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馆子里喝酒比自己开馆子真是畅快多了。”
傍晚的校场上,他看着我射出箭筒里最后一支箭后,闲闲地走上来说。
“我那里还有不少,就是钱使完了,还有彩缎呢。”我放下弓,转身对着他。
“多谢!叶……”
他突然住了口。
“说啊,不见两个月你就成半语子了么?”
“多谢叶小将军!”
他说完整了,只是那一声“小将军”在我听来有些阴阳怪气。
入夜后,他悄悄潜到了我房里来。
“一声不响地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边披衣裳边说。
“你问我呢?”他眼睛眨了眨,旋即低下头。
“记得三年前,师兄曾嘱托我照顾你,我记住了!”
端木云是个性情中人,我知道,这三年里,我日日与他相处,早了解了他的秉性。性子上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这次一走就是两个月倒真叫人有些担心。
“这几天一直没机会问你,这两个月你在哪?”
“在哪?在你身边!”说完他转身离去。
……
冬天到了,看着雪花从窗前飘落,心里凉丝丝的。掐指一算,我在军中已经三个多月了,职务从普通的亲兵升为果毅,想起这个名字就想笑,无奈自己也是个小军官了,不能再有小儿女态,所以,每日里只得崩了脸,只有和秦武独处时才放松开来。
大雪连下了两天,一刻未停。
军中无事,端木云又和一帮子闲极的小军官去酒楼喝酒,临行前他跑至我房中邀我同去,我回绝了。自从四年前的那次醉酒后,我发誓再不在外面喝酒。
“不会灌你的!谁不知道你是节度使大人的人呐。”
那个叫陶三清的校尉说,眼睛微眯着看我。
“承各位兄台好意,小弟我实在是……”
“算了,实在不能去就不要去了,他不喝酒,陪着你们也没意思的。”
正窘迫之时,行军司马钱程出现了,一句话解了我的围。
“多谢大人!”
我追上去,对着钱程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天气极冷,又干,雪下了就不化,因此这两日的雪使得军营里空闲了十多天。
腊月十八这天,长安来人。
晚间秦武告诉我说朝廷要有事了!
“京畿道暴雪十余日、淮南道、江南道大雪半月……”
“那怎么样?”
“能怎么样?开春旱、入秋涝,冬至大雪不停……今春只怕……”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惊:旱灾、水灾、雪灾,挨个地来……这正是造反的好时节啊!想着“造反”二字脑子里不由得蹦出开春时节在边陲小镇跟踪范阳、平卢两道节度使张思成的情形。如果此人有谋反之心,那么,机会已经来了。天降大灾,饥民嚎啕,正是宣传皇帝无道的好借口!
“只怕有人要造反!”
想了想,我还是说了,不是我乌鸦嘴,听他们说得这样,再结合春天里的经历,我觉得我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你……此话切不可乱说!”秦武向前走近一步,他眸中的担忧我看得一清二楚。
“很多时候,心存侥幸正是导致局势不可收拾的一大肇因。”
我很直接,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想我不需要掩盖什么。
仔细关好门窗后,秦武问我何出此言,于是我说了春天的见闻,张思成、冷翠竹、阿不思,以及我的猜测。
听我说完,他沉吟不语。
“朝廷如此优宠张思成,两道兵马加起来超过二十万,且其人能征惯战,善笼络部下,朝廷的赏赐多分与僚属,每战后必先为部下请赏……这样的人,若是他有不臣之心……”
我不说了,看秦武眼中的阴郁越来越浓重。
“陛下他……六月里,有人密奏张思成有反相,可是表奏被压下去了。”
沉默半晌,秦武方开口。
“那为什么不查一查?”
“这个……陛下他对张思成的恩宠已非一日两日,张思成其人也是战功卓著,素有威名,他不想因为猜忌而令边将寒心。”
“那,这件事就这样了?”
“八月间他曾令中官孙长发以颁赐为名前往范阳。孙长发归来后盛赞张氏忠心,真乃社稷之臣,绝无反相,因此……这件事就这样了,不过上奏之人倒也未因此遭贬谪。”
“原来如此。”
“听说……孙长发返京后,张思成旋即上表一封,剖心沥胆,力陈己心……令陛下动容,连叹数声。”
天,这个张思成到底是什么人呐?我现在心里全是这个姓张的了。
“其实……张思成圣宠不衰,也是有一段因由的。”
秦武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勾得我上床半天都睡不着觉。什么叫“一段因由”?没听说过皇帝和这个两镇节度使有什么特殊关系啊,后宫里也没有什么女人与其有瓜葛啊?
半夜里,我醒了过来。因为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和几个同学逛街,我还试了好几件衣服,全是漂亮的裙子……然而,正当我拿卡准备付钱时,周围的同学全都不见了……接着,收银员也不见了,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只穿着短裤体恤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周围空无一人,但隐隐的,有杀伐之声传入耳中……
披上衣服坐起来,悄悄推开窗子,有雪花飘了进来,冷风鼓入裸露的脖子,彻骨的寒。
又下雪了!
