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震惊之余,甚是迷惑,“朝廷命,留连勾栏,以至于丧命,什么缘故?什么样的国天,让他不顾朝廷纲纪、不顾自己的脸面、不顾自己的前程命?这样的人死了正好,省得朕亲自拿他开刀。”
罗晋只怕被牵连在内,惶恐不安,衣袖不住颤抖;姜放紧紧闭着嘴,脸也很不好看。成亲王刚要开口,皇帝已看着他道:“不必说了。可知道肇事的人是谁?九门提督雅还不将其锁拿?”
“是。”九门提督袁迅低头领命,“肇事的人虽不曾拿住,但兰亭巷栖霞院门前失火,定与肇事者有所牵连,已索拿审问……”
“好了!”皇帝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有辱朝堂斯文,不耐烦地喝止,“卿速速去办就是了。”今日原本要安排京营的诸件大事,皇帝一早便喜悦兴奋,想不到竟被兰亭巷一案搅了局,此时看着袁迅退出去,十分扫兴。
刘远道:“皇上息怒。今日内阁都在此地,想必万岁爷有要紧的谕示……”
“正是。”皇帝道,“小合口重设京营,至今尚无统帅,朕命领侍卫大臣贺冶年为总督京营戎政,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贺冶年不受皇帝宠信,众所周知,不知为何今日竟要将四万精兵交给他。众人十分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的真意,都不肯先说话。
只有刘远道:“贺冶年身经百战,忠心耿耿,多年来拱卫圣驾,万无一失,臣寇妥。”
皇帝喜道:“那就好。不过去年里贺卿时常抱病,朕心甚虑。贺卿乃肱股之臣,朕不忍其强堪军务重负。姜放,你与贺卿同领侍卫和两宫军多年,相处和睦,朕命你协理京营戍政,你意下如何?”
姜放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道:“臣出身卑微,能不堪重任,瞪皇上器重,自当粉身碎骨报效。”
“好。”皇帝点头微笑。
姜放接着道:“只是两宫戍卫之职繁重,臣二人调离之后,谁人继任?”
刘远已摇首道:“皇上,侍卫之职事关圣上安危,不容有失,贺冶年和姜放同时调离,万万不妥。”
皇帝皱了皱眉,“姜卿,那只得你辛苦了,暂且留职领侍卫和两宫军,京营的差事兼着,如何?”
罗晋看出了端倪,忙道:“正是,皇上圣明,如此极妥当。”
皇帝道:“好,那么内阁拟旨。”
姜放仍不识事务般地抢了一句,“皇上,京营中外省军众多,臣和贺统领与之生疏,可否调动一批宫中资深的侍卫,用其传达军令,检视军纪?”
皇帝道:“准卿奏请。”
翁直此时也品出味来,道:“京营历来统以总督,监以内臣,此次重设京营,是否按旧制,以内臣监军?”
罗晋也道:“京营随扈圣驾,在内守暴师,在外随驾征讨,若京营开拔在外,皇上安危息系军中,监军一职不可等闲视之,当以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内臣担当。”
皇帝大悦,难得冲着罗晋微笑,“卿此言有理。辟邪,”他扭头问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愿为朕监军京营?”
辟邪笑道:“回皇上,奴婢年幼无知,不懂这个监军是什妙事。”
皇帝道:“你能办什妙事?不过让你跑腿传个消息罢了,省得总在朕眼前惹厌。”
“既是如此,奴婢谨遵圣旨。”
众人都重重出了口气——两宫戍防名正言顺地交到了姜放的手里,贺冶年体面地被皇帝赶出宫城,明为总督京营,实际却被姜放和辟邪架空于虚位。等到调遣至京营的侍卫名册交到内阁,皇帝的心意更是明白不过。这些奉旨调离的侍卫都是贺冶年多年的旧部和心腹,如今这座清和宫终于成了皇帝自己的宫廷,从前利刃般从宫外直透乾清宫的藩王、太后两派势力被一举肃清。这三十五个侍卫,较京营中数百位皇帝破格提拔的将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一撮,一阵子不予重用,就会在这座军营中偃旗息鼓,默默沉寂。
皇帝的心情因而好了起来,留下了成亲王在紫南苑骑射。成亲王见辟邪不在左近,提不起什么兴致,敷衍了半日才告退回府,骑马走在朱雀大道上,远远看见九门提督的仪仗偃了旗正要回避,忙命人快马请了袁迅过来。
“免礼、免礼。”成亲王见他就要跳下马行礼,忙催马上前挽住,两人并驾齐驱,成亲王渐渐讲到栖霞院上面。
袁迅笑道:“王爷说得晚了。今儿下午就开释出去了。”
“放出去了?”成亲王一怔,“为什么?”
