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国小人稀,却占尽了湖光水气,国内颇出人。山戎国王爱车琴,更是名动千里的佳丽。
忽勒打惯了胜仗,为人十分踞傲无礼,使人往山戎国强求车琴为,如若不允,自然十日之内铲平山戎国。
使臣活蹦乱跳地出发,却是身首异处地回来。山戎的使者红孤儿立于忽勒帐前,高声笑道:“夺我车琴公主,等断琴湖干涸了再说吧。”
忽勒大怒,领兵强取山戎。断琴湖后一带山脉险要,易守难攻,忽勒在此遭伏,大败而归。
“山戎我也要,车琴我也要!”忽勒在王帐中暴跳如雷。
阙悲道:“连着两季用兵,人马都乏了,他们以逸待劳,此时我们难于取胜。”
忽勒冷笑道:“没有车琴也可,闼穆阿黛也算是草原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阙悲和夺琦紧紧闭上了嘴,帐中的贵胄武士都觉十分难堪,低头不语。
“大王。”均成站在忽勒身后,伏在他耳边道,“你要的两件东西都不难得。”
夺琦听得清楚,笑道:“快说,你总是有好主意。”
“断琴湖山势虽险要,却非不可攀登。没有一定要精骑强攻的理由。”
“弃马?”夺琦讶然。
在屈射氏,没了马匹就象剁去了英雄的双足,这种念头对屈射的贵胄来说,仍是不可思议。
均成道:“并非弃马。山戎虽小,几千良驹还是有的。我们步行翻山进入山戎,夺其马匹,直取他的王帐。”
阙悲已然抚掌称妙。但此计说阑过两句话,做起来却远非如此的轻描淡写。由谁领兵徒步翻越雪山,到哪里夺取战马,都是眼前的急务。贵族们面面相觑,忽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均成,你去吧。山戎这没识好歹,不配惊动屈射贵胄。由我的奴婢征服它,由我的歌手夺来车琴公主,足以羞辱他们了。”
阙悲欣慰地发现,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半点惊异和不满,只是纷纷点头。当说及山戎王将臣服在屈射贱奴脚下,人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山戎已是势在必得。
均成道:“即便是奴婢出兵,也需祭告天神,我要一个人牲。”
“人牲?”阙悲不回想起初见均成时,那孩子在人牲头颅前不停战抖的情景。
均成谦恭地向阙悲微笑,“我要红孤儿。”
红孤儿被囚屈射已逾半月,提出牢笼驱至祭坛前时,脚步显得十分虚浮,人壤气不减,对面前的铡刀视而不见,只是破口大骂。两旁的奴隶抄起马粪,上前要堵他的嘴,被均成喝住。
“留住他的声音。”均成瞥了一眼红孤儿的随从,轻声对刽子手道。
刽子手转回头来问:“一定要那样么?”
“一定。”
均成此刻流露的坚决和冷酷,令观刑的阙悲也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战场上的杀人如麻,和刑场上的残酷折磨根本是两回事。所以,当刽子手用重棍击碎红孤儿双臂的骨骼时,阙悲不微微皱了皱眉。
“哼哼。”
阙悲听见忽勒在红孤儿凄厉的嚎叫中满意哼笑,便再没有久坐。晚间据夺琦禀道,红孤儿受尽酷刑,足足惨叫了三个时辰才咽气,连刽子手最后也累了,又换了两个人,才最终将红孤儿的头颅铡下。当均成把目光又挪到红孤儿随从身上时,那汉子已吓得如同一滩稀泥,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不一会儿便将山戎地理人情以至军务交待得一清二楚。
