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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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辟邪起身时栖霞已等在外面,请他到了僻静的所在,在他耳边悄声道:“郁知秋。”

    “正是。”辟邪点头笑道。

    栖霞的职责在宫外,还不知原委,问道:“他是爷提拔上来的,怎么想起刺杀爷呢?”

    辟邪道:“景优公主不愿下嫁大理,还不是因为和他有了私情?他以为我在上江行宫撞破他和公主私会,如今公主不肯嫁人,他担心东窗事发,急着找我灭口泄愤呢。”

    栖霞道:“是我鲁莽了,竟将贴子私紫南门侍卫眼皮底下,可不是巴柏告诉他六爷间宿在宫外。有他心怀叵测,爷要小心。”

    “不妨事。”辟邪道,“昨晚追踪下去的小子是谁?轻功很好。”

    “那是我的义子,小名就叫忧儿,”栖霞道,“他是戏班里的出身,后来父母养不活了,卖在院子里,我看他聪慧,一直带在身边。”

    “很年轻啊。”

    “可不是,只有十六岁。本来倒是想让他过来给爷请安,但是今天一早就遣他去西边了。”栖霞见辟邪点了点头要走,忙道,“爷,这个郁知秋胆子也太大了,对六爷又是嫉恨,放着实在是麻烦,要不要……”

    “只等大事稍定,必要了他的脑袋。”辟邪叹气道,“这个人冲动难自持,心胸既窄,又喜欢做蠢事,可惜了他那的身手,要是他那点热血洒在战场上倒好了。”

    栖霞笑道:“六爷既是这么说了,还不容易么?”清早天气冷,栖霞交待人掸出一副猞猁裘给辟邪穿。那仆笑道:“妈妈可别骂我懒,这皮裘不掸也罢,宫里已经有人捧着衣裳包袱来接六爷了。”

    “快请进来。”

    果然是小顺子挟着包袱眉眼笑,东张西望地进来。辟邪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小顺子背着栖霞暗使眼,道:“明珠想着师傅衣裳单薄,让维门一开就拿着羊绒袍子来。”

    辟邪会意,忙告辞出来上车。小顺子挤在他身边道:“了不得了,宫里乱了套了。”

    辟邪嗔他夸大其辞,道:“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昨晚万岁爷幸姜宫,去了没一会儿,西王的折子便到了,乾清宫当值的是二师伯,也没敢惊动圣驾。谁知半里康健师叔悄悄地到了居养院,说是西王另有一封密信呈到慈宁宫,太后矿很是不悦。果然一大早就遣人请皇上,却碰上姜宫风风火火地急召太医,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圣体违合。宫里乱得粥一样,二师伯命小合子来送信,叫师傅快回。”

    辟邪微吃一惊,道:“知道了。”小顺子已探出头去,催着车夫急行。

    他们赶回乾清宫时,只有御前太监李及站在门外,被辟邪一把抓住手臂问道:“万岁爷龙体安泰?”

    “好着呢,圣驾正在慈宁宫。”李及是个嘴快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六哥儿定还不知道,叫太医的是訸淑仪,听说是一早起来就在万岁爷眼前昏死过去了,把万岁爷吓得不轻。”

    辟邪松了口气,不及细想,便道:“万岁爷无恙就好。我这便去慈宁宫候旨。”

    李及咂舌道:“那可要小心了——今儿个两位主子都不痛快着呢。”

    辟邪自然是万分不情愿去慈宁宫,只因不放心西王白东楼的那封密信,不得不悄悄走至慈宁门里,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寂静。如意向他微微招了招手,才低声说了一句“里面似乎争起来了”,便听见宫内“咚”的一声,皇帝煞白着脸,竟自己推开门走了出来,下台阶时一个踉跄,让吉祥手快扶住。

    “走!”皇帝咬着牙道。

    吉祥见势不妙,哪敢做出平日里半分的扬眉吐气,只低喝道:“万岁爷起驾了——”

    辟邪讶然望着如意,见他只是苦笑,也不敢多眩此处人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皇帝撩起衣摆上了步辇。

    “皇上且慢,皇上留步。”洪司言待殿里小跑着出来,抢住銮驾的轿杆,低声哀求道,“皇上,且去里面认个错吧,皇上如此走了,今后还能进这慈宁宫么?”

