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奇敏锐地一扬眉,目不转瞬地直视向郭纵的两眼,心念飞速电转。求势?火中取栗地求势?尽举族之力抗衡军方的芥蒂不满,让yīn骘的韩晶坐享渔人之利?不对!决计不对!虽则郭纵条理明晰地言之凿凿,仿佛筹划算计许久,胸有定策。然而二十多载宾主相处,他听得出来,郭纵言下犹有未尽之意,也看得出来,这,断非郭纵的真实心意。
人道“yù壑难填”,郭纵可不是心比天高那等似jīng明实笨拙之人。此人知机明势,城府深沉,诡异的心机变幻莫测,行事往往先行预留退步。在波谲云诡的局面下狂热地孤注一掷,跻身权势圈中,绝不合他素常的行事作风。
商奇沉得住气,但食人之禄,还是忍不住尽自己的职责,再进忠言,“郭爷,万不可为表相所惑。据在下冷眼旁观,杨枫其人,极擅隐忍,不为虚名浮誉所动,愈在变局中,愈见明定冷静。由我们得知的朝会情形看,在尉缭的诟陷、攻讦下,他处处退让,甚至未曾稍加反击。是其气度宏量?非也!应是尉缭的参劾排挤正遂其意,故假作不为,装愚守拙取胜。此去代郡发迹故地,当知他必可愈得发舒矣!”
顿了顿,他深深看着神情泰然自若,似笑非笑捻着胡须的郭纵,神sè凝重地继续直述己见,陈说利害,“郭爷,韩晶不顾时局艰危,步步上紧,对军方诸将取弱本强末治术,破成例引郭家入武库体系,野心和yu望之强,叫人思之凛然,而无才略无眼光亦可想而知,善后处理变乱残局困难重重,岂足以托付追随······联姻之事,郭家已落后乌家一步,相形之下,杨枫与乌家关系近得多。如若郭家放弃北迁,杨枫必将彻底倒向乌家,待得乌家北疆根基立定,郭家恐就再难与乌家较一rì之短长了。进退成败,郭爷慎之啊!”
毋庸置疑,他非常激赏杨枫,郭杨议亲联姻,他的一力撺掇在其中起了大作用。郭家乌家尖锐而毫无妥协余地的利害冲突纠葛牵扯了数十年,虽经杨枫点破并从中斡旋,为形势所迫暂时放弃成见,联手自保,筹划立基河套,但骨子里双方还是各怀机心,暗地较劲,毕竟,绵延多年的争斗嫌隙不是旦夕间捐弃得了的。为郭家rì后荣辱计,他不愿郭纵再失一次先机。
郭纵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盯着商奇。
商奇无端地感到一阵压力,心里微微一乱。
“先生是怕老夫不知杨枫之能,恐我因其外放而生轻觑之心吧?”郭纵摸着胡子,笑得很和悦,话也说得随和。
商奇眉心一跳,立即听出了郭纵不寻常腔调中的不寻常涵义。“老夫”?郭纵向来未曾用过这样的自我称谓。思路一转,略一思忖间,他迅速摈弃了纷繁而至的杂念,专注地静待郭纵的下。
轻轻“嗤”了一声,郭纵慢慢转动案上的茶碗,仿佛不大经意地道:“先生冷眼旁观,老夫可也在冷眼旁观。邯郸变乱,尉缭那厮布下天罗地网,掘地三尺犹未能拿获赵穆,偏是让身不在邯郸的杨枫竟了全功。运道?老夫在险恶世道人心中打滚一生,从不信有什么好运道。唯一的解释,便是杨枫一早便在算计赵穆,暗遣人手盯死赵穆举动,趁其溃败势蹙而得手。”他的眼神有些飘忽,默然片刻,摇头一声慨叹,轩眉又笑道:“好心术,好手段啊!无怪得封爵领一方重任,老夫安敢轻之哟。”
他的面上是在笑,可再没了笑的意味。
商奇的背脊挺直了,思路又是一转,惊悚地深入了他没有虑及的更深一层。
“先生,你认为与杨枫相比,求儿和廷儿如何?”郭纵不笑了,严肃的脸绷得很紧,一字一吐。
商奇脸sè微变,头脑中隐隐灵光一闪,终于恍惚把握住了点什么,斟酌着辞句道:“两位少爷可克绍箕裘,杨枫能振家声,耀门楣,显父母。”
郭纵眼眸深处神情复杂,“克绍箕裘?两个不肖子真能克绍箕裘,我还有何忧!”言语中蕴有寒森的味道。
倾过身子,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yīn沉,语声也yīn森森的,冷意直渗人心,“昔rì,我亲自登门求亲,允诺郭家北迁,固是为保全郭家利益,也是看中此举可另辟一方天地,再谋家族发展。其时代郡守是李牧,他声望既隆,又一心为国,忠直耿介,料想对两家决不致有所留难,反有助益······如今的代郡守却是杨枫!杨枫!······”
商奇愕然,一线冷流起自于尾闾,有如砭骨的冰冷感觉令他不寒而栗。一瞬间,他虽解了“郭爷相疑”的顾虑,却也突兀意外地感到和郭纵之间的一层隔膜。他当然知道郭纵的jīng明,可其表现出的眼光毒厉犀利,谋算jīng深老辣,确确实实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郭纵缩聚的目光愈见狞厉,咬着牙沉沉冷笑,“先生道韩晶无才略无城府无眼光,确是真知灼见。我看中的就是她的短视,她的热衷权势。唯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便得倚恃郭家制衡军方。廉颇,我不怕!廉老儿平素对武库事务插不进手,而他刚直爽利的脾气,亦是易与······杨枫,我真是越来越怕他。他的每一次成就,都让我的底气越来越虚。他领代郡守,郭家北迁河套,庶几将为他所挟制了。”他的笑意渐渐苦涩,一股惨淡的愁云充溢了眉宇,真正现出了心力交疲的老态,“我老了,求儿、廷儿又着实不成器,难继家业。郭家且不同于乌家,冶铁为业,没了铁矿就失了根基。代郡云烟、龙关皆有矿,却是朝廷的,即握于杨枫之手。塞外他说也有矿,可会交由郭家采冶吗?我倒是深恐郭家成了他的基石啊!”失声幽幽一叹,大有老之已至的感慨。
看着郭纵斑白的两鬓,商奇颓然吁出一口长气,心头沉闷,半晌无语。
郭纵按着案几,慢慢站起,轻咳几声,缓步走出密室,只留下含义不明的一句“且为子孙留条后路吧”和一道苍凉无力的背影。
苦笑着睁开双眼,从忆念中醒觉的商奇用力甩甩头,仿佛要甩去这许多纷至沓来的事情,拿起火石,起了烛火,喟然长叹:“现下,双方该已摊牌决裂了。”目光随着烛火的摇曳一跳,喃喃道:“其实,子弟不才,做个富家翁,或许才是保身全族的良方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