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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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已经入,顾惜朝却没有睡。不但没有睡,反而比白天更清醒、锐利。

  苏州最大的妓院“芙蕖馆”旁种植有一棵参天大树。此刻,树冠形成的阴影正好把顾惜朝挺拔的身形极好地掩蔽住了。

  “芙蕖馆”的大门前有不少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零零星星的路人以及进进出出的嫖客,只是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顾惜朝站在树下很安静,因为他在等人,等一个好逛妓院的人。

  他观察了那人整整两天,发现只有到了这时那人才会单独一人行动。而他等的就是他一个人的时候。

  杨锦心满意足地搂着一位姑娘从“芙蕖馆”大门走了出来。

  “杨公子,人家舍不得你,你留下来嘛。”他怀里的人甜腻地哼哼着。

  杨锦笑道:“其实我也很想,不过上头规定不能在外留宿,能和你粘到这般时候已经算是特别优待啦。”说完,他毫无留恋地放开搂着人的手,“啪”地打开折扇,摇着沿路离开了。

  等到了要等的人,顾惜朝便悄没声息地从阴影里飘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跟在杨锦身后。

  路走的越远,人就越少,天也越黑。

  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杨锦的步伐停住了。

  他终于注意到了身后有人,于是猛然转身想瞧个究竟。

  只是他不仅瞧见了身后的人,也瞧见了一道扑面袭来的寒光......

  已经深了,顾惜朝被一阵急切地拍门声吵醒。

  他不慌不忙地起身,套上外袍走出房间,又穿过院落,最后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朱勔和莫无涯二人。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正手提灯笼替他们照明。灯笼昏黄的光晕罩在每个人的脸上落下明暗不等的阴影,显得十分狰狞。

  顾惜朝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朱大人深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朱勔面露烦恼之,道:“不久前,打更的更夫发现杨锦被人毙于街头。莫先生和我说想来这里,有急事请教顾将军。”

  顾惜朝微挑了挑眉毛,“哦”了一声,道:“那就请大人和莫先生进来说话吧。”

  莫无涯面无表情,一直没有开口,但她那双在黑里亮如明星的眸子却分秒都没能闲着,而是仔细地观察着顾惜朝的一举一动。她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入了客厅,三人坐定。

  莫无涯这才开口道:“我仔细查看过杨锦的尸身,依他的伤口推断,应该是被人从身后袭,凶器穿胸而过,一击致命。而就我所知,这样的凶器只能是掷斧一类的东西。”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惜朝的眼睛。

  稍顿了顿,她又放慢了语速,缓缓道:“早听说顾将军善使神哭小斧,想来应该对此类兵器极有研究。将军知不知道在这江湖中,有什么人能将此类兵器用得出神入化的?”

  顾惜面露不悦之,道:“这个我却不太清楚。”

  莫无涯站起身,徐徐平伸出右掌,道:“见了杨锦的致命伤,我心上便多了不少疑惑。不知道顾将军能不能将‘神哭小斧’借给我一看,说不定能替我解惑呢?”

  顾惜朝“腾”地也站起身,道:“莫先生莫非是怀疑我?”

  莫无涯摇摇头道:“不敢。”但伸出的右掌却并未打算收回去。

  朱勔也站起身来,道:“莫先生,若是顾将军不方便就不必勉强他了。”今日莫无涯是被朱勔领着来的,朱勔又怎会不知道她的来意?两人前来的目的就是要见一见顾惜朝的神哭小斧。所以,顾惜朝当然知道朱勔的那句话不过是客气而已,当下冲朱勔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就借与莫先生一看。”说完,他很自然地从挎着的荷包里拿出‘神哭小斧’,放在了莫无涯伸出的手掌上。

  莫无涯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又左右翻转,前后比划了一会儿,然后还给顾惜朝,道:“多谢。”

  顾惜朝淡淡道:“顾惜朝的‘神哭小斧’可曾替莫先生解了疑惑?”

  莫无涯点点头道:“那凶手使用的掷斧斧刃比顾将军的‘神哭小斧’要窄一些。还请将军再仔细想想,可能想到什么人会用这样的掷斧吗?”

