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有人轻声地笑。均成睁开眼睛,双十年华的闼穆阿黛正是浓丽到最盛的时候,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
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均成。”闼穆阿黛支着下颌,侧头微笑。
“公主?”
“你还记得我么?”
“你还记得我?”均成吃了一惊。
闼穆阿黛脸红了红,“我说过不会忘的。”
均成似乎看见鲜瞬间绽放,令他反而糊涂了,“不会忘了什么?”
“笨啊!”闼穆阿黛使劲扯动均成的卷发,看到均成皱起眉,才又拿在手里把弄起来。
均成笑道:“这个我记得,有人是骂过我笨。”
“还有呢?”
“还不够么?”均成讶然,“是你告诉我的,我比忽勒强,应该得到更好的……”
“笨死了!”闼穆阿黛跳起来跺脚,“亏我父王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停夸你。”
均成艰难仰起身,“谷蠡王还好吧?”
“不是谷蠡王啦。”闼穆阿黛脸阴沉了下来,“已经是大王了。男人的脑子里都塞的什么啊。”她甩了甩辫子,扭头就走,在挑起的帐帘外,恨恨大呼:“红、红、红!”
这一年屈射易主,阙悲称王,屈射与戎翟议和,将王帐东撤至断琴湖一带,几乎将均成两年所得疆土全部放弃。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东方,而是统领大军,不断扰汁,断琴湖以西仍许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气,得以在连年征战之后休养生息几年。
夺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国内众望所归。阙悲继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隶身份,将公主闼穆阿黛下嫁,晋封其为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夺琦之下。贵族们开始的惊愕过去后,都忍不住高兴,兴高采烈地来吃喜酒。没有献人牲祭天虽然有些遗憾,但当均成在手下将士簇拥之下行来,众人才觉天神原来处处眷顾。
均成卷曲的黑发在清风中飞瀑般披散肩头,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夺目,夕阳的辉光此时也不能与其争锋——就象从灰白的虫茧中振翅飞出烈火般的凤凰——人们一阵动。
闼穆阿黛从王帐中缓缓步出,黄金珊瑚的衬托下,浓丽到眩目。祭祀将红线系紧了两人的手腕,宣布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宾客们举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群顿时欢呼沸腾。
夺琦为姊的幸福微笑,转而望见均成浩大沉毅的双目和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由沉思不已。
阙悲在位三年,主张休养,竭力避免卷入戎翟与汁的纠缠。戎翟单于伊次厥这四年中数次南下,均为汁大军阻扰。他兵马众多,却架不住汁精枪强弩以逸待劳,数次争夺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马能从汁大军缝隙中透入出云雁门一带,虽然掠夺牛羊奴隶不少,对汁来说,伊次厥仍然不成气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与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阙悲婉言拒绝,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对阙悲极度不满,下令将断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数赶回,杀掠众多屈射国的牛羊。两国剑拔弩张,又有兵戎相见的危机。
正值汁全圣十九年,伊次厥整顿二十万大军,八月里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阙悲最后通牒,如果阙悲不发兵协同戎翟南侵,那么这二十万大军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东方的屈射。阙悲与夺琦、均成商议之下,以均成领五万骑助威伊次厥,暂作妥协。
均成和夺琦不到两万人与戎翟大军周旋一年不落下风,在戎翟贵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闻均成善战,在他到达的当晚便摆盛宴接待。这是均成第一次见到鹰目虬髯的伊次厥。满身暴戾之气的大单于对面前这位犹如神祗降世的辉然战士,竭尽全力才掩饰住讶然的神。
“屈射的均成将来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对均成只有过一句评价,却让人辗转透给了均成。
均成对大将郅支道:“伊次厥对屈射本有戒心,听这种话,更知道他视我们为眼中钉。此番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对你说这个,希望大家不要看见眼前一点便宜,便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郅支对均成十分敬慕,点头称是。整个秋季的混战,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极少出击。伊次厥深以为患,无论如何出言挑衅,均成始终不为眼前小利所动,任伊次厥与汁精锐冲突。
伊次厥称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极凶悍的道理,均成对他也颇多赞誉。然而整个秋季,伊次厥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讶异,询问戎翟的贵族,才知道汁此时领军的将领都是贵胄,一人二十三岁,是洪州亲王世子,洪失昼;另一人二十二岁,已是亲王,名叫颜湛。这两人虽然年轻,却领兵已达五年之久。
想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种跃跃试的求战冲动。他当即与郅支定计,准备绕过山脉,袭颜湛和洪失昼的大帐。郅支见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虽对均成一贯言听计从,仍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较量。”
“好啊。”郅支好战,无奈憋了一秋,此刻闻言大喜,连忙传命备战。次日均成亲领轻骑两万,在日出时向东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还尚未攀山,却被郅支从后赶来。
郅支一未睡,看来憔悴不堪。马到均成面前时,悲鸣一声,颓然倒地。郅支跳在一边,颤着被冷风吹得铁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国!”
