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决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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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厅里,那一场至关紧要的谈话进展到了一个很微妙的阶段。

    郭纵骂尉缭、怨韩晶、竭力分剖苦衷、喋喋不休地自我洗白,已经到了连他自己都颇不耐烦的地步了。但杨枫还只是目光清冷澄澈地看着他,脸部表情虽然认真,却异常平和,一如常态,甚至还噙了一抹微笑,丝毫看不出内心有些微的波动,仿佛郭纵所说所言不过是与他无涉的郭家家事,也仿佛他苦心经营筹划的两家北迁计划将成泡影对他竟无所触动。

    郭纵目光一闪,心里忽悠一颤,被那一对乌黑的眸子盯得有了几分局促,令他手心汗háo,骤然感到了沉沉一阵压力,不由得暗暗咬了咬牙。原本顺理而下,郭家受此拘绊,无法北迁就能很自然地出口,可现在,犹疑不安又开始占据了上风。

    重重喘了口气,说了这许久,出气也有些不匀了。借了叹气,郭纵低垂下头,避开那对灼亮的眸子,心底仔细慎重而又是飞快地盘算着。因了忌惮必须婉拒举族出塞,然而,因为忌惮更不能把路走死,结怨交恶对郭家rì后尤为不利。塞外河套是块肥肉,乌家吞不下,料想杨枫也不会放心交由乌家独吞,郭家应该从中分一杯羹,同时,这亦是一种示好的姿态。只是,把握适当的时机和分寸极为重要——彼此都是看得通透、心里雪亮的明眼人,由于韩晶的诏旨郭家不能北迁和郭家输出物力、人力、财力大力襄助杨枫北疆立基,何者为表、何者为里是分明的,然而就是要模糊其中的界限——便是不能平下杨枫的心气,至少也得让他不得不承郭家的一份情。

    厅里岑寂下来了,杨枫并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郭纵。

    郭纵溜了眼瞠目而坐,一脸蠢相的郭廷、高帛,随即顺下眼睛看着茶碗里的残茶,呼吸不大稳定,心中窝了一股火。商奇不肯与会,当时他未加勉强,此刻可涌升起了两分懊悔。没有这个长于应对各种局面的智囊人物在场,懵懵懂懂的高帛、郭廷根本配合不上他,无人能恰逢其时地协助打破尴尬的僵局,周旋弥合双方隐现的裂痕。心,往下沉一沉,这个度的拿捏更得慎重了······

    “郭先生,敢问郭小姐可好?”杨枫开口了,隐隐含着笑意问出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郭纵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紧了,袖子里攥紧了háo得越发厉害的手掌,喉咙焦干,一颗心不自觉一哆嗦。jīng明敏感的他立刻jǐng觉地清醒了,同时翻腾起了一团恚怒。他完全掂量出了那七个字里蕴含的沉甸甸涵义——对方干脆利落地在逼他表态,没有依违两可的余地。杨枫并不想让步。而郭家,只能是杨枫和韩晶之间一枚最直接的筹码,非此即彼,留不下他预期的婉转后路。结亲,不是杨枫单纯的目的,郭家北迁大计,才是他的终极目标。虽然,对于郭纵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霸威权人物而言,结亲并不能左右他的家族大业,影响不了他的未来计划。当真必要的时刻,舍弃一个女儿也算不上什么。但在朝野动荡、满城风雨的关键时刻,结亲背后的深层意味就很值得讲究了。一旦正式允亲,杨枫定然会大张旗鼓地遣媒上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娉纳送逆一整套程序下来,郭家在朝野上下眼中,在韩晶、在尉缭心里,立刻会被划入杨枫一系!郭家,将当真没有任何回旋选择余地了!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一定会。郭纵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手心凉沁沁的。

    霎时无数念头飞转,郭纵的心底激荡如一场骤风暴雨冲突。目光一闪,嘴角向下一耷,心机百转腾挪间他已然拿定了主意。

    斜斜屁股,郭纵摇着头沙沙地道:“唉!病了!最不让我省心的就是这丫头。打小身子骨弱得很,经不得一点风雨。前段rì子乍寒还暖,yín雨不止,身上便觉着不快,又逢兵燹动乱,着了惊吓,吃了几剂药,也不见大好,缠min病榻已然近月,医嘱静养将歇······眼见得秋寒料峭,冷了下来。邯郸北地,着实也不算是养病的好所在,真真叫我āo碎了心啊!”说着话,他一张脸越皱越苦,眼角耷拉下来,眼睑下灵活的眼睛却飞快地向杨枫投去一瞥。

