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排列混乱的一堆散兵游勇,此刻连杀人的心都生了。指挥后军本已让他心生失望,现在又看到姓杨的分派给他的这一部四百余人,列起队来参差不齐,精神状态抑郁萎靡,分明是别人挑剩下的兵渣全留给了他。带着这样的一只部队,自己别说建功立业,能顺利完成任务就已非易事。在他身边的戚少商、张赫、秋慕容等人也都面面相觑,就算想要安抚他几句,却也不知挑什么话说好。应霜叶之前对他一直心存芥蒂,但是眼下见这拜五品的武卫将军却遭到如此排挤,心里也不为他一阵黯然。
顾惜朝的这只部队按计划一个月后就要出发,本来这段时间可以好好练兵备战,但就情势看来,这样的一批人马,着实没什么值得练的了。原本众人都蓄势待发,意到战场上奋勇杀敌,但此刻却只想着千万别被任何敌人的部队遇上,不然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转头,再看领回来的军器。强弓劲弩半只没有倒也罢了,他们必竟是辎兵,这等精锐武器自然是要优先分给作战部队的。可是,居然连一只象样的刀剑也没有,百余只长矛不是矛柄霉烂,就是锈迹斑斑,根本就是一堆破烂。很明显,这一切根本就是童贯故意刁难。
顾惜朝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吩咐了几句,便令众军士自行散去了。
五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军营,俱垂头丧气,各怀心事。走到半路,戚少商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不行!”其他几人见状也跟着停下,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应霜叶疑道:“什么不行?”
戚少商摇头道:“瞧这一部兵马的状况,再加上我们现下的心气,此番若是上得战场,不过是白白送死......”
顾惜朝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神态激动,气急败坏,道:“童贯正是想让我去送死!我......”忍到这时,他实在已经难以抑制爆发的情绪,声音都变得有些尖厉了。
戚少商狠狠瞪了他一眼。
戚少商从连云寨到兄弟会,老大做了这许多年,这一瞪眼,自有一派领袖威势,顾惜朝见他目光凛凛,心里一怯,下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戚少商环顾四人,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这部人马虽然素质不高,可顾惜朝文韬武略,胸有兵甲;张赫兄、小叶又哪个不是当世豪杰;慕容灵机百变,更是天下一等一的斥候;我戚少商虽不敢称是‘万人敌’,但要说冲锋陷阵、斩旗夺帅却也不曾输给过谁。有我们悉心率领,就不信不能在战场上有所作为!”
几人本来心情已然沮丧到了极点,但一听此言,心头居然复又热了起来。素来多智的顾惜朝大受打击,也没了什么见地,只抬眼看向戚少商道:“若依你,我们下面该怎么做?”
戚少商知道现在最可怕的就是已方的信心遭到了打击,斗志俱失。他刚才的一番话虽然令几人的信心暂时稍稍恢复了几分,但下面若是没有什么实质的建议,这刚刚鼓动起的志气只怕又会瞬间消失。
戚少商道:“就凭那些破烂长矛是绝计不行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准备可用的兵器。”
顾惜朝皱眉道:“想来军方武库已被童贯关照过了,我们是拿不出优质的军器的。”他想了想,又道:“要不我去找蔡京,请他从中斡旋,只是能不能成事也不一定。”
应霜叶微微一笑,道:“要武器倒也不难,这京城里的铁匠好手,兄弟会都有些门路,只要出得起银子,什么样的武器都能搞到。”
张赫接口道:“上次劫的生辰纲还在我们手里,那些银钱应该足够支付了。”
秋慕容拍手,道:“是极,反正那是贪搜刮的民脂民膏,此番若能用在战场上,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戚少商道:“如此甚好。时间不多,这打造武器的事情就交给小叶和慕容。我和张赫兄随惜朝一起,仔细商量一下后面的事项。”
应霜叶、秋慕容齐声应下,立刻准备动身。戚少商又叮嘱,道:“完事后立刻来找我们。”
当晚,戚少商等五人又聚在一起,围桌而坐。
顾惜朝此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神彩,道:“张兄刚才清点过了,他们手上可动用的钱财约值白银一万两。我算了一下,按应兄提供的价格来看,锁子甲四十两一副;上好的燕翎刀二十两一把;优质的步兵长茅要十两银子一支。如此看来,一万两不可能把四百军士全部装配齐全。所以,我计划,锁子甲和燕翎刀各配一百套,长茅三百套,这样用去九千两,剩下一千两也不堪什么大用,还是留于兄弟会作为日常开销的好。”他言毕,目光转向其他四人,问道:“你们觉得怎样?”