均成跨入阙悲王帐时,屈射王身边只有夺琦静候。阙悲气并不难看,双目仍然烁烁有神。夺琦拥抱均成,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回光反照。”
均成点了点头,上前让阙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儿!”阙悲叹道,“竟能再见,天神眷顾。”
均成埋首在他双手之中,亲吻他的掌心。
“我与夺琦商议已定,”阙悲看了看夺琦,道,“夺琦决定放弃屈射王位。”
“什么?”均成愕然抬起头来。
阙悲抚摸着他的长发,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环顾阙悲和夺琦,心中莫名惊恐,“为什么?”他几乎是大吼着问夺琦。
夺琦坐在他对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战汁不下,若知难而退,将眼光放在草原上,迟早会对屈射发难。”
“那又如何?”
“这样的局面,我撑不住。屈射之主,应该是你这样的狠角。”
“你做大王,我替你撑这个局面,有何不可?”
夺琦摇了摇头,“无论王位是谁的,屈射最后都会落在你手中。”
均成惊了一惊,默然看着夺琦。
夺琦在均成耳边低声微笑道:“我也许是个懦夫,但我不想为朋友所杀。”
连阙悲的喘息声也渐渐静了下来,均成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的难堪。
“你去吧,”阙悲对夺琦道,“我有间话对均成说。”
“是。父王。”夺琦最后拥抱阙悲,阙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诀别。
夺琦站起身来,撸了撸均成的头发,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肃穆地低头,“王。”
阙悲目送夺琦出帐,才慢慢对均成道:“你不爱闼穆阿黛么?”
均成在他透彻的目光下不敢说谎,只是抿起了嘴。
“闼穆阿黛爱着你啊。”阙悲叹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着你。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远征的大将,无论你是歌手,还是屈射王,无论你是小丑,还是太阳神,她都爱你。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她仍会跟随着你。”
均成紧握着拳头,沉默许久,才抬起眼睛。
“王。”均成道。
阙悲微笑,却无声。
“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脸逐渐灰白,捧着自己的脸低沉地啜泣起来。
汁上元初年,伊次厥与汁朝廷议和。上元帝登基伊始,彰国威。诚邀之下,大单于伊次厥决定赴离都朝觐汁天子。塞外草原诸国,以戎翟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为最大的两国。伊次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携均成同往。均成随大单于第一次渡过努西阿渡口,遥望雁门,长风烟尘中,城头红的旌旗飘飞不息。
“颜湛还在雁门?”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们然入关。”
“那是见不到了。”均成有些遗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凉州,自离水登舟东行,两岸山漫嶂,高城如云,江面涛浪飞卷,千帆竞发,道不尽的雍容清丽,繁华沧桑。一望无垠的草原此时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到达离都那日,千斤过龙门在前缓缓开启,九道飞虹跃然眼帘,夏日蓝江与黑压压的城池扑面而来,一片阳光般的宫阙犹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层石阶,将他轻轻托举,高飞直上天际。在离都的十五天,均成流连在无穷的惊骇和激动中,当登上燃桥顶,一个人静静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发现心中如此饥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闲步向北,本该喧哗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冲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绿琉璃瓦的府邸门前,红的旗纛因而更加触目。大门上匾额里的字,均成只认得一个,想开口询问,却没有传译在侧。门前的卫士见他体貌宏伟,心中惊异却仍十分沉得住气,竟无人搭理他。他在大门前逡巡半晌,却听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语叫道:“屈射王?”