“可真狠。”夺琦最后道。
阙悲恍惚记得有谁这么说过均成,很遥远了,还是均成会腼腆微笑的年纪。
“你也去吧。”阙悲对儿子道,“我恐屈射内有人对他不利。”
夺琦笑道:“父王对他太爱惜了。我也算他半个朋友,却没有象父王这样记挂。”
“不是我记挂他。”阙悲笑道,“记挂他的人在远方。”
夺琦恍然大悟,“这就是了。”他欣然遵从父命,混在均成统领的五千奴隶中,次日出发。
这支人马用了三天时间翻越雪山,均成当先进入山戎境内,白云在脚下低飞而过,雪岭环抱之下的葱郁原野,如同无双的翡翠,顿时跃入眼帘。静谧狭小的境界与高歌纵马的空旷草原大相径庭,透亮的国度,仿佛一根手指便会捅得它支离破碎。均成听见自己颤抖着呼了口气。
均成将红孤儿的随从提到面前,道:“据你所说,山下不远便是你们阿拉坦亲王的牧场。如果我们下去扑了个空,便拿你是问。虽说是行军途中,但处死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随从颤个不住,道:“绝对无错,英雄下去就知道了。”
山戎的武士都在雪山隘口驻守,国内空虚无人。均成人马轻而易举便夺得阿拉坦的牧场,马是少了些,不过三千骑,另有两千人只得继续步行。饶是如此,均成仍一日之内杀过山戎半个国境,待到山戎王帐所在的湖边时,五千人都是精弓良马,锐不可当。
山戎国此时战火连天,国境边的驻军一撤兵回守,便被阙悲乘虚而入。国破不过是指日间的事,山戎王知道忽勒意在爱,急命车琴与青梅竹马的阿拉坦亲王成婚,并备下千里马,待婚礼结束便逃离山戎避。所以,当均成率兵闯入山戎王帐时,第一眼便看见山戎王身前那双素衣雪白的新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用触目的红丝线系着。
山戎王冷笑道:“你们来晚了,车琴已经嫁了人。”
“杀了他。”均成指了指阿拉坦。
英俊的新郎刷地抽出了腰刀,新娘被他拖得一个踉跄,随后便淹没在屈射人的刀光里。
阿拉坦在人丛中猛哼了一声,屈射人拖着受伤的同伴慢慢散开,车琴公主跪在丈夫的尸体边,努力地解着手腕上的红线。
“公主是屈射王的。”均成向山戎王道,上前挥刀将丝线斩断,车琴秘抬起头来,顺着刀光向上,注视着均成的面庞。
人犹如江山,就象翡翠山峦中淙淙的溶雪,象明亮的湖面倒影着飞掠的白云。均成抽了口气,更逼近了些。那漆黑眸子晶亮如镜,映出均成丑陋可笑的面容。他自惭形秽地直起了身子。
“你是屈射的歌手?”山戎王在他身后问道。
“不错。山戎无礼,冒犯我王,我王言道:迎娶车琴公主的使者,一名贱奴足矣。”
山戎王气得发抖,均成毫不理会,对手下人道:“带上山戎王和车琴公主,与尤蠡王会合。”
“等等!”山戎王拦在儿前面,低声对均成道:“只要你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封你为亲王。想想,你在屈射不过是奴隶罢了。在这里,你坐享荣华,丽的人,丽的山河……”然后他便发现均成异样地沉默了,湛蓝眼眸中的些微波澜稍纵即逝,随后在狭长的红唇正中透出个微笑。
“我是屈射人。”
“哈哈哈……”山戎王大笑,“你只是屈射掠来的奴隶,你究竟是哪里人,又有谁知道?”