袁迅神间有些尴尬,“王爷也说火烧兰亭巷本与栖霞院无关,既然如此,何必押着这些道人家在雅里受罪?”
成亲王立即笑道:“正是。那么可拿到嫌犯?”
“内书房的辟邪晌午后来了一趟,倒是提点了臣一句:若是不慎失火,自然没有嫌犯,闹得京师不宁,皇上也不喜。”
“是啊,”成亲王点头感叹,“他是懂得皇上心意的人。他就为这件事特地跑出宫来了么?”
“大概吧。”袁迅笑着,打了个招呼告辞。
成亲王心中一动,回到府中叫来了最心腹的赵师爷,命他亲去栖霞院一趟,打听清楚辟邪在栖霞院里通常和谁来往,和哪个姑娘最好等等。
栖霞不敢将此事等闲视之,一样叫姜放报于辟邪得知。辟邪皱眉道:“什么意思?”
姜放笑道:“成亲王以为爷特地跑去九门提督雅说情,定是为了哪个姑娘。他不是个安分的人,早想拉拢爷,打听清楚了,今后好做什么打算吧。”
“倒是让他费心了。”辟邪不由笑道,“一个海琳,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是,我告诉栖霞。”姜放道,又捧来京营的军册,“现今奉调进京的武差不多到齐了,核对兵部出的手令,都是无错。”
“贺冶年呢?”辟邪问,“没有找麻烦么?”
“他乖巧的很,接了差事,还是在家养病。”
辟邪一页页翻看军册,突然仰面放声大笑。
姜放奇道:“爷笑什么?”
辟邪道:“笑我自恃聪明,只道是他胡编了个名字,也未想到在军册上细察,不料当真有这么个人。难怪京中这么多的耳目两三天寻他不见,原来竟是躲在京营中。”
姜放往他手指的名字望去,见端端正正的“黎灿”二字下面,有人龙飞凤舞地签了到,不由大笑:“难不成是一个人?”
“看这字霸道至斯,便知不错了。”
次日,辟邪奉皇命前往京营巡视,一早会同姜放,从抚民门出城,再驰四十里,便至小合口。兵营依山傍水,条石筑城,东西各辟砖砌城门一座,南北水门贯通,四角箭楼炮眼俱全。姜放命人执令旗先行,叫开城门。坐营出来躬身引入,众人放缓马蹄,至中军雅前下马,姜放和辟邪在后堂稍歇。辟邪对坐营道:“烦将军请梧州游击黎灿至后堂说话。”
姜放摇头苦笑,“公公又待如何处置他?”
“处置?”辟邪笑道,“如此大将,求之不得,怎么谈得上处置二字?”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报名道:“末将黎灿求见监军大人。”
辟邪让姜放回避,道:“请。”
“标下黎灿问监军大人安。”欣长潇洒的年轻人进来抱拳施礼,漆黑的眉间竟然是无辜的端正肃穆,辟邪嘴角已透出笑意,不由赞他的镇静无畏和厚颜无耻。
“奴婢在宫中是个微贱之人,将军不必客气。”辟邪欠了欠身,“请坐。”
“是。”黎灿恭恭敬敬地坐在辟邪手边,道,“监军大人叫末将前来,有何训示?”
“哪里有什么训示?习武之人,只当交手切磋是乐事,”辟邪笑道,“当日你我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分个高下如何?”
黎灿见他痛痛快快地单刀直入,反倒有些诧异,想了想才叹气道:“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已洗心革面,今后甘愿为公公座下差遣,请公公手下留情。”
辟邪奇道:“你身为朝廷命,却刺杀皇上心腹的内臣,事已败露,定是死罪,凭什么讨价还价?”
“也不见得。”黎灿凑近了些,“这件事可是因公公滥杀闻善和尚而起,说什么奉皇命除奸,公公当我小孩子么?”