均成认得那素衣的青年,刚到离都时,他也是六个传译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当差。汁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记得了。
“我认得你。”均成道,“你是谢什么……”
“谢伦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单薄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
均成抬手指着匾额,“这是什么王?”
“啊,这是颜王湛的府邸。”谢伦零向着走过来的颜府卫士摆了摆手,又问道,“屈射王在塞外没有和颜王打过照面么?”
均成憾然,“没有。”
谢伦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访。不过,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东。”
“汁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样。”
谢伦零抚掌道:“屈射王爱烈酒就极妙了,我想到了个好去处。”
他们在燃桥下雇船,经受命、奉天、乘、双秋四桥,直抵飘夏桥暑楼。正值夏末,暑楼人满为患,三层飞楼,充斥着的嘤人声。谢伦零领着均成上楼,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路,纷纷向着谢伦零点头。暑楼的掌柜迎出来,笑着和谢伦零飞速地低语。掌柜的神情极是恭敬,均成即便对汁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觉得谢伦零在京的权势很不一般。两人跟随掌柜穿过坐满了人雅座,蹬着狭窄的木梯上了阁楼。掌柜支开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见水雾浸透的蓝天,凉风顿时撞入胸怀。
“这是离都最高的地方了。”谢伦零在窗边盘膝而坐。
一时掌柜送酒上来,拍开封泥,醇四溢。此酒入口温和,醇厚无比,并不觉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却立时将心脏炸得生痛裂。
“好酒!”均成大喜。
谢伦零不但口才出众,谈吐风趣,连酒量也是极佳,一点也不逊于均成。几杯之后,两人便袒腹相谈,说的都是汁风土人情。均成只觉与谢伦零投契不已,饮至入,才大醉而回。谢伦零与其相互搀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谢伦零在燃桥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烂屋子,门前却有一副对联。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风雨雷电的?”
“你识得汉字?”
“一路上有汉人教了些。”
谢伦零侧头微笑,似有领悟,出神了一会儿,便用汉话念道:“感风伯真情,危楼层层生瑞霭;蒙雨师错爱,陋室处处沐甘霖——通天气象。”
“什么意思?”
谢伦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风,夏不能遮雨,”他领着均成上了阁楼,仰面倒在地上,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能看到满天星辰,“晚上观天象,大乐。”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谢伦零潇洒豪放,也觉十分畅快。
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与谢伦零结伴顺寒江南下,游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跃已变成了深沉寒潭。谢伦零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目光然离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头望向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谢伦零,跟我回草原去!”
谢伦零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说什么?”
“把汁的大好江山说给我的臣民听,把汁的汉字教给我的儿子们认识,把汁的兵书讲解给我的大将……”
谢伦零拦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
谢伦零的笑容深刻异常,已不是平时飞扬潇洒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错,我喜欢这汁的江山,迟早有一天,汁就会象屈射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汁就会象戎翟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汁就会象草原一样落在我手里!”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嗓子,飞快地吟唱出他苍鹰般高远的志愿。谢伦零支着下巴,讶然倾听。
“怎么样?”
谢伦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对我来说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谢伦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证我活到四十岁,我就跟你去。”
“你现在多大?”
“二十。”
均成摇了摇头,“二十年,征战,疾病……你这样的人,恐怕从马上摔下来也会死。”
谢伦零吃的一笑。
“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一样可以将你绑回去。”
谢伦零放声大笑,咳了几声,“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跃至船头,放声歌唱:“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和沉,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洒出的辉光下,人可以穿针引线;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马。
“天神的儿子,休憩在什么地方?水晶宫的宫顶,直插九霄云上,与白云相抱;水晶宫的城脚,覆盖无边大地,与大海相望;在水晶宫的里面,亲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万人共唱赞歌,衣襟飘舞。
“天神的儿子在歌声中渡过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欢庆了九十九年,耳中从没有听到人们的哭声,眼睛从来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
均成的歌声意外地渐渐息止,初秋金的阳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悦目,千帆停驻,只为了这广阔无垠的天籁传声。
谢伦零走至均成身边,问道:“天神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
“战死了。”均成笑道。
汁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毁和约,趁汁没有防备,轻易渡过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门。均成出人意料地领屈射半数精骑,携夺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汁。均成行军中对夺琦道:“不为别的,只为再见汁。”
“你着了魔了!”夺琦笑道,“谢伦零这个家伙!”