“我是屈射人。”均成道,语气平静,并没有少年人受辱后的执拗。
“你们!”山戎王抢到均成前面,对屈射奴隶大声道,“只要你们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将山戎一半的土地分给你们,人人有自己的马,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牧场。”
奴隶们脸上的雀跃和迷惑却被均成淡淡的一句话轻拂到烟消云散——“屈射的大军已然进了山戎了。王。”
山戎王再没做垂死挣扎,均成擦了擦额上微微的冷汗,看着奴隶们将山戎王族锁上囚车。车琴转回头,以粼粼湖水般的眼波凝视了均成片刻。
“车琴公主是大王的人。”均成掰开拉扯车琴的奴隶的手,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给她一匹马。”
车琴微笑了,向着均成点了点头。均成转开了脸,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半日行军便会合了尤蠡王,均成将山戎王交给阙悲,自己带着五百人护送车琴兼程赶回屈射王帐。直至入,才扎营休息。均成和衣卧在狼皮褥子里,辗转粪,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觉睡意。帐帘哗啦一响,晨曦里两条壮实人影猛扑进来,均成激灵清醒,反手抓起枕边的弯刀。随后窜入帐中的人却比他还快,劈手斩去一个刺磕头颅。均成在此时向后闪身,另一个刺磕刀擦着他的肋骨钉在地上。头颅轱辘辘滚在刺客脚前,在他怔了怔的瞬间,均成已捏碎他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按在地上。
“你们发什么疯?”身下的人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库勒莫,均成更是大怒,低吼了一声,弯刀刺透了库勒莫的胸膛。
库勒莫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穹顶,“自己的马,自己的人……”
“这些你都会有的,”均成道,“可惜你没有耐心。”
相助均成的那条汉子蹲下身,看了看库勒莫最后的神,道:“谁会给他马和人呢?”
“不知道。”均成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
夺琦笑道:“父王叫我跟着来的,看来我也没有白走这一趟。”
“车琴公主……”有人高呼了一声闯进来,看着地下两句死尸咽了口唾沫,“跑了!”
车琴不可能再回山戎,唯一的去向只有沿断琴湖岸向西,躲避屈射人。夺琦见均成背上长弓,配上腰刀,带上绳索,只身跃上马背,当即跑上前挽住他的缰绳,道:“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够了。”均成点了点头。
等他飞奔出二十里,才迷惑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不知她领先了多少时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接应,他只觉担然没有头绪,为什么人就喜欢别人不停在身后追赶呢?
他环顾无垠草原,忽而眼前眩然一片血红,原漓日已从身后升起,灰蒙蒙的天空不刻湛蓝如洗,天边一点洁白在碧湖和蓝天之间格外触目。
“嗒!”均成大喜,以靴刺狠扎马腹,紧赶了上去。
红光消散,湖水耀目时,均成已能清楚看见车琴飘飞的衣袂。车琴听见了马蹄声,扭头相望。双目至如斯,远远似有馨透人心肺,吃了一惊的反倒是均成。车琴的马又加快,均成从腰上摘下绳套,半空里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圈,待马靠近,便松开手,绳套精准地圈住车琴的身子,均成恶意地使劲一拽,车琴顿时狠狠地摔在地上。
均成觉得她是摔得懵了,紧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地不住喘息。均成松开她的领口,躺在一边看着天空舒展筋骨,等着车琴清醒过来。
车琴轻轻动了动,随即跳起了身子,她有那么一刻惊惶的时候,让均成终于能正视她。公主跑得不慢,均成忙拽住了绳套。
“看你还跑?”均成笑道。
车琴瞪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狂奔中飘飞的辫子更被晃得散开,漆黑的发丝沾在她汗湿的额头和鲜红的嘴角上。
均成看着她的狼狈样,悠然放声歌唱,取笑她起来,“抛出我白云织成的细白绳套,只套蛟龙变的骏马……”
“闭嘴!小丑!”车琴尖声怒吼。
他笑着瞥了她一眼,秘把她拽回身边,
“愿你越过它野狼般的肩膀,
愿你擦过它俊的脊梁,
愿你掠过它乌黑的胸椎,
愿你飞过它秀丽的鬃毛,
愿你冲过它剪刀般的耳朵,
愿你闪过它平直的下巴,
愿你扣住它钻柄似的脖颈。
小母马啊,生格子小母马,
我用膝盖顶住它的下巴,
如果你还不大听话……”
“你能怎么样?”