    “你要朕认什么错?”皇帝冷冷看着她。

    洪司言急得跪在地上,苦苦道:“皇上误会了,奴婢在太后主子身边伺候了三十年,怎没明白太后的心意?天下哪里有不护着自己儿子的母亲?哪里会有帮着别人对付自己儿子的母亲?”

    皇帝怔了怔,锐气稍减,道:“洪姑姑言重了。”

    洪司言正要讲到要害,却见众人目瞪口呆地一边看着,喝道:“你们还不退下。”

    皇帝既已说了启驾,还有谁敢停步,听洪司言如此说,都面面相觑。偏偏皇帝也是极要面子的人,不肯开口说留。吉祥一边赔笑道:“是,洪姑姑有体己话儿要说,奴婢也请万岁爷留步。”说着向众人暗暗摆手,随侍人等即刻风卷财似的退出门外。

    皇帝无可奈何,叹道:“洪姑姑起来说话。”

    洪司言起来在皇帝耳边嗔道:“皇上太鲁莽了。怎么话才说了个开头就发起火来了呢?”

    “白东楼一封书信过来告状,母后便急急传诏多次,见了面就是一通责备,朕只看见母后极力维护他,却全不体谅朕此刻内忧外患,殚精竭虑……”

    “皇上住口!”洪司言怒道。

    “你说什么?”皇帝怒极,豁然站了起来。

    洪司言道:“皇上这么大了,不要再说小孩子的话。皇上在外殚精竭虑不错,太后在这慈宁宫里哪一天不是寝食难安?皇上只道太后维护娘家人,然知当年四路亲王进京勤王,对朝廷是多大的功德?别的人且不说,奴婢却知当年洪亲王实是一点坏心也没有,不然,十年前这江山便姓洪了,哪有今天的万岁爷?”

    皇帝本来还要喝止她,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语塞。洪司言柔声道:“皇上且想一想,哪里会有人好端端的正经真太后不做,把自己儿子的江山拱手让给娘家人的道理?太后若要偏袒四个亲王,为什么替皇上选后的时候,放着娘家那么多的适龄郡主不选,却选了重臣王家的儿?要说皇上撤藩的心意虽坚,又怎比太后多年前的预见?不然其他的皇子都放出藩地为王,独独成亲王留在京里不封?还不是怕今后皇上手足相残么?”

    “手足相残?”皇帝一个冷战,“不会的。”

    “皇上手足情深,就没想过太后主子也有手足?”洪司言叹道,“洪王当年为了太后……”她转而苦笑,“不提也罢了。奴婢这里悄悄地对皇上说,别人还不知道:前两年太后凤体违合,太医院的陈襄来看过,怕也只有四五年的寿数了……”

    “什么!”皇帝大吃一惊,颤着嘴唇握住洪司言的肩膀,“洪姑姑说什么?”

    “皇上!”洪司言止住他,往宫内看了一眼道,“太后还不让皇上知道伤心,主子只盼这几年太太平平的——儿子是自己的血肉、兄长又有多年的恩义,都是割舍不掉的牵挂。两面整天算计着,主子还能安心地去么?”