却听后面军中突然喧哗大笑,均成和夺琦连忙拨马回去,只见一个孩子从均成行囊中滚出来,满地乱跑。夺琦策马过去,一把捞住那孩子的衣后领,提到均成面前。那孩桌开笑容,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乱转,“父王!”
正是均成年仅六岁的第五子知牙师,知牙师是均成来自乌桓的侧所生,颇承继了乌桓人的机灵劲儿,淘气异常。
均成训斥道:“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来了?”
“念书、念书,谢伦零烦死了!”知牙师大叫大嚷,“还不如让我跟随父王打仗去呢。”
此时均成大军离开王帐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马乱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护送知牙师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师肮脏的面庞,感兴趣的另有其事,“你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随便啦,点什么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着将他提到自己马前,“傻孩子。”
戎耽屈射两路大军围攻雁门关,城头强弩石木雨点般打下来,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损千多人。
快马报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凉两州的骑兵共十五万,星疾驰来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万人迎头阻击。均成倒是欣然允诺,在山口设伏。不料汁兵马并不上当,前军一万人将均成伏击识破,且战且退,把屈射人至开阔地带。汁兵马结阵以待,十五万对八万人,将天地战成一片血光。
混战之中,均成身边只剩百来人,这支人马极其精锐,所到之处,见者披靡,竟渐渐透入汁中军,隐约能见远处翡翠旗纛之下,有人杏黄的战袍,十分抢眼。均成知他正是统兵的大将,镇静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人应声倒于马下。汁中军的将领十分机警,立即还以蝗箭,均成腰间一痛,精钢箭头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连忙将他挡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将汁擎旗的大将射倒。旗纛一倒,汁骑兵顿时大乱,屈射人因而趁机死里逃生。两日苦战之后,败兵五万人退回出云一带,然见伊次厥接应。
探子来报,原来伊次厥早两日便放弃围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却是偏东。”
“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
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孺战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
“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
“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
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
“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
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
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
“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的孩子。”
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
“不错,你的,我的。”
夺琦手中弯刀呛然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然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漫声豪: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阴山昆仑横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
“愿作顷刻迷雾,
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长风,
为君策马鞭。”
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烟尘盘旋。”
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
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下酒醉痛哭。
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
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然能哭。”
“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也变了,伏地喘息。
“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
“你父王哭的不是子,不是儿,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下以金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
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么?”
“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
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汁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
汁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汁皇帝荒,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汁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联营。
乌桓、羌胡、卢等国公推均成为首,诸国联军秘密南下,享渔翁之利,企图抄断伊次厥退路。诸国联军共十万,藏身于杭格勒沼泽。
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命。
“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汁的旗帜。”
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
“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
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
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
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
“为什么?”夺琦大奇。
“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汁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
“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
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汁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
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勇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汁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
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汁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汁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
“然。”均成点头。
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汁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
“正是。”
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怀。”
“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
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
“但有两件事,”均成然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汁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
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
“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
“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
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
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由笑道:“阿纳。”
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汁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
“我会再遇到他?”颜久仰头看着父亲,“哥哥呢?”