车琴贴着他的身子,忽然平静了下来,侧着头倾听他的歌声,乌黑的眼珠深处有那么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地下秘烧红了脸,嗓子象透不过气来似的,从来透亮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沙哑晦窒,“我就将你牵回家,交给你的主人责打,如果你还爱使子,我就把你当作贺礼,送给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龙磨牙……”
“哼哼——”车琴轻声笑,突然吐出的芬气息,飘送在均成的唇边。
真是火辣辣的撩人!他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手中的绳套,双髻之下,涂满胭脂白粉的可笑面庞因为津津的热汗耗熏染,扭曲成一朵狰狞的食人。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想掩盖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轻轻触抚中消磨自己的踌躇。
车琴抬手,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长发。“马都拴好了么?”她用最柔,最轻,最暗的声音问。
均成扭转了头,两匹马都在白云下安静地吃草,不用担心它们乱跑,再回过头来,车琴提着裙子,已跑出去两个马身。
“该死!”均成咒骂一句。
白的衣裙扑到映着蓝天的碧湖中,象一丝纤细的云,车琴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
“回来!”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赶上她的时候脚还能沾到湖底的细纱,他伸出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脖子。
车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乱地击打着湖水,层层波澜就从他们身边漾开,湖中的蓝天颤抖着,慢慢荡起笑意。
“咳咳咳。”她呛了几口水,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柏缠着身体,均成抓住她两只手腕,右手能抚摸到她细柔的腰肢。少炙热的体温挣破饱满的肌肤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着粗气,没有掩饰自己的。
车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齿象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闪光。
“给你,也不给他。”她决然地道。
“好啊。”
这男人应该正在冷笑——车琴猜测着——鬼魅般的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深蓝的眼睛,深得平静,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满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蓝的眸子就象天空,想必永远也填不满——车琴痛出一身冷汗,挪开目光。
车琴醒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仰起身,闪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着头发,默默盯着平静的湖面。车琴脱去白衫,缓缓向水中步去。
“你在发什么呆?”车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绕动均成卷曲浓密的黑发,望向均成紧盯的水面。
湖水颤动又静止,人面破碎又赶。车琴倒抽了一口冷气。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庞倏然转过来,车琴抚摸着他的面颊,初次真切地看着他神祗般浓郁华丽的五。
“你不过是个小丑而已……”车琴迷惑而震惊。
“我确实是个小丑而已。”均成茫然地冷笑。
“真漂亮……就象我寝宫中供奉的太阳神。”车琴轻轻地碰触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眩目,眯着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们说: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人可以穿针引线;他就犹如太阳照耀的玛吉玛黄金坡一般的宏伟,他就象月光俯照的玛楚克雪山的颠峰一般圣洁。”
“我不知道……”水中夺目的青年也正望着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我才刚刚认识自己……”
车琴公主次年便为忽勒诞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风尘仆仆赶回屈射王帐时,正逢小王子护露孤周岁的洗儿节。
“均成,歌手,唱首赞歌吧。”忽勒坐于高台上,懒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将先闲昙闻言只觉奇耻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着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开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战在外,快两年没有听过草原第一歌手的歌声了。“好!”四周的贵族掌声一片,动了整个联营。
夺琦举杯站起来大声道:“唱吧!均成!你的歌声是屈射的狮吼,是屈射的鹰唳。”
先闲昙很承夺琦的情,转脸向他点了点头。
夺琦向他道:“没听过均成唱歌么,你白跟着他一年啦。”
连阙悲也大笑起来。
均成从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视全场片刻,唱道: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和沉,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舒缓悠扬的歌声,盘旋在阳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声眩目的泽。忽勒背后,车琴扶着帐柱,几乎冲到阳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然敢回头。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人可以穿针引线。”
先闲昙在金歌声笼罩下张口结舌,“我只看见过他马上征战,不知道他还会唱歌。”
夺琦道:“那你以为他涂抹胭脂白粉是为了什么?”
“吓唬人。”
“哈哈哈……”夺琦摇头笑,最后叹了口气。
忽勒在震天动地的喝彩中站起身,“你们都来吧。”
帐中的车琴还阑及躲避,忽勒从她手中抱过护露孤,将孩子雪白粉嫩的圆脸露给均成看。
“和我多象。”忽勒拨弄着孩子的下颌,瞥着均成微笑。
均成点头,“是,和大王很象。”
“多俊的小王子。”夺琦带着先闲昙跨入帐中,连忙打破他们主仆间片刻的沉默。车琴接回孩子,匆匆离开王帐。均成垂着头,尽量凝视忽勒的靴尖。
“坐。”忽勒向阙悲领头走入的贵族们点点头,盘膝坐在豹皮毡上。先闲昙本已随夺琦坐下,见均成仍站在一边,大惑之下也站起来立于均成身后。
忽勒的脸很难看了。阙悲故作不觉,和贵族们交换着烟丝,就着正中烤羊下的火,噼噼啪啪地抽起烟来。
“回来做什么?”忽勒问均成道,“听说你打不过去了?”