辟邪一笑,“说到这个,你我可是一条绳子拴的蚂蚱。就算我不杀他灭口,你事后也不会放过他。好歹你也是闻善法眼中的万乘之尊,想阑笨,不会不知道拿这个要挟于我,可没有用的。”
“是是是,”黎灿忙点头道,“你说的叮再者我现在攥在你的手心里,只要在这个京营之中,你便有一千个法子要我的命。”
辟邪眉尖微蹙,道:“你履历上写得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并无后顾之忧,以你的本事,逃出京城易如反掌,何必滞留京营之中不去?”
黎灿朗声道:“在下是朝廷命,身受皇恩,敢不倾力报效皇上?怎能因和公公的私怨就……”
“呵呵。”辟邪静悄悄喝着茶,突然笑起来,顿时打断他的激昂陈辞。
黎灿道:“公公?”
辟邪专注在碧绿的茶里,映得他脸上浮光飘摇,寒意逼人,冷洌的眼神随着微笑的眼睛转来,黎灿第一次不由自主避开了目光。
“京中可有一定要办的事么?”
“没有!”黎灿脸一变,低声道。
“没有就好。”辟邪好像也松了口气,笑道,“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低一低头求我容情。才刚说什么来着?你愿为我座下差遣?”
“还是算了吧。”黎灿苦笑道,“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你要想杀我,尽管动手,我等着便是了。何苦让你把持在手中,今后死的不明不白。”
“好!也算你有些胆。”辟邪击掌而笑,端正了语气,又道,“将军过虑了。今儿请将军来,原是奴婢已对姜统领禀说,黎将军枪法出众,海内未逢敌手,与姜统领商议之下,觉得京营将士如由将军调教指点枪法倒不失为上策。将军意下如何?”
仿佛上元灯会杀气冲天的青年与他全无干系似的,黎灿依旧神情自若,语声骄傲,微笑领命,“受命于军前,安敢不从?”
辟邪点头不语。黎灿施施然退回营中,果然接到命他教习京营枪棒的手令。京营操练甚紧,姜放在离都、小合口之间往复奔波,虽然辛苦,却无一日放松。辟邪奉驾内书房,只是隔三岔五巡视一次,再也不来理睬黎灿。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一,景优公主启程和亲大理。晨,公主礼服辞奉先殿,再至乾清宫诣太后、太、帝、后。公主面上冷冷的,任杨太低声啜泣地揽她在怀中,也是无泪。皇帝知她苦楚,一时也是无语相叮
太后只道:“尔往大理,当勉之敬之,夙恪勤。”
景优公主垂首领训,道:“是。”又拜了四拜,起身退到门口,突然甩开内命的手,“皇上!答应臣的事,不要食眩”她抬头噙泪叫道。
擅闯宫,私会公主,这样的人如何能留他不杀?皇帝想到这里,还是极怒。景优公主见皇帝不出声,扑在他脚下,泣道:“皇上如果反悔,臣也不嫁了。”
“胡说。”皇帝搀她起来,微笑道,“谁说朕反悔?放心去吧。”
皇后忽然起身道:“臣相送。”向太后与皇帝行了礼,扶着景优的手,缓步而出。
皇帝站在殿门前,看着景优公主和皇后相拥而泣半晌才升辇而去,心中感伤之余,却有些疑惑。这时见皇后转回来,不由问道:“你对她说些什么?”
皇后笑道:“才刚公主对臣言道,如果皇上食言,一定要臣急告她得知。臣答应了。”
“你在给朕添什么乱!”皇帝对她有万般的怨恨愤怒,不过一句话便气得大吼。
皇后讶然道:“臣虽然不知皇上和公主打了什么赌,不过既然是皇上亲口答应的,臣就算是答应了千件万件,也是无妨吧?只是让公主放心罢了。”
皇帝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实在不便与皇后争吵,忍住气道:“也是。公主嫁在千里之外,又能怎么样?”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赌气淡淡道:“也是。她已贵为他国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管不到她。”她看着皇帝的脸由通红变成了铁青,不由快意地微笑,胳膊上却是箍的剧痛,身子一轻,被皇帝直拽过了几道门槛,羽毛般扔在暖阁的地上。
“朕早该废了你,废了你!”皇帝压抑的低吼象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似的颤抖不已,“朕还想给大家留层脸,你还要上赶着逼朕么?你对朕的骨肉狠下毒手,还要挑拨公主和朕作叮说什么贵为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那点坏心自己收着吧,要景优跟着你造反么?”
