情骄傲,说不准会下诏亲征,率领京城羽林禁军杀出城去,让天下人看看,他这个皇帝可不是个草包。

    留下精兵三千给刺史守城,防止万一再有小股回鹘叛军前来骚扰,朔方节度使秦武率领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怕惊动百姓,马含嚼子,士兵衔枚。城门关上之前,当年的进士、如今已是半个军人的刺史赋诗一首赠予年轻的将军。

    “将军辞灵城,铁骑萧萧鸣。奋戟贼胆裂,不日海风清。”

    “过誉过誉,秦武万万当不得,当不得!此去只是尽为臣的本分。”

    秦武神色严峻,在马上抱拳与刺史道别。

    兵贵神速,本该日夜兼程。无奈路难走,马跑不快,步兵行走速度也快不起来,况且粮草、辎重等等都需小心。所以,行军速度不是很理想。

    “京畿大灾,饥民嚎啕,长安一夜大雪后,翌日清晨,守门的军士开了门发现死在城门下的饥民数以十计。”在休息的空档,钱程叹着气说。

    “朝廷不是开仓赈灾了么?”端木云问。

    “赈灾是赈了,陛下还减膳罢乐呢,长安郊县的饥民冻饿而死的不是太多,但今年遭灾的非京畿一地啊,河南府,淮南道……好几处,旱、涝、雪,接踵而来。亏得江浙、湖广去岁收成好,漕运也还算顺利,不然,几十万户靠什么?陛下就是不吃饭,省下的也不够啊。”

    “此乱需速平,开春正是播种时节,不然错过了这一季,光靠救济,灾民能救济得了么?”

    我插嘴道。不是我忧国忧民,这种情况,由不得不让人思考。我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了,我现在是齐的子民,这个帝国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叶老弟年甫弱冠就这样忧国忧民,不怪节度使大人青眼有加呢。”

    钱程朝我挤挤眼,又朝秦武的方向扫视一眼。

    “叶某年轻,不谙军中事务,还仰钱兄指教。”

    我学钱程的样子,也朝他挤挤眼,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看得一边的端木云直皱眉头。

    军行至庆州,已经是七日后,又三日,刚到鄜州即在半道上接到长安的消息。

    是元重俊的亲笔信。

    在几个人的注视下,秦武对长安的方向揖拜后方拆开信封。

    “陛下要亲征,京城里的两万禁军已整装待发,令朔方军于蒲州等待与陛下会合。”

    没有人对这个命令提异议。

    可是我却心头一沉:照这封信里的意思,就是说到了蒲州我们就要和元重俊见面了!

    入夜,人马困乏,实在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秦武令扎起帐篷暂作歇息。

    寒风被帐篷挡住了,火焰升起来了,我摸出一快冷硬的黑面饼,无味地嚼着,眼前的火焰,如一个个乱舞的精灵,在眼前跳着集体舞。

    “怎么吃这个?”

    “嗯?”

    脸颊上一点暖意传到了心里,我抬头看秦武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温热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冰凉的脸颊,看着我手中被啃得参差不齐的饼,满眼疑惑。

    “都吃这个,还能叫我和他们不一样么?”

    任由他的手抚遍我的脸颊,我还是静静地坐着,机械地嚼着面饼。

    “别吃这个了。”

    说着,秦武拿掉我手里的饼,放在一边,转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是觉得委屈了我,肯定又给我拿“高级”的东西来了。

    “吃这个。”

    果然,再次进来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打开来,一阵喷鼻的香味。

    “哪里来的羊腿?”不待他递到我面前,我伸了脑袋看。

    “他们非要给我这个,说是在灵州就备下了,总不能糟蹋了吧。”

    说着,烤羊腿递到了我手上,还是温热的。

    接过来我就咬了一大口,咽下去后才发现秦武正在吃我啃剩下的半个黑饼。

    “你……”

    “粒粒皆辛苦!”

    说着,他一口咬掉了小半个饼。

    “我吃不了这么多。”

    一把挡开他,我把手里的羊腿举到他面前。

    经过一番争夺,我成功地让他吃了一小块羊肉,只是一小块。

    “不能让你受委屈!”