均成道:“最终还是遭遇到了戎担我们军前不过两万人,他们控弦者二十万,不能相提并论。”
“原来他们也有东扩的意思。”夺琦点头。
忽勒冷笑道:“那么你怎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听说……”他白了先闲昙一眼,“你手下有不少人敢为你战死。为什么没有血战到底?”
“为谁血战到底?为你?”先闲昙脱口顶道。
夺琦忙喝止道:“滚出去!”尤蠡王的待命武士二话不说,将先闲昙拖了出去,没有给忽勒发作的机会。
均成松了口气,道:“戎翟单于伊次厥要与王议和。”
“议和?”忽勒大笑,“决不。”
阙悲道:“大王,正逢季,人困马瘦。均成苦战一冬,很不易了。他那里不到两万人,又多数不是屈射国人,这样逼迫他们送死也不是办法。要与戎翟争地,是屈射举国的大计,不能推诿到一个歌手身上。”
忽勒不怀好意地道:“举国的大计?那么尤蠡王带兵会同均成征讨戎担”
“咳咳咳。”夺琦还不习惯抽烟,呛得咳嗽起来,笑道,“王,这不是一场决战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解决呢?”忽勒学着夺琦的腔调,笑道,“要屈射屈服在伊次厥脚下么?”
“议和算是一个办法。”阙悲道,“戎翟征战连年,伊次厥也累了,借此时机屈射和戎翟都能太平几年,休养生息一阵。”
忽勒问均成道:“你看呢?”
“王要战,我愿为王而战。”均成坚定地道。
忽勒完全忽略了均成的弦外之音,他为这坚定的语气勾起了很多儿时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这歌手总是坚定站在自己身后,勇敢冲在自己身前。
忽勒原本奇怪的兴致倏然消减,变得不耐烦起来,会议最终也没有结果。阙悲和夺琦里叫来了均成,对他道:“王的意思很明白了,屈射国内论到威信,我们父子自不必说,连均成你也俨然在他之上,王对我们猜忌颇深。在这里杀你,他没有这种胆量。这两年叫你领着几千奴隶辗转征战,只是盼着你为敌所杀,然料草原上归降你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要尤蠡王一部与伊次厥对决,更是一招借刀杀人。你千万不要迷惑了。”
均成沉默不语,阙悲和夺琦面面相觑。“均成?”夺琦询问。
“我们又能如何?这既然是王的意思,我们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改变?”均成苦笑。
“异想天开!”帘子哗啦响个不住,与阙悲交好的贵族鱼贯而入,“王才刚有了决定,要夺琦会同均成务必取下戎翟呢。”
屈射的贵族早就不满忽勒的喜怒无常和盲目冲动,不少人掀开阙悲的帐帘,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戎翟何其之大,岂是我一部能取?大王有意西进,为何不举国开拔?”
“大王这是懦弱!懦弱!”有人急得跌足,“白白损我精锐,却无寸土相报,更是愚蠢。”
阙悲静静抽着烟,听着众人的牢抱怨,并无一语。一场大战下来,夺琦会不会死?阙悲打了个寒战,整没有熟睡。帐外火烛通明,尤蠡王一部的战士彻打点行装,清点马匹数,喧哗不止。黎明时,夺琦向父亲辞别,阙悲在他马前摩娑着他的头发,爱惜无限。
均成走第悲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带夺琦回来,我也许不配说这个话,但他如同我的兄长一般。”
“这就对了。”阙悲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们都要回来,不然有人会终身哭泣。”
均成侧着头想了想,“没有人为我哭的,我不在乎。”
戎翟无愧是草原上第一大国,单于伊次厥帐下,控弦之士二十万,疆土更是屈射的三倍。这张争斗真是无胜算,无希望。夺琦和均成一路不停商议,苦于技穷。在两国边境均成屯军之处,戎翟的使者早已等了多天,等着屈射的答复。
“开战?”戎翟使者听到夺琦的回答也是一怔。
夺琦道:“大王有命,逆水须行。请回复伊次厥单于,如果戎翟退兵一百里,双方休战也可。”
戎翟使者冷笑道,“你们好生狂妄,不知这是飞蛾扑火罢了。”
“等等!”均成叫住拂袖而去的戎翟使者,“想走了?”