秋慕容咂舌道:“才武装四百人的一只部队,便要去如此多的银子,难怪朝廷一打仗,天下百姓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了。”
应霜叶也叹息道:“是啊,这还是事前准备。等仗真的打起来,银子得就更如流水一般了,根本不经使。如此说来,再强的国力也经不起年年的征战。”
戚少商见众人都无异议,于是点头道:“那就照惜朝的意思办吧。”
顾惜朝点头道:“如此便劳烦应兄和秋兄盯紧些,既要保证东西的质量,不能有工减料,又要务必在十日之内全部准备妥当。”
那边两人满口应下。
顾惜朝又道:“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训练好这批劣兵。”然后,他看向戚少商,道:“少商,对那些人,你可有什么想法或建议?”
张赫接口道:“可惜我师兄不在,不然让他来训练这些人倒是得心应手。”
戚少商微微颔首道:“是啊,要是有王兄帮忙的话,必然事半功倍。但眼下没有他,倒也不妨事。我想这样,看这帮军士的资质不佳,若是让他们去演练兵法布阵,别说是十天,就算是一年恐怕也未见得能有成果。不过,我们的目的并非要把他们变成精锐之师,而只是希望他们成为可用之兵。这么一想,事情就好办多了。两军相逢,勇者胜!他们这些劣兵,平日里必定受多了其他人的欺服、耻笑,只要善加利用,点起他们的斗志,再挑选一些气势刚猛,变化简单的招数教给他们,也不需多,只三两招即可,让他们练得精熟,真正应战之时便可派上用场。”
应霜叶双目一亮道:“甚妙,真要是复杂精妙的招式,只怕他们也学不会。”
顾惜朝看见心仪之人见识确是高人一等,心中也是一阵窃喜,欢喜钦佩之情流于言表。他站起身,施了一礼道:“那训练军士的重担就交给少商和张兄了。只是这趟我们是后军,以保证粮草和辎重为主,兄弟会的众多兄弟就不必跟去了,留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能得你们几位相助,已是顾惜朝的荣幸。”
很久前,张赫对连云寨和顾惜朝的恩怨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切肤之痛,看事情自然可以中立一些。当时他暗里就有些同情那位顾大寨主无奈的立场,现在与他相识,倒觉得其实他人也蛮不错的,居然还能记着给兄弟会的兄弟们留下一千两银子。
想到这里,张赫站起身,回礼道:“也好。”有了那一千两银子垫底,城中兄弟会的营运短时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这十日中,张赫和戚少商便日日操练军士不提。到了第十一日上,应霜叶急急踏进操练场,笑吟吟地迎上戚少商,道:“软甲、兵器都已打造好了!我已找了辆车,你们找些军士随我去拿吧。”
戚少商便点了四十名最精干的军士交由应霜叶带领去取东西回来。众军士们知道新兵器准备好了,也都大感兴奋,哪里还有心思操练,戚少商便干脆让他们休息着等兵器运来。
一会儿,兵器等便被人轮流搬进操练场。戚少商上前,拎起一副锁子甲,掂了掂重量,而后又拾起一枝长茅,抖了抖茅身,满意地点点头,赞道:“都是好家伙!”他再取出一把燕翎刀,走到场中,举刀示意。本来看到武器交头接耳,满眼兴奋之情的军士们立即声,连搬运东西的那几十人也迅速归队,排列成一个方阵,倒也象模象样。
见场中迅速安静了下来,戚少商朗声道:“好!从武库里领来的兵器,大家都已看到了。拿那样的东西上战场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也就不说了。今天顾将军自已掏钱为大家购置的兵器已经送到,希望大家拿到兵器后不要辜负了顾将军的良苦用心!”这话,戚少商以内力缓缓送出,站在前排之人并不觉得刺耳,站在后排之人也能听得清楚。
他此话一出,下面便有人大声叫好,随即数百人一齐跟着呼喊,极是雄壮。
戚少商又提高了嗓音,道:“我们都是辎兵,辎兵就是军中最没有地位的兵,鲜衣怒马,金盔银甲,前簇后拥,论功行赏,那都是将军、战士们的事,而最脏最苦,最累最滥的活都是我们做,得意的时候绝没我们的份儿。这样的兵大家喜不喜欢当?!”