“皇上既然这么认为,不如干脆废了臣。”皇后在眩晕过后迅速站起身,微微喘息着盯着皇帝的眼睛,“不如把臣从坤宁宫轰出去,将臣的全家一同治罪。”她笑道,“皇上这是在怕什么、等什么?”
皇帝从来没有让人这么顶撞过,蒙了一会儿,才指着她的脸,狞声道:“你滚回你的坤宁宫去!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此刻朕便扼死你。”
“皇上以为此刻臣还在乎什么生死?”皇后道,“为什么臣要担着这个虚名天天的在太后太面前承欢?倒不如冷宫里住着,少受多少罪;倒不如让皇上扼死在手中,少忍多少寂寞。”
“你这是说朕的不是了?朕哪里亏待过你?不可理喻,出去!”皇帝忍无可忍,伸手来抓皇后的胳膊,却被皇后一掌挡开。
“臣自己出去。”皇后以惊人的倔强,冷冷地道。
皇帝的震惊倒多过愤怒,张大了眼睛。
“这倒让皇上正眼瞧臣了?”皇后的表情似乎是啼笑皆非,“自从皇长子夭折了之后,皇上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看上臣一眼呢。”她恭身福了福,“臣告退了。”
“等等,”皇帝道,“你是不是觉得皇长子夭折,是朕的错?”
“难道是臣的错?”皇后灼灼反问道。
——就是这种眼光!皇帝猛然一惊——躲了这么多年,这道目光还是刺得自己冷汗涔涔,羞恼交加。他勉强道:“这是天命,怨不得谁。”
皇后仰头冷笑了一声,“皇上颈訸淑仪也是应了天命罢,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提她!”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象远处的奔雷般的沉闷愤怒,劈手抓住皇后的衣襟,狠狠推倒在炕上,“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朕面前提他?”手中握着皇后纤细的腰身,陌生的记忆让皇帝想起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和贪恋着眼前的人,有别于嫔们的呈欢作态,年轻的皇后恬静聪慧,当她盛装朝服地出现在坤宁宫的正座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她圣洁的光晕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微微摇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乖僻狡诈,连嘴角悦目的微笑也变成了阴桀的冷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朕从来没有象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道。
“臣也是。”皇后的脸上涌起病态的血红,凶恶的眼睛攫住皇帝心底的愧疚不放,仇恨似乎撕裂了她的咽喉,她嘶着嗓子道,“儿子还阑及吃上我一口奶,还没有来得及抱上一抱,就让太后和皇上抱走了,又那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连最后一眼也没看着……”
“住口!”皇帝心里翻腾得难受,忍不住喝道。
皇后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皇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求皇上给臣一个交待。”
“朕也不知道,朕没有照顾好他。”皇帝涨红了脸,说出这句话,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
皇后吸了口冷气,怅然无声,在她哀伤幽怨的目光里,皇帝似乎找到了些旧日的影子,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感触到柔软的体温,他的鼻息有些粗急起来。
皇后脸一白,秘弓起身挣扎。皇帝回手将炕桌掀在地下,抓住她的身躯,“朕这么说,你如意了?解气了?咱们可算扯平了,从今往后,朕犯不着躲着你——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躲过。”
“为什么要躲呢?”皇后冷笑,“臣就算死在皇上手中,也是愿意的呀……”
那就死吧,皇帝心中忍不住这么想,就算是时隔七年之后再次得到这个人,就算再次发现她惊人的丽和至深的情意,他的恨意仍未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就象要吞噬掉对方,帝后剑拔弩张地相互挑衅,凶狠的目光彼此留连转动在对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未从沉重的喘息中透出半点哦吟。
皇帝终于有些冷静和清醒,才发现皇后已经咬破了嘴唇——殷红犹如胭脂——他俯下头去吮吸丽的血珠。
“哼!”他吃痛地仰起了身子,捂着被皇后咬中的嘴唇,快意地冷笑,“胆子不小。”
皇后迅速掩上了□的长腿,披着衣服踉跄走到门边,颤抖着用金簪重新挽起散乱的长发,才又平静地道:“臣告退。”她依旧静静地福了福,抽身转出门。
皇帝从一瞬的疲惫中回过神来,只觉胃里恶心地抽搐,伸手将掉了一的珠玉拂到地上,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乐呵呵地进来,道:“万岁爷,如意才刚跟着公主南下了。”
“朕忘了。”皇帝道,由着吉祥替他整理衣裳,“姜放可去小合口了么?”