那使者变了变脸,“我是使节。”
均成从使者的腰间抽掉他的佩刀,道:“开战的消息我会亲自告诉伊次厥单于。用我的剑和火,不烦你劳累了。”
夺琦笑道:“你打算不宣而战?”
均成道:“敌众窝,正面交锋就是徒然送死。我们不声张地给他迎头一棒,然后分散游击敌后。纵然不能胜,也能给戎翟添点麻烦。你看怎么样?”
夺琦点头,“眼下只得这样。”
当即命所有战士不必下马扎营,仍结束整齐,携强弓,向敌营冲阵。戎翟领兵的骨都侯早闻细作回报屈射增兵一事,已觉不妙,正坐立不安等待使者回来,不刻帐柱微微颤抖,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已杀了过来。
均成领兵不过五六千人,从来战法诡异,极其注重弓矢,少有与敌正面交锋的时候。此时人人将弓弦张满,蝗箭如云,铺天盖地射过,夺琦一部马却更快,从均成战士缝隙中水银泄地般直透戎翟联营,到处放火,抢夺马匹。
戎翟骨都侯虽然一时措手不及,但手下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在此人数更有五万之多,听前营战声大动,都毫不迟疑,持刀上马准备对均成和夺琦层层截杀。均成却在此刻大声呼啸,先闲昙会意,急吹撤兵号角。这近两万骑就这样箭云中来,烟尘中去,掠得戎翟马匹足有两千。这第一仗屈射虽斩敌不多,但对戎翟来说,自恃大国的体面不啻于让人泼了污水,伊次厥自然十分震怒,命其右屠耆王东进,讨伐屈射。
这两国王帐实在相距过远,戎翟大部仍在休息,右屠耆王孤军一旦深入,便为均成和夺琦不断扰蚕食。这样辗转的征战,零零碎碎也打了一年多,两国战士厮厮杀杀,虚耗时光。戎翟右屠耆王没捞到什么便宜,向伊次厥单于交待不过去,对均成和夺琦更是说不出的娃。
次年仲夏,均成和夺琦两部已经分开了三四个月,相隔百里开外,分成犄角之势。这日先闲昙禀说,在河岸放牧的武士捉到了戎翟的奸细。带上来一看,却颇觉面熟。
“你不是戎翟的人。”均成开口便道,“你是屈射人,我见过你。”
那人一吓之下,脸大变,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从哪个方向来?”均成问先闲昙。
“从戎翟过来的。”
均成豁然起身,道:“带上他,立即拔营,会同夺琦。遣一个马快的,先去告急。”他瞪了那人一眼,“我们屈射出了内奸了。”
若此人将自己和夺琦两部扎营地点通告戎翟,必然会有大军来攻。均成命手下五百人护辎重囚犯远避,其余只带快马。百里狂奔之下,马总有快有慢,五六千人绵延十里,早不成战列。远远夺琦大营依稀可见,烈日之下也见火光冲天。均成更加紧,一马当先冲入战团。可惜均成一部陆续赶来,对戎翟毫无冲击之力,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卷入混战。均成在火光中乱窜,不停找寻夺琦。
“均成!”夺琦在远处却先望见了他,大声疾呼,“撤了!”