全场鸦雀无声。
此番话确是说到了场上兵的心底最深处,谁也没料到他们的将领居然对他们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一个队长猛然把自已头上的毡帽扯下,扔在地上,大声愤然道:“鬼才喜欢!”他的这一举动感染了周围的军士,大家也纷纷把毡帽扯下,扔在脚边,齐声大喊:“不喜欢!”吼声如雷。
戚少商手一挥,声音立刻平息。
他又道:“爹娘把我们生下来,不是让我们被别人瞧不起的!我们也想做威风凛凛,来去如风的骑兵;我们也想做百发百中,杀敌制胜的弓兵;我们也想做英勇善战,血沙场的步兵;我们甚至还想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可是我们现在却做了辎兵。这是为什么?!”最后“为什么”三字说出,运足了内力,在场之人无不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
戚少商又大喝道:“为什么?!”
整个四百多人的操练场上,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可以听见,场中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戚少商顿了片刻,才道:“我们是比别人少一只手,少一只脚?还是我们比别人笨?或者我们就是孬种,就是没有别人有血?!现在,凡是觉得自己没有血的,就可以走了!我绝对不会算你们是逃兵。愿意留下来的,都是有种的男人。既然是男人,就要让所有人看到你们的血!我们今天是辎兵,不代表我们永远是辎兵,我们今天没地位,不代表我们永远没地位!”
戚少商用手一指张赫,道:“这位张大侠,他的师兄你们可能认得,就是前八十万军枪棒教头王进。张大侠会负责教导你们枪法。”下面兵一阵动,大部分人虽然不曾见过,却都听说过王教头的威名。
戚少商又用手一指应霜叶,道:“这位应大侠,双刀有万夫不挡之勇。他会和我戚少商一起指点各位的刀剑之术。在剩下的半个月里,你们中训练成果最好的一百人将会配上锁子甲与燕翎刀,之后我们就会出发上战场,用我们的鲜血和勇气,去为自已杀出一个未来!”他说到此处,猛然大喝一声,侧过一步,面对一棵巨大的枊树疾挥一刀。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应声折断,立时尘土飞扬,声势惊人。
场中兵见状,情绪难以自制,热情高涨,气势如虹。
顾惜朝远远地立于军帐旁,看着戚少商的一举一动,感叹他智勇无双,成功地鼓舞起了军士们的士气,燃烧起了他们的斗志。那个自已一直压抑着想要征服的男人,一直从心底想要得到的男人,一直努力着想要并驾齐驱的男人,的确是万中无一。
云淡风轻,碧空万里。
顾惜朝这一部兵马押着粮车,正在赶路。
几日前,他们接到上头命令,要送粮给正在攻打白沟镇的陈渊陈将军。白沟镇在宋辽交界地,亦是通往燕京的必经之路,陈将军带领先头部队攻打此镇受阻,粮草已然告尽,所以飞书求援。于是顾惜朝奉命紧急押送粮草前去,以解前方之忧。由于事出紧急,上头还特别拔给他们十匹战马。
这会儿顾惜朝、戚少商等四人骑着马,于队伍中间押阵;另两名曲长骑马于队列前后照应;秋慕容则另带了三名军早已策马去前方侦察,没了踪影。
两日来,他们已经连续打退了几小撮来劫粮的辽国敌军,虽然敌方实力不强,但这也许是大宋近些年来少有的能以辎兵战胜辽兵部队的事迹了。所以,应霜叶此刻坐在马上眉飞舞,兴奋异常,连番夸赞将士,好象他们带领的是一队精锐之师一般。他从未上过战场,一连几场得胜,便感觉良好极了。而顾惜朝的表情却并不轻松,他在马上微微侧身,靠近身边的戚少商,低语道:“那几拨敌人很弱,胜亦不足喜。而我们的将士完全不懂得布阵行军,更谈不上阵法变换,若遇强敌,则无法抵御。”戚少商摇摇头道:“虽然这部军士谈不上精锐,不过应该还有一战之力。”
顾惜朝暗叹一声,心下只盼这一路不要遇上强敌,能安全将粮草送抵就好。
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传来,顾惜朝眉头微皱,举手示意部队停下。
来得正是前去侦察的秋慕容四人。
秋慕容面沉重,冲至戚少商面前,勒住缰绳,道:“前面发现敌军。”
顾惜朝心中一沉,道:“怕什么还是来什么。多少人马?状况如何?”