“还未,”吉祥道,“正带着奉旨调离的侍卫在外等着磕头谢恩,然后才一起走呢。”
暖阁里还飘散着皇后身上独有的淡,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用手巾擦了擦脸,道:“朕去上书房。叫吧。”
奉调京营的侍卫三十五人,跪候在上书房,皇帝坐了,勉励劝诫了间。最后问贺天庆道:“你的兄长为何不曾进宫谢恩?”
贺天庆叩头道:“臣的兄长近日抱恙,对臣言道,京营重任,只怕难以独支,加之重恙缠身,就算是淤多的感恩报效之心,也无机会为皇上肝脑涂地了。”
皇帝感叹了一声,“叫太医去贺卿府里看看,等天气一暖,什谩都会好的。”
“谢主隆恩。”贺天庆的声音哽咽,弄得奉调的众人都有些凄凄恻恻起来。
“都去吧。”皇帝见其中还有几个从前的近侍,不忍再说什么,挥手打发他们跪安,跟随姜放前往京营赴任。
姜放命小合口的坐营将这三十五人在军册上登记,到今日总算所有的军都已到任。将军册做了副本,授命黎灿递至兵部。黎灿并非闲人,得了这么个差事,有点意外。他进城时已是下午,递上军册,等着回复,里面的小吏出来打招呼道:“尚书大人说了,今日里只怕核对不完,反正明日还有好些公文要送至小合口,将军不如在驿馆歇下,明日一起捎回小合口。”
这倒正中黎灿下怀,骑马径直奔青龙大道驿馆,这一路红红绿绿无数酒馆饭庄,他在马上挥手分开拂面的酒旗,在驿馆门前轻捷跳下坐骑来。
驿馆对面的酒楼之上,小顺子滴溜溜转着眼珠,打量着他把缰绳抛给馆役的公子哥气派,羡慕地咂了半天嘴,才觉得嘴也干了,含了半口酒,再往窗下看,好悬没将酒喷在袖子上。“小二,结账。”他扔下碎银子,用风帽遮去半张脸,悄悄溜下楼赶往宫中。在内书房值房找到辟邪,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来找黎灿的果然是郁知秋。”
“郁知秋是一个人去的么?”辟邪又确定问了一遍。
“铁定是一个人,”小顺子比划道,“鬼鬼祟祟的,这种天气了还戴着雪笠,挡着脸。”
辟邪笑道:“那样你也看清了?”
“师傅早叫我小心留神他,他的身材声音,我都记得清清的,化作灰我也认得,绝不会有错。”
“果然上了心,这才是好孩子。”可能再过一阵,都不能叫他孩子了,辟邪看着小顺子得意飞扬的神,微笑道,“收拾我的东西,咱们这便回去。”
“是。”小顺子麻利地把辟邪惯用的几件笔墨书本和茶具包起来,高高兴兴尾随辟邪回居养院,又请了明珠过来,居养院这才有点难得的人气。
热闹到半,辟邪放下笔,叫小顺子取来斗篷。
明珠道:“不就是盯个哨么,我去就是了。”
辟邪忙摇头道:“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伤了你倒不划算。”
“我就是个惹的主儿,”明珠在灯光下浅浅微笑,“爷怕我误事才是真的。”
“也是这个话。你们都早歇。”
小顺子开了门,面有忧道:“师傅千万小心,上回……”
“什么上回?”辟邪嗔道,已飘身出门。东行片刻,落身在明知园东北角的宫墙上,巨松冲天,松枝徘徊,将他身子挡得严实。由此不远,就是宫城的东北角门,辟邪裹紧了斗篷,藏身高处,仗着过人眼力,将门前动静尽收眼底。
朔无月,黑天压城,转眼更过三遍,便见角门悄然打开,欣长人影一闪而入,身法洒脱绝伦,衣袂也带傲气,飘行向西,正是黎灿无疑。辟邪仔细打量,见他手中未携兵刃,知他并非为行刺而来,稍稍放心,将斗篷微展,飘忽紧随而去。
黎灿武功虽高,也不敢在宫内道路上堂而皇之行走,跃身在针工局内值房的卷篷顶上遥遥西望,认定了方向。辟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不知他此刻什么心情,令他踌躇半晌,逡巡不前。值房向西,只有永秀宫、姜宫两座宫院,永秀宫此刻更是无人居住。
——他此去的果然是姜宫——辟邪展开贝齿,无声地笑了。
黎灿终于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一涌向前,直奔姜宫正殿。辟邪不敢跟得太近,等他在姜宫内院落定身形,黎灿已然不见。
“好快。”辟邪暗自一笑。
满院寂静,几乎能听见白霜铺地的声音。片刻之后,才有秋虫私语般的人声从侧殿隐隐透出。辟邪在树后凝神细听,却一无所获。突然窗棂咯的一响,那温柔的少嗓音轻呼道:“别去!”