  顾惜朝凝神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朱勔道:“莫先生若是没什么再请教顾将军的话,我们就回去吧,不要再影响将军休息了。”

  莫无涯冲顾惜朝略施一礼,道:“多有打扰,告辞。”

  顾惜朝挥了挥手,道:“不送。”

  随后那二人便带着人离开了顾惜朝的住处。那两人刚出院门,顾惜朝便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他身后惊出的冷汗几乎要湿透衣裳,心中暗咐道:‘这莫无涯真正是厉害角!还好自已留了心机,杀人时换了兵器。’

  原来他用来杀杨锦的掷斧斧刃的确要比‘神哭小斧’窄一些。

  这日晌午,朱勔找了顾惜朝来,说是有要事和他商量。

  两人见面施礼后,朱勔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顾惜朝,道:“你看看。”

  顾惜朝接过一看,原来是蔡京的来信,大意是吩咐顾惜朝过些日了就可以回京待命了。

  等顾惜朝看完信,朱勔又拿出一颗蜡丸递给他,道:“我有一封密信要呈给太师,现在已经封在这蜡丸里了,还烦顾将军代劳。”

  顾惜朝点头收下。

  朱勔又道:“没有多久太师的生日便要到了,我已从荆州等地收集了一批奇珍异石、金珠翡翠作为生辰纲送去给太师庆生。将军如果有意不妨和送生辰纲的人一起走,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顾惜朝听言沉吟不答。

  朱勔笑了笑,道:“我知道府里请的先生中有几个和将军生了误会,不过这次负责押送的是莫先生,有她压住大局,将军只管随行便可。”

  见朱勔一意坚持,顾惜朝只得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这天一早,顾惜朝瞧见天气不错,便准备再去酒馆转转。

  他刚打开门,那么凑巧--韩世忠就站在门外,正要拍门。

  “韩兄弟?!是你......”顾惜朝想起那天韩世忠的失态,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也曾有些后悔告诉了韩世忠梁红玉的近况。

  韩世忠笑了笑,平静道:“顾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顾惜朝见他神正常,知道他已然恢复,于是道:“你们军队又要调防去哪里?”

  韩世忠摇摇头道:“不是军队,是我自已。几日前我便向童将军请命,要求调去京口驻扎。现在调令已经到了。”

  “怎么,你要去找她?”顾惜朝心里一动。

  “不错,那天我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若是她一生幸福,我当然可以不再去打扰她,可是她目前境遇不佳,我便不能不管不顾。”他说话的口气很平淡,象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惜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韩世忠,你真是用情至深之人!”

  话虽这么说,但顾惜朝心里却颇为韩世忠担心,这个少年心存大志,以后必是天纵之资,神武之略,如果娶了军妓做子,不知会不会留人笑柄。

  韩世忠笑道:“顾兄,你说的用情深不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梁一直就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梁,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我韩世忠都放不下她。所以我要照顾她,爱护她,等到我功成名就之日定要娶她为。”

  顾惜朝听了他这番表白,心中不生出些许羡慕。有了韩世忠的这份心,他和梁红玉之间纵有万般艰难也定能圆满。

  可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

  一想到那个人,顾惜朝心头就隐隐升起了一股怒气。

  他气戚少商,其实更多的是气他自已,他何尝不想象韩世忠一样全心全意地表白。可是他要是真的全盘托出,说不定不但朋友没得做,就连最后一点自尊都要被人剥得精光。

  韩世忠看他有点走神,拍了拍他的肩道:“顾兄?”

  顾惜朝这才回过神来。

  韩世忠道:“明天就要上路了,应该去吃顿好的。我请你去苏州最有名的‘太白遗风’好好吃一顿。”

  顾惜朝笑道:“还是我请你吧,就算为你践行。”

  两人便携手同去了。

  ‘太白遗风’真的是个好酒楼,地方宽绰,唐风弥盛。店内周边的墙壁上到处张贴着李杜等名士的诗词、歌赋。这些锦上添的东西虽然极有韵味,但对于前来消费的顾客来讲,最重要的还是酒真的、菜的确好!