“吹号。”均成急命先闲昙。
号角一起,均成和夺琦两部潮水般败退。戎翟兵马紧追不舍,屈射又败出二百里,才煞住败势。均成勒住马,刚喘了口气,身边先闲昙却吭了一声,栽下马来。
均成和夺琦大惊,不知他受伤极重,急忙跳下来抢住他身子。先闲昙拽住均成的衣襟,勉力笑道:“我不愿为忽勒死,丢人!”
均成看着先闲昙撒手气绝,脑中嗡然作响。四周的战士慢慢围拢,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象夺琦一样抱着肩,静静看着他的沉默。
均成在夕阳下颤抖了半晌,慢慢道:“你们也是这么觉得?”他放开先闲昙的手,站起来问周围的人,人们在他灼灼目光下,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不是屈射人么?”他阴郁地问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朋友。
人们沉默,屈射士兵纷纷走到了夺琦身后,与均成的部下站得泾渭分明。只剩均成一人孤独地站在先闲昙尸体边,他被眼前的局面困扰,迷惑着自己的命运。
“的确,”他垂下头,“你们不是屈射人,不值得这样懵懂为忽勒去死,都走吧。”
夺琦意外地怔了怔,“均成?”
均成却摔脱他奔开,抹去唇上的胭脂,翻身高坐于马上,擎刀对几千满身血污的败兵伤残高呼道:“我会为死掉的人报仇。想和我一起去的,以后就是我的人!”
人们面面相觑,却秘爆发一声欢呼,“跟你去!”
“你呢?”均成催马,在部下震耳聋地咆哮中俯身看着夺琦。
“与其受忽勒背叛而死,不如背叛忽勒而生。”夺琦上马笑道,“我本来就要去。”
均成抓住夺琦的胳膊,紧了紧,向他感激地点头。
“把戎翟的使者带来。”均成命人道。
人们欢笑着拥上前,在血长风里挥刀高叫:
“跟均成去,跟均成去!”
——幸,还是不幸?
夺琦笑着退到一边,不知道这一仗最后的胜者又是谁。
均成和夺琦在忽勒王帐五十里外驻兵,仅他们二人悄然潜回尤蠡王联营。阙悲的帐中然见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均成与忽勒互视一眼,才知屈射国内已然巨变。抽身想退,帐外已火炬通明,忽勒的脸被火光照得阴晴不定,冷声道:“你们私交戎翟使者,卖国割地,天神再慈悲也不会原谅你们。”
忽勒等待着均成和夺琦的大骂,但他们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兴致。
“为什没说话?为什没说话!”忽勒抢过一条铁鞭,劈头盖脸向均成乱挥,“小丑!贱奴!贱、贱、贱!”
夺琦拦身在前,劈手抄住钢投鞭尖。“啪”的一声,右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王,够了。”忽勒的武士小心翼翼地从忽勒的手里抽走鞭子。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忽勒面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关起来。都关起来。”
均成被人从夺琦身边旺开,跌跌撞撞地拉至祭坛,锁至坛上铁笼。武士们默然退走,象消失在黑里,均成在一天繁星之下轻拂伤口。
“均成,均成。”
均成想自己肯定是睡着了,呼唤遥远又真切。
车琴在黑暗里扯着他的衣袖轻泣,“他们明天就要处死你,就像红孤儿一样。”
均成也不料自己会笑,愣了愣才伸手抹去车琴脸上的泪痕。
“忽勒会知道你跑出来的,回去吧。”
车琴从怀里抽出一柄细小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你小心。”
“知道了。”均成握住她的手指,“夺琦呢?”
“他很好。忽勒要用他和阙悲议和,不会杀他。”
“尤蠡王还好?”均成精神一振。
“他早悄悄将人马移走,尤蠡王联营一天前已成空城。忽勒很害怕。”车琴慢慢闭紧了嘴,此时的均成就象舔干净伤口的困兽,被浸透的眸子黑暗而充满掠夺的渴望。
日出的时候,忽勒在祭祀和武士的拱卫下升座王帐。打开牢笼的刽子手带着肃穆的敬意,将手伸给了均成。
祭祀上台吟唱刑歌,唱到一半,却听有人起哄道:“别唱啦,让均成唱!”