    落下眼皮伤感地叹气,杨枫静定的眼神还在他的心里翻腾,必须抓住主动了。再斜斜身子,他忽而漾开了慈父慈爱温和的口吻,一脸的倦怠温煦未变,语意语气却转了,“呵!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杨侯此去代郡边地,不免风霜征战劳苦,郭某无以为敬,中山之地郭家有矿,郭某唯有助饷千金,并以铁矿石五千斤,为杨侯稍壮行s起头,他又狡又冷的眼神,镇静地敌住杨枫的目光。

    杨枫轻轻一喟,垂下眼帘,掩住了黯淡而无光彩的眼神,紧紧咬住牙,心里涌起一种怪异荒谬的可笑感觉。郭纵的话再明白不过,他是决意毁弃当rì的口头议亲了。千金、铁矿五千斤,便是郭秀儿的代价?!一时间,他一颗心隐隐作痛,骤然收紧,胸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件最宝贵的东西突兀被攫走了。思想似乎已经停滞,剩下一片茫然,一片难以驱散的悲凉,眼前晃动的尽是那个娴静得如一朵清芬茉莉般的女孩子。羞红的俏脸,闪着异样神采的黑艳艳眸子,小鹿般的窈窕轻盈身影,温婉羞怯的模样······一个个影像朦朦胧胧地交叠出现。是这道娴雅妩媚的身影,最先挑开他让铁血杀伐、权谋争斗充斥得满满的生活的一角幄幕,展示了另一方温柔缱绻的新天地,也让他在难以抑制的情感萌动中拥有了第一份甜蜜而欢悦、朦胧而热烈的似水柔情。

    没有了!逝去了!失去了!他终于失去了这个女孩子,在利害冲突面前,“感情”实在脆弱卑微得不堪一击。何须说!什么两情相悦,什么痴情真心,撞在时势利害上,注定了轰然粉碎的命运。

    浓浓的感伤浸透了杨枫的身心。相形之下,因了郭家不能出塞而造成失衡局面引发的失意,在一刹那变得异常微不足道。

    恍惚中,范增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郭先生,即近秋高马肥,李牧将军奉诏西调,代郡兵力、武库皆虚,恐胡虏寇边洗掠在即,还望郭先生厚德援手一二,更铁矿石为可锻铸铁。代郡上下,不胜感激!”

    杨枫的心象被利针狠狠扎了一下,痛楚几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他和郭秀儿的这段情感,彻底结束了。范增在履行他自己的职责,既然和郭家的联姻、合作已成画饼,不可挽回,那么双方所剩下的,仅仅只是交易了。既然是交易,毋庸置疑就该谋求利益的最大化。然而,残余的最后一分情谊,在**裸讨价还价的交易中,却也被毫不留情地剥了去。

    一抹冷凄凄的笑意慢慢浮上了他的唇角,杨枫确实感到了身心俱疲,有种莫名的烦躁、厌倦,一切似乎都索然无味了。第一次,他非常痛恨自己。在那失去的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内心深处那个女孩子的地位。细细地回味,一切的一切甜美温馨,只将成为蛰痛记忆的苦涩酸楚。

    郭纵拢皱着细眉,眼睑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亮亮的有光。连他自己都不知觉,他心底的情绪已自亢奋起来了。真正谈起了生意,他的心得火热,回复了真实地自我,打算、计较、比对······一颗心活络络的,所有的数字、收益、付给,自动会连成一串,不断歇地由头脑中往外涌。

    “······杨侯,莫如我使郭安、郭平领二百匠师随侯爷北上代郡。此二人我郭家良工也,锻击冶铸技艺之高,绝不在郭彭、郭焕之下,最擅正刑范、美金锡、巧工冶、得火齐,大可为杨侯臂助。”

    范增用力扯扯缄默许久的杨枫的衣袂,有些讶异,轻悄地简单复述了郭纵的话。

    勉力挣出杂乱的心境,抑下苍凉的心绪,静了一会,杨枫调匀呼吸,竭力沉静地注视着两颊微微绯红的郭纵,强自在话语中带出一点暖意,“郭先生,昔rì李牧将军尝商请先生借调一批工匠往代郡,未知归否?”

    “嗬?几名匠师回来了,那批普通冶铸工匠却还未回······当然,他们自是一并归入杨侯麾下了。”郭纵捻着胡须,呵呵笑道。

    “如此多谢郭先生了。”杨枫的眼里闪出一点寒意,一拱手道:“郭先生奉诏入武库体系,郭家任重而道远,杨枫便不敢劳烦郭安、郭平等诸位高手匠师,只领受郭先生好意割爱,将现于代郡的工匠划入代郡武库便了。”

    郭纵的笑容倏地僵住,两道细眉yīn沉沉地挑起,眼珠子一翻,隐去两道冷光,再拉出一个笑容,干涩涩地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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