  顾惜朝和韩世忠走上了二楼。

  顾惜朝环顾四周一圈,发现几桌正在畅饮欢聚的客人中竟然有相识之人。

  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桌坐着三人,这三人中有两人是他认识的。一个是莫无涯,另一个是陆沉久。还有一位红面的老者他没见过,但另两人对待这老者态度明显十分恭敬。他们看样子也瞧见了顾惜朝,目光却是一扫而过,只当没看见一样。顾惜朝当然也没去理睬他们。

  别人的事本就与他无关。

  顾惜朝和韩世忠找了个靠窗通风的位置坐下后,小二便端上茶水,等两人点了酒菜这才拱身退下。

  两人谈论了一会儿关于“七略”中的一些兵法、阵法的运用,顾惜朝感觉自己越来越欣赏韩世忠了。对于这本书,能和他这样交流的人除了戚少商外,也只剩下韩世忠了。而且韩世忠时常语出惊人,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这些让顾惜朝感到惊喜连连。

  酒菜上来后,两人大快朵颐间,顾惜朝的余光瞟见莫无涯那桌似乎已经菜毕酒尽,准备离开了。

  但是,下楼而去的只有陆沉久和那红面老者,莫无涯则轻移莲步向顾惜朝这桌走来。她步伐虽小却象是一瞬就到了顾惜朝面前。“顾将军,”莫无涯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说的话你只要听着就可以了。”她只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根本未将他旁边坐着的韩世忠放在眼里,就仿佛根本没有这人一样。

  顾惜朝没有说话,只等着听她说些什么。韩世忠则是一脸不解,如坠云雾。

  “我知道是你杀了杨锦,尽管你使了些手段。”莫无涯话音一出,顾惜朝不由微微一震。

  “你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反驳我。”她继续淡淡道:“虽然杨锦罪不至死,但的确是得罪你在先。你下手除掉他,我们这些个为钱拼上命的无名之辈自然也无话可说。对于我们而言,为一文钱打破头,为一口气掉了脑袋的事本就很寻常。”

  她转过眼神,不再盯着顾惜朝,而是望向远处某个仿佛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地方,又道:“只是,顾将军已是朝廷命,本不必做得这么绝。”她拂了拂衣袖,复又将目光移至顾惜朝身上时,已是目光如电,犀利刺眼。

  她压低声音,但十分有力地说道:“我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过去的不愉快大家全当没发生过。若顾将军还要破斧沉舟、弄得鱼死网破......”她嘴角撇了撇,道:“要知道我们本就是些混世之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亡命江湖,没什么大不了的。而顾将军身份显赫,总不愿为这些小事耽误了前程吧。”

  她目光又转为温柔道:“退一步说,也许马上我们还要通力合作呢。”

  顾惜朝苦笑道:“既然莫先生这么说,在下倒是百口莫辩了。杨先生之死,我原也觉得十分难过的。”

  他口中说出这话,心中却在想着:正好韩世忠在这里,不如让他探一探这莫无涯的武功深浅岂不方便。

  想罢,他向韩世忠道:“这位便是朱大人府上的贵客,莫无涯莫先生。她虽为巾帼,一身武功却深不可测,实令我等须眉汗颜。”

  韩世忠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哦?子也可唤作‘先生’,这倒实属罕见。”

  莫无涯见韩世忠表情轻蔑,心中火起。她原本最恨别人以男区别对待她,便心下起意,伸出右手,道:“你好。”

  韩世忠见她虽为子却如此不拘小节,也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握了上去。

  这一握,韩世忠吃惊不小。原来莫无涯手上已加了内力,分明是要和他较量一下,韩世忠当即也运了内力相抗。

  两人手握在一起,当一方以内力压制另一方时,另一方就会增加内力抵抗。

  这样相持了一会儿,莫无涯的鬓角已现汗迹,峨眉紧皱。而韩世忠还是一脸常态。

  又过片刻,莫无涯虽未有表示,但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似是有些体力不支。韩世忠见状当即收力遁后,撤了手掌,拱手道:“没想到莫先生修的还是‘玄门正宗’,难得。”

  顾惜朝一直在边上留心看着,知道高下已分。

  他心想,韩世忠与戚少商的武功乃伯仲之间,他与莫无涯这番比试下来显是胜了,可见莫无涯的武功修为必然比不上戚少商。想到这里,他莫名地心中大定。

  莫无涯定了定神,认真地看了看刚才被自己无视的少年,忽然冲他笑了一笑。

  她本泽无加,铅华弗御,这一笑,也仿佛如天池之冰解冻融水一般,没有任何修饰,却自有一股纯净的感动。

  莫无涯本从不对人假以颜,此生看重的只有两件事情:钱财和武功。今日韩世忠的绝世功力令她自内心真正钦佩,是以才能搏她一笑。

  一笑之后,她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道:“顾将军,这位是......”