天地间白莹莹一片。
朝秦武的房间看去,发现纸窗里透着微光。
他没睡。
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时,看到端木云也在。两人见我进来,并没露出惊讶之色。
原来,他们担心的正是张思成的事……其实,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师姐。
“师姐是张思成的女人,而且是很受宠的女人。她幼失双亲,与皇帝无冤无仇,却两次冒险刺杀,背后绝对有人主谋。”
端木云神色隽冷,往日里的不正经此刻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痕迹。
“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我一直都不愿说,师父在世时也曾告诫过……可是,局势要紧,我还是说了吧。”
接下来,秦武的话让端木云吃了一惊,我倒是还能接受。
“这么说,师姐刺杀皇帝是为复仇!”端木云瞪了眼睛说。
“‘复仇’?是先帝杀了她父亲,破了她家的……与现今的皇帝何干?”我忍不住插嘴。
“哼,又替皇帝说话。”端木云不屑,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
“父债子偿确是不该!况且,据说师姐的父亲在寿州刺史任上确实受赃,只是审理此案的人公报私仇,加重罪名,神速定案,竟赶在大赦前处死了师姐的父亲。”
“大赦?”我和端木云同时问道。
“就是那一年的六月,先帝第三子、当今的陛下出生了。因为陛下生母是先帝宠妃,所以陛下的出世令先帝异常欢欣,所以,陛下满月之时,先帝颁诏大赦天下,死罪从流,流刑可赎,而师姐的父亲若非立即处决的话,活到赦令颁布之时便性命无忧了。”
我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那个审案的人呢?”
“此案年代久远,已近三十年,审案之人二十年前就死了,且无子嗣,所以……师姐要报仇也无可杀的对象。”
“活该断子绝孙!”端木云恨恨地道。
“所以,冷翠竹就把债记到当今皇帝头上?”我还是不解,如果仅因为此冷翠竹就要杀元重俊,那冷翠竹也太偏狭了,这样的行为哪里当得一个“侠”字!
“飘飘说的是,师姐是张思成的私宠,她两次刺杀陛下……背后应该是有人主使,这个人……应当就是张思成!”
秦武站了起来,面向窗外,眉头紧皱。
“那咱们有什么法子?唉,同门师姐,如今却是背道而驰。”端木云也皱眉。
“我觉得你现在可以拟密奏一封,告诉元你对局势的看法,自己这边呢,军马粮草、前前后后都须准备好了,随时预备出征。十道藩镇中,朔方是离京城最近的,况且你又为他所信任,万一有事……”
“你说的是,我这边的兵马可以准备好随时应战,但密奏的事……我实在是拿捏不了。”
“你这么年轻,又没有军功,他能破除重重阻力任你为节度使,这样的信用你还不放心么?”我不信一封密奏能让秦武为难。
“就是。”端木云也附和。
“算了,我就说出来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我也是听说来的,几经周转,恐怕朝里的人大多是知道的了。陛下厚待张思成,本是有一段缘由的……”
呷了口茶,秦武坐了下来,我和端木云屏气凝神。
“张思成之母原是先帝宫人,后被赐出,赐于幽州节度使范瑾,范瑾谢旨后上奏云边将无妻妾者甚多,希皇帝陛下推恩,将这一批宫人分赐于部下无妻者……因此,张思成生母刘氏就被转赐给了时任行军司马的张父,赐给张父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张思成……据说,刘氏在跟了张父后是不到七个月就生下张思成的。”
“你是说,有人怀疑张母在嫁给张父前就怀孕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正是……甚至有人说,刘氏其实在宫里就已有孕。”
“哼,就是说那姓张的其实是老皇帝的种了?”端木云哼了一声,半是鄙夷。
“这个……要说如果刘氏真是在宫中受妊……不过,未必一定就是先帝。宫里的事,谁能说得清?或许就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事实是:不管刘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张思成却是铁了心认定他就是先帝的后代……他比元大整整十岁,若他真是先帝的儿子,而且是先帝公开承认的儿子……那么今天坐在宝座上的未必就是元了。元十五岁即位,连头带尾已十五年,而张思成也已经在幽州一带整整待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张思成历经数战,平契丹,征高丽,出生入死,衣不解甲……而元呢,却是当然的天之骄子,高高地坐在王座上,俯视众生,接受万民的膜拜……所以,张思成嫉妒,难过,愤恨,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恨自己命途舛错……他认为自己血管里流的也是先帝的血,他认为自己理应在京城里,那金灿灿的龙座其实应该有他的份!”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我赶紧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喝完我发现两个男人都在看我,紧紧地盯住我看。
“怎么了?”我放下茶碗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秦武眼含惊喜。
“小娘子怎么突然变了谋士?”端木云嘴角翘起,眼睛半眯。
“随便说说而已,还要听节度使大人高见呢。”我白了端木云一眼,看向秦武。
“这个事,陛下他也是知道的。我不知道陛下作如何想,但以陛下对张思成的宠信来看,他可能是半信半疑。陛下是先帝第三子,因上面两位殿下早薨,所以得登大位。有人曾听陛下于寝殿中诵读《扬之水》篇,诵及“终鲜兄弟”句时,大加感慨。因此,我猜他在心中已是把张思成半当作臣子,半当作兄弟了!因此屡加恩赏,授以大权,不疑不忌,去岁秋竟还要加封郡王!因朝臣极谏方罢。”
原来,元重俊是真有些相信自己还有个身份不明的异母兄,可谁曾想这“大哥”拿了钱,受了爵,握了权后反而野心更大!唉,对于有些偏执的人来说,可能是给的越多,索取的越多。回想起张思成的脸,从面相上看倒也不是那奸恶之人,反倒是有些英气的,只是眉宇间的那股气……确实是野心,还有狠戾!
两次暗杀不成,他会不会着急到借着天灾之际发动兵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