颜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颜久使劲晃了晃阿纳的手,“你和我。”
“阿纳就留在这里吧。”均成道,“让他告诉你汁究竟是什么样的。”
颜久大喜,“留下来,留下来,我有一匹好马,你也骑。”
阿纳嗤笑他,“我的马更好。”
父亲们大笑起来,谢伦零看着两个仍象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汁与伊次厥又僵持了一个月,此间均成统领人马悄悄绕至戎翟侧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均成一部臂缠白绫,高举弯刀,十万精骑直扑伊次厥联营。一瞬间漆黑的被火光染成黯淡肮脏的血红。杀声之间,对岸鼓声闷如雷霆,颜王铁甲隆隆逼近,马蹄带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杀戮连天,战火不绝,伊次厥乱军中几度重整人马突围,都被冲散,三十万大军战成二十万,就在次日傍晚一溃而崩,败军四散奔逃,颜王铁甲和均成轻骑紧追不舍,千里败退之路,处处是戎翟的白骨尸骸,。
伊次厥仓皇逃往原来王帐所在带林,均成抄山路迎头阻击,终于遭遇。伊次厥身边只余五千余骑,被均成大军冲击,顿时溃不成军。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马,乱军中被马蹄蹂践,踩断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马,从夺琦手中接过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阳光中俯视的脸庞就象主掌地狱的神祗。
“不过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断长风,清脆地斩下伊次厥的头颅。
这便是上元九年定凉州一役。均成与颜王大胜后最终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别,两人远眺大河南北,对今后的路程无不了然于胸。唯一让均成吃惊的是阿纳,与颜久分别后,在马上悄然抹着眼睛。
“你在干什么?”均成问道,“怎么哭了?”
阿纳扁了扁嘴,惭愧无语。
“为了那个孩子?”均成惊讶道,“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
阿纳似乎没有为父亲的箴言所动,只是缠着谢伦零学泻字,说要给颜久写信。直到阿纳的汉字汉语都炉火纯青的时候,这封信也没有写成,而颜久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来。
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没有渡过努西阿河,辗转纵横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国,草原几乎为其一统,均成也在庆熹二年称帝,从此之后,再无戎翟单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单于了。
至庆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扩展到北方贺里伦边境一带,其时东方尚有斡陆,均成正亲自领兵征讨,而贺里伦人游牧不定,格凶悍,经常放牧至屈射境内,一旦与屈射人兵戎相见,四处游牧的贺里伦人便蜂拥而至,十一岁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阵,直战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渐渐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陆激战正酣,均成□无术,北方征服贺里伦的战事,便交给了夺琦。
左屠耆王夺琦五月兴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贺里伦。均成闻讯,自然大惊。
“为什么退兵?”他问夺琦遣来的人。
“左谷蠡王重伤,只怕不行了。”
均成豁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水盏,“什么?”
均成五十岁的时候,早年共同征战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夺琦与他并称屈射的雄师,却总能化险为夷。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死神的利斧终于有一天会落在他和夺琦头上。
“将前方十万人悉数调回,转攻贺里伦。”
“父王。”阿纳呼了一声。
谢伦零道:“单于,只需三个月,斡陆就为大军攻下,此时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左谷蠡王还在世,现在就说报仇,不吉祥。”
均成道:“贺里伦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总有后顾之忧。”
谢伦零道:“暂时消除贺里伦之患并非一定要动用大军。我愿意为单于做说客,使两国暂停干戈。”
均成摇了摇头,“不会的,贺里伦人的子决不会投降息兵。”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伦零笑道。
谢伦零次日就启程了,而阿纳则奉命接管夺琦辖下大军,一旦谢伦零说降贺里伦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计死伤,必须攻陷贺里伦全境。
谢伦零去了十日,却带回了好消息:贺里伦愿臣服均成大单于足下,并将公主送往均成王帐和亲。无论是均成还是阿纳,都觉大出意外。相问之下,谢伦零总是笑眯眯用汁话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贺里伦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帐外,满眼都是白的,清冷的风能吹人一个寒战。阿纳立于帐外,在冷风里跺着脚,一地白霜溅湿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懒腰,向北边眺望。
贺里伦和亲的队伍正慢吞吞而来,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来了。”身后夺琦笑道。
这两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时能在奴婢的搀扶下出门走动。
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
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悠,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仕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幽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炕清歌手最后的神,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象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的眼睛。”
“看!蓝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象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
“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开始使劲拔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溶雪淙淙濡我草;
长于贺里伦,
山曼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
莫断肠!
天极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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