黎灿已一跃而出,脸上的神却非平时的嬉笑骄傲,竟是慑人肝胆的狂怒,满面杀气将眉宇纠缠在一处,看来比还冷暗上几分。
辟邪心中一紧,急追了下去,只怕他抢先赶到坤宁宫,凌空出指,直透黎灿后心。黎灿狂怒之下仍是机警,听得内力破风之声,瞬间拔起半丈,转身扑来。
“是我。”辟邪沉声呼道。
黎灿一言不发,目中凶光毕露,杀意已决,伸手往腰间一探,兵刃似白虹跃海,直取辟邪咽喉。辟邪只道他空手而来,竟毫无防备,阑及看清兵器,不得已双指硬生生挟取。那锋芒却秘一缩,嘭反抽回来,几乎削去辟邪手指。
“金蛇剑?”辟邪大怒,低喝道,“不识好歹!”抽身退出五尺开外,被逼退至东大天道的灯火甬道中。黎灿柔剑纠缠而来,招招不离辟邪要害。辟邪身周银光飞溅,已连退三丈,不由脸微沉,反手扯下斗篷,迎着剑风如胶似漆地缠去。
黎灿的软剑立时犹如金网困龙,被辟邪绞住剑身,见他雪白的手指轻引,将软剑抻得笔直,不由大惊,内力激涌于剑上,反向用力,意图将斗篷扯碎,不料辟邪冷笑道:“差得远呢!”手臂轻震,腕力疾透,黎灿胸口顿时似被冰山铺天盖地撞中,痛得眼前一黑,强自压下咽喉一口鲜血,剑却说什么也握不住了,白龙冲天,脱手而去,“叮”的一声,在空中断成三截。辟邪轻身一跃,将断剑抄在手中,掸掸斗篷重新披在肩上,冷冷看着他道:“你进宫做什么,只要碍不到我的事,我便由你。只杀人却是不可,更不用说你要杀的人竟是皇后了。”
黎灿冷笑道:“今天被你窥破,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不要废话,再战!”
“你不是我的对手。”辟邪扑地一笑,“我无意伤你,也无意擒你,这是何苦?跟我来。”
黎灿气得浑身颤抖,无可奈何闭紧了嘴踉跄跟着他,眼看宫城在望,恍惚里见辟邪转回头来,雪白的容仿佛黑里苍白的闪电,照得他一阵眩晕,幸得辟邪及时出指抵住他的膻中穴,胸口中郁积的寒气顿时被丝丝抽离,终于顺过一口气来。
辟邪道:“此处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还从角门出宫。明日我自会来找你。”
黎灿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好,我等着。”
“那个郁知秋,”辟邪忽而跟上一步,道,“我留着他还有用。你可别杀他灭口。”
黎灿被他说中心事,微微吃惊,却只点点头,声不动。支撑着回到驿馆,周行内息,将胸口内伤渐渐发散,猛嗽出一口鲜血,才和衣而危
次日从兵部接了公文出来,却见辟邪在门外青衣白马,早阳光中菩萨般端坐云端,俯下眼睛微笑道:“黎将军,此去小合口,你我同行如何?”
“随侍监军大人座侧,荣幸之致。请吧。”黎灿翻身上马,与辟邪比肩前行,低声冷笑道,“你想要如何?玩什么把戏,我都奉陪到底。”
辟邪笑道:“我的对头少说也有千万,要我对付你,还先请排个号吧。”
黎灿怒极反笑,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格称得上你的对头?”