秋慕容苦恼道:“比我们多,具体多少不清楚,可能有上千人。他们以步兵为主,有少量骑兵,不过盔甲鲜明,士气饱满,不比前面那几拔。”他有些焦虑地看了看那许多粮车和推车的兵,道:“他们正是往我们这儿来的,就快到了,只怕很难避过。”
顾惜朝面凝重,短促道:“准备迎敌!”然后立即着手指挥将士列队布阵。这些将士虽然不懂排兵布阵的变化,不过在别人指导之下布个死阵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番周折之后,所有将士已经严阵以待,可等了好一会儿,却连那拔敌军的影子却都没能瞧见。
顾惜朝脸铁青,看着空荡荡的道路。一名军士奔至顾惜朝身边问道:“顾将军,这是唱的哪出戏?”
此人乃是一名曲长,名叫张涛,已算是这部人马中各方面能力较强之人了。
顾惜朝凝神问他:“这里离白沟镇有多远?”
张涛答道:“还有一天左右的行程就到了。”
顾惜朝面愈发显得沉重道:“这拔人马只怕是针对我们而来。看样子,他们也有专于侦察的‘斥侯’,恐怕是已经发现了我们,此刻正在某处集结准备。一旦发动,势必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吞没我们。”
张涛的脸也变了,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顾惜朝眼光扫过身边众人,只见大家都急切地盼着他的下文,只有应霜叶脸上还有一些不太服气的神。
顾惜朝沉思片刻,道:“按说目前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派出信使,快马向陈将军求援,要求接应。只是现在敌人尚未发动,正是等着劫杀我们的信使,而等他们一旦集结完毕,攻势一发,我们再想派出信使,等候援军也已来不及赶到。恐怕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此言一出,戚少商等人脸无不大变。
戚少商素知顾惜朝在战场上足智多谋,这番判断绝非空穴来风。众人见敌人迟迟未有动静,让人摸不着意向,心中不免有些惶惶。
顾惜朝见将士们都有些恐意,知道此时若不设法保持大家的斗志必将一败涂地,于是仰天大笑了三声,道:“不过既然我已经猜出了他们的意图,我们也不至于没有一线生机!”
他震臂道:“目前我们没有办法,只能等敌军先发动。他们一旦发动,我们便要瞅准机会,立即派出信使求援,剩下的将士定要万众一心,死守至援军到来。敌军此来所为粮草,且一旦发动必如排山倒海,如果我们抵挡不住,也可先丢弃部分粮草,那时,敌军必然犹豫是先取粮草,还是先歼灭我们,如此可减弱他们的斗志。只要援军一到,丢失的粮草也可再抢夺回来,此谓之‘先弃后取’。”
众人精神一振。
顾惜朝接着道:“我们此番若想脱险,援军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求援之人非常重要,不容有任何闪失,此人要杀过敌人的重重包围,奔去报信,所以必须勇冠三军,”说到这里,他看向戚少商,道:“这人本非少商你莫属。只是,你这一走,我们这边实力便大大减弱,不一定能撑到援军到来。”他叹了口气,道:“真是两难。”
戚少商听他此言,便知此役凶险,心中一拎,不由担心起顾惜朝的安危,只恨自已分身乏术。
秋慕容道:“我轻功好!我去!”
戚少商摇头道:“长途奔涉靠的绝非轻功,况且还要杀破敌人的包围。敌阵中高手必多,杀出重围,谈何容易。”他是考虑到秋慕容轻功虽好,武功却不甚佳。
张赫上前一步,道:“那还是我去吧。”
戚少商道:“张兄的枪法超绝,倒是没问题,只是......”他沉吟未决。只因张赫虽然武功高强,却是马术不济。
应霜叶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而且他也不相信敌人会有那么厉害,就盼着见识一下,但瞧见戚少商犯难,还是一咬牙道:“我去!”
戚少商还未应答,只见远处尘土飞扬,蹄声隐隐。
敌人还是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