  顾惜朝道:“是在下的一位朋友,他并非江湖中人。”

  莫无涯点了点头,随即便飘然而去。

  韩世忠瞧着她的背影道:“这子功力当真了得,原来我以前的确是小瞧了天下的峨眉了。”

  无论怎么相聚,却也总是不得不分离。

  ‘太白遗风’酒楼门口站着顾惜朝和韩世忠二人。

  顾惜朝有些羡慕之道:“梁有你真是她的幸运。”

  韩世忠抓了抓头,笑道:“我能遇见她才是幸运。”顿了一下又道:“今日一别,不知道我们下次何时才能相见了。”

  顾惜朝道:“其实我很快也要走了。”

  韩世忠问道:“有差事?去哪里?”

  顾惜朝道:“京城。”

  韩世忠点了点头,道:“那希望顾兄你一路顺风。”

  顾惜朝笑了笑。

  韩世忠看着顾惜朝,神彩飞扬道:“顾兄,你信不信,我一定要让‘梁红玉’这个名字因为我韩世忠而光彩地传下去!”

  顾惜朝点点头:“我信。”

  然后,这少年向顾惜朝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他哪里想得到此番的豪言壮语日后竟真的应验了。多年以后,梁红玉擂鼓战金山,韩世忠鏖兵黄天荡,完颜宗弼循逃老鹳河......只是,不知道完颜宗弼的成功逃亡是不是因为韩世忠当年在莱州港曾对朋友许下的一句诺言。反正,战后梁红玉曾上书天子,要求制他夫君韩世忠贻误战机之罪。看着韩世忠远去的身影,顾惜朝心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戚少商了吧,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戚少商一行从毁诺城出来后,便回到兄弟会总部同秋慕容汇合。

  一见到秋慕容,戚少商立刻发现他就是在“凤歌酒楼”里给自己和老八上酒的那个小二,心下了然。

  秋慕容得知穆鸠平已死,一时心情沉重万分。因为他是穆鸠平入伙兄弟会的保举人,所以两人情份便更深一些。但见到两位当家的居然请来了九现神龙戚少商,又十分惊喜。他的伤势原本不重,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当既跪地也请戚少商加入兄弟会。

  戚少商沉默不言,不置可否,只是上前一把拉起了秋慕容。

  张赫道:“慕容,你说的这些话我早对少商说过了。他说要等到为穆兄弟报了仇,雪了恨之后才能考虑其他事。”

  因为路上三人相处时戚少商实在是厌烦了他们一口一个“大侠”,所以主动提出这种叫法显的生分,干脆让张赫和应霜叶直呼他的名字,让他自在一些。当然他也相应和其他兄弟会的朋友一样称呼两人为“张兄”、“小叶”。

  应霜叶道:“入不入兄弟会不过是个形式,倒也没什么打紧,反正我们现在就唯少商兄马首是瞻。”

  秋慕容站起道:“小叶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戚少商问道:“慕容,你的伤势如何?”

  他在路上早听应霜叶提起这位江湖人称“绝影”的秋慕容,说他轻功之快连影子都跟不上,且目力、耳力非同寻常,是兄弟会里的第一号“斥侯”。但凡打听消息、刺探派他去绝对是满载而归。

  秋慕容摇头道:“已经无碍了。”

  戚少商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你先带一批兄弟去苏州,打探一下杀害老八的人和那趟货的去向,之后我和兄弟会的兄弟分头去浦子口镇等你的消息,到时也好方便随机应变。”

  见戚少商俨然一派兄弟会老大的架式,秋慕容不欣喜道:“这样甚好,全听少商兄的。”有些人天生就有种本领,不但朋友遍天下,而且很容易让身边的人敬重佩服,甘心为之死命。戚少商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朝堂上感觉步步艰难,凡事碍手碍脚,但在江湖中就恍若如鱼得水,轻松自在,那份天生的领袖气质也自然而然地显露无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