“我替皇上办事,皇上的对头才是我的对头。”辟邪道,“不瞒你说,我原以为你是藩王遣来的刺客。不料你战败而走,在兰亭巷接应你,放箭阻我逼近的,却是郁知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黎灿透了口气,才慢慢道:“郁知秋施射冷箭,并未露面,你怎么知道是他?”
辟邪道:“我确实没有看见他的人,不过拾到了他的箭镞。他所用的弓箭与常人不同,人称仁义弓,原为领侍卫大臣姜放所用,奉旨转赐一张予他。此弓霸道强劲,用的箭镞也是奉先帝之命以精钢特制,可透铁甲三重,当年只得了千枚,分赏了随扈上江的近侍和皇子。后来因它威力极大,怕用以逆上行刺,渐渐都回收到侍卫统领的手里,只剩了百来枚,去年在上江,皇上都赏给了郁知秋。可惜他却是个粗心的人,没仔细瞧出此箭的厉害,随便带出来遗弃在外,明眼人看到这箭镞便知是他了。”
黎灿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
“不止是猜到。上次小合口相见,我回来已将你的老底查得一清二楚,你想进宫做什么,我也明白个分。只要你去的不是坤宁宫,我才懒得伸一根手指头阻你一阻。”
一针见血地说到了要害处,黎测才觉得有些后怕,悄悄打了个寒颤,道:“我去兵部的差事,是你派下来的?”
“总要确定你和郁知秋在玩什么勾当。昨日你入住驿馆,郁知秋即刻前来相见,被我手下人看见,我只好半等着你入宫。”
黎灿凝结着些痛楚似的微微蹙眉,低声道:“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若你有半点泄露的意思,我只得豁出命去封上你的嘴。”
辟邪轻声一笑,道,“我不过奉皇命守护坤宁宫,你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没看见,也不想看见。”
黎灿长长松了口气,道:“你所负皇命倒是不少。”
辟邪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也算是个忙人呢。不过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俩不相干罢了。”
黎灿听调白,仍是有些疑惑,“你倒是挺好说话啊?”
“你武功之高,在我见过的人中,屈指可数。国家用人之际,你我为这么点小事打打杀杀,也是无趣得很。”
黎灿沉吟道:“郁知秋答应放我潜入宫中,我答应替他杀个人,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我既做不到,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走漏风声。除非……”
“那由不得你。”辟邪道,“你要的这两条人命都先寄在我这里,等我派完用场,你取之自便。”
“郁知秋此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黎灿冷笑道,“雇凶杀人,最要紧的是灭口一件事。如果郁知秋聪明,那晚一箭射的应是游击黎灿,而不是青衣总管了。”
“你原是比他聪明狡诈,行事不择手段,武功又是极高。”辟邪不由笑道,“奈何你胸无大志,随波浮沉,又能如何?”
黎灿黯然道:“不错,我这些年来唯一的念头就是再见上她一面。如今见到了,日后又是如何?不过……”他转而睨着辟邪,“你又有什么雄心壮志了?”
辟邪扑哧一笑,“算有吧。”
“等你大志得酬,你又能怎么样?”
辟邪被他问得一怔,黎灿看着他的脸渐渐变得惨白透明,不由放声大笑。辟邪就此不再做声,策马快驰,抢先出城。黎灿紧跟不放,狂奔二十余里,见辟邪勒住马向他招手,才一同退在路边。黎灿在马上远望,只见道上滚滚飞尘,一线黑地红字的旌旗,问道:“怎么?震北大将军王举回京了?”
“正是。”辟邪点头,跳下马来,“皇上召他回京。”
“难道朝廷就要对匈奴用兵了?”
“匈奴历来总在秋高马肥时南侵,朝廷此次想趁夏两季持续用兵,不予其喘息的机会。”
黎灿喟道:“大军深入,也是极凶险的。”
转眼千骑良骏整齐奔到面前,旌旗下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满面肃煞,不怒自威,双目永远凝视着遥远天际似的,不肯有一丝的低垂妥协。
“凶险啊——”黎灿望着那千众骑师扬起的烟尘,又道。
“是啊。”辟邪跟着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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