    走出帐篷前,他又丢下了这句话。

    幸而鄜州距蒲州不是很近,路滑不好走,就是骑兵也用了三天才至蒲州境内。马蹄刚落入蒲州的土地上,我的心就急剧下沉,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水里……

    日暮时分,皇帝方面来人,说陛下不日即到蒲州城。闻言我更是心冷。

    “皇帝怎么这么晚到?”端木云不解。

    “朝中有人拼死阻挠,所以出发得晚了。”秦武简要地回答。

    夜深人静后,我独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火焰,又什么都没在看。

    “是不是担心见他的事?”秦武轻轻拥我入怀中,低头问我。

    “是,心静不下来,一会儿凉冰冰的,一会儿又觉得热腾腾的……快受不了了……”

    突然间,我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下来。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秦武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在我颈间耳语。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天明后就在我以为马上要见元重俊的时候,又有消息来了。

    河东节度使许清远不敌张思成部将令狐海,为流矢所中殒命,部下三万劲卒被砍杀大半,所余者五千不到,太原城陷。张思成部下另一悍将高千山已围平原县城数日。此二人所过处,州县望风披靡,无有能抵挡者。而张思成本人亲率十五万精兵……已过仪州。三路大军进逼洛阳!

    秦武的脸绷紧了!我从未见他如此严肃过。

    “他们三路大军近二十五万人,我们才六万,连元的禁军才八万!”我也紧张,暂时忘了要见元重俊的事。

    “河西和陇右的兵马暂时还不能到,淮南道兵马大约可以快些,江南道也正急行军。”

    秦武安慰我,可我心里哪能平静?几十万人的大战,这将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

    然而未及中午,战况又有变化。

    平原令姚鲁望守城拒战,三天前出奇计,以城内三千士卒加上新招募的两千人竟然可以一挫高千年锋锐,于城下斩首八千余级,暂时保住了平原城。

    “是不是姚鲁望请援?”我猜测。

    “正是。”

    “想让我去么?”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如果去平原,正好可以避免和元重俊见面,而且平原亟需援兵。

    ……

    他不语,艰难的思索。

    我把头扭向一边,望着白色的原野,望着猎猎旌旗……

    会议,商讨,飞马传信。

    晚饭之前,端木云喊我到秦武帐中去。

    进去后,端木云放下帐帘,走了出去。

    帐篷中只剩下我和秦武二人。

    “决定了吧?”我问。

    “他准了,说在平原牵制住高千山至关重要。拨一万人由你统领,端木云协同,立即开赴平原!”

    他这话说得……仿佛是刑场上最后的告别辞!

    “我……”

    我说不来话了,只觉脑子里“轰”得一下。一万兵马?我第一次统兵就是一万!

    “你这么相信我?”

    “不要小瞧自己!”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

    突然意识到我前往平原就是要和他分别了,鼻子里忍不住一酸……

    “不要流泪!”

    他紧紧地搂住我。可是,在他的怀里,我怎能不流泪?

    最后,我清醒过来,伸手从怀中探出那个皱巴巴的手绢。

    “这个?”他眼含不解。

    “实在是不像样,所以……一直没好意思给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

    他搂得更紧了,搂得我喘不过气来,紧到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手绢……”

    许久,他松开了我,仔细把那皱巴巴的一团展开在掌心,湿了眼角。

    天完全黑了,狂风大作,地上的雪粉被旋起,飞得老高,一不小心就迷住了眼睛。

    我,一个被临时任命的部队统帅,站在五千骑兵、五千步卒面前,朗声高言,对他们说我要带领他们奔赴平原,日夜兼程,不容耽搁片刻!

    我的话完后,全军统帅、节度使大人秦武走到我身边,面对着一万将士,慷慨激昂。秦武说我是这一万人的统帅,他们要无条件服从于我!

    “是!”

    我的耳膜差点被震破。这一万人整齐的声音如同巨雷,在雪地上炸开。

    “这一万将士、连同你自己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

    士兵的雷鸣沉下去后,秦武转身面对着我,嘶哑着嗓子说。

    “我会爱惜我自己!我的性命……不仅仅是我自己的!”

    我仰头朝天,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说道。

    部队开动起来了,我勒转马头,看到秦武还屹立风中,如同雕塑。

    回望几眼,发现他仍是兀自不动。

    调转马头,我飞了回去。

    “记住:如有不利,切不可硬拼,性命要紧!”

    他紧紧握住我从马上伸下的手,“我记住了……”

    我还想说一句的,可是……已经说不出来话,眼泪流了一脸。

    “性命要紧……”

    他突然失了声,我不忍看……其实我已经看到他的眼眶已是潮红一片。

    “驾!”

    我猛地挣脱他的手,打马转身,向前飞奔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