“让均成唱!”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忽勒在均成的笑容下嘴角抽搐,挪了挪身子。
均成悠然自得地放开嗓子: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均成向前跨了一步,吓得刽子手倒退连连。被按在地上盘膝而坐的夺琦不放声大笑。奴隶们远远地聚来,随着均成大声歌唱:
“然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歌声震耳聋,连远处雷鸣般的马蹄声都不能夺其气势。“谷蠡王回来了!”联营西方的欢呼波澜般荡漾而来。
“够了!”忽勒豁然而起。均成袖笼中的匕首脱鞘而出,夺得钉在忽勒脚下。全场人都倒抽了口冷气。均成已从刽子手腰中夺得弯刀自祭坛一跃而下。忽勒大惊,向后一退,顿时撞倒了大王宝座。
人们木然欣赏着忽勒的惊惶。均成持刀跟着忽勒闯入王帐,姬奴隶飞奔逃散,只剩下车琴抱着护露孤在一边冷笑。
忽勒抽出腰刀,切齿吼道:“来吧,终有一天要和你刀剑相向。”
“给你刀,你也不会用。”均成打掉忽勒的刀,又逼近一步。
忽勒看了看车琴,突然冷笑,“杀了我要什么紧?我还有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儿子手里。”
“一个也不给你留。”均成只觉耻辱烧痛了眼睛,弯刀不再迟疑,刺透忽勒胸膛,“我喜欢赶尽杀绝。”
忽勒咳地呛了口血,均成把他扑倒,手腕再用力,将他钉在地上。忽勒喘了半天,抬手恶狠狠捏住均成的下巴,口中喷出的血溅得均成一脸斑驳,“早知道你会看着我死,就应该把你的蓝眼睛剜下来,镶在刀上……带走。”
均成扭开了脸,“我不记得了。”
忽勒吃吃地笑,“蓝眼睛……”
均成看着他咽气,有那么一会儿失神,随之突然跳起身来,盯住车琴怀中的护露孤。
“均成!”车琴尖叫,“你要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啊。”
均成抿着嘴,想将护露孤从车琴怀里夺来。护露孤开始大哭,母子俩拼命地抓住对方的衣服。
“放手!”均成踢开碍事的车琴,将护露孤举在阳光下。狰狞的面容令护露孤止住了哭声,瞪着漆黑的眼睛,注视均成湛蓝的眸子。
均成咧开嘴角,嘶着嗓子笑道:“蓝眼睛……”
车琴扑在均成脚下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求求你,求求你。”
均成只是喃喃念着“蓝眼睛”,手上却越收越紧,护露孤使劲抽气,哭声细弱,手脚不断挣扎。车琴发了疯似的上前撕打啃咬均成的手臂,均成很久才觉得痛,慢慢松开手,让孩子掉在车琴的怀中,踉跄地冲入帐外的阳光里。车琴轻声祝祷了一句,然见孩子的动静,连忙伸手探他鼻息。
“你扼死他了!”车琴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忽勒人心背离,子一概被夺琦和均成处决,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吭一声。姬中很多是贵族儿,放还回家,另择人改嫁。只有车琴国破家亡,无处可去,让夺琦送至均成帐中。
车琴一如既往,新月般纤细皎洁,她在帐帘前慢慢打开紧束的头发。
“象神一样的人。”车琴微笑着抚摸均成的面颊。”
均成沉浸在三年前断琴湖的绮丽,汹涌澎湃,将车琴搂在怀中。
车琴在他耳边轻送气息,悠然道:“谁知道你却象豺狼一样凶恶。”
均成身子随之一僵,车琴挣脱开他的双臂,向帐外跑去。
“车琴!”均成追上她,胸膛贴住她瘦弱的后背,脸庞摩娑她的长发,“我终于得到,怎么会让你逃脱?”
车琴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轻声道:“我不逃。”
均成心中一荡,腹间却媚一记剧痛。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茫然地倒退。车琴的身子无助地摔倒在地,山戎王室的利刃从背后透体而出。
溶雪般的人,连流出的鲜血也是纤弱无力。均成跪在她身旁,就如初见她时那瞬一般,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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