    皇帝捂着脸坐在步辇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洪姑姑,不是朕不想太平,是他们逼得朕太紧啊。”

    “奴婢知道,”洪司言一如多年前抚着皇帝的肩膀,道,“杜桓和白东楼两家狼子野心,太后主子何尝不看在眼里。”她见皇帝秘抬起头来,神异样,知道他又想起了杜闵那件事,忙接着道,“主子她又如何不怒白东楼那厮言辞狂妄,肆无忌弹?可这些人都是好惹的么,太后三十三岁守寡,替万岁爷将朝廷把握至今,还不是靠个‘忍’字,要照万岁爷现今这般抓个把柄就是上谕怒斥一番,那两家藩王早便反了。更何况,为人君者,怎能将胁迫的话轻易出口,太后责备皇上,也是为劝皇上多加忍隐,做事定要有十足的把握,不然稍一失足,便要引火烧身的。”

    皇帝低头不语,洪司言只得搀他起来,道:“快进去,向母后磕头认个错,便好了。”

    皇帝甚是执拗,仍道:“朕不去。”

    洪司言冷笑道:“皇上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定是哪个奴才挑唆,教皇上这些不孝顺的举动。”

    “没有!”皇帝倒抽了口冷气。

    “皇上一道上谕写得朝野大哗,藩地亲王跳着脚要上吊,定是身边能人多了,出的好主意。”

    “不关奴才们的事。”皇帝拉住洪司言道,“是朕随便写的。洪姑姑说的都对,朕这便给母后磕头去。”

    饶是他们压低声音说话,辟邪师兄弟三人耳目聪颖,隔着慈宁门,仍是听了个大概。如意听到最后,脸也白了,对着辟邪不住使眼。辟邪知道此时避其锋芒要紧,声不动间退出人群,回到乾清宫内书房,果见白东楼的折子在奏案上放着。他是专事节略的内书房掌笔,看了也非僭越,速速浏览了一遍,见西王文中有恃无恐地哭闹逼迫,不牵扯嘴角,笑了起来。将折子放还原处,才感到身周一片寂静,走到廊下望着落叶纷飞扑在脚前,忽而发现,生命的凋零竟是如此迅捷,一旦那个蛇蝎般的灵魂分崩离析,自己又将何去何从?辟邪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和迷茫的冷汗遮蔽着眼睛,力不从心地靠在柱子上微微喘息。

    李及走过来赶他,道:“六哥儿,娘娘到了,接驾、接驾。”

    辟邪笑道:“李公公说笑,这时候哪位娘娘会来。”

    “訸淑仪。”

    辟邪这才想起姜宫急传太医的事来,道:“不是病着么?”

    “是啊……”李及用力抓着鬓角,也是不明白。

    但慕徐姿就突然从日精门里走入,华服飘动曼妙难言,如同彩云扑面。乾清宫一众人等跪倒叩头。

    “圣驾在宫中么?”

    辟邪很少听到她说话,但仍能分辨出她的声音有种不寻常的温柔之意。李及笑道:“万岁爷正在慈宁宫定省,这便要回来了。”

    慕徐姿不知所措地红了红脸,不知道该留该回,握着手帕道:“那……”

    她身边的宫道:“娘娘既然来了,稍等片刻也无妨。”

    李及担心乾清门侍卫走动冲撞凤驾,忙道:“娘娘不如侧殿稍等,吃杯茶的功夫万岁爷不准就回来了。”

    “不,”慕徐姿腼腆地微笑,“我回去了。”

    “娘娘留步,娘娘留步。”李及慌了手脚,正要挽留,对面月华门已是脚步声一片。皇帝从步辇下来,全未注意到慕徐姿也在陛下,开口便道:“辟邪你来。”

    “是。”辟邪诧异之下跟着皇帝进了书房。

    皇帝坐在奏案后,道:“白东楼的折子你看了么?”

    “刚看过。”

    “朕前些时日有道上谕给他,若他再不上缴粮饷,便借大理的兵马入境平苗,他只专心军饷一事便好了。”

    “奴婢没见着这道上谕。难怪西王折子里哭叫不休。”

    “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密信呈到太后面前告朕的状!”皇帝气得发抖,“太后今日出面说,从藩地征收军饷是不错的,只是要给个定额,征齐就罢了。你看可行么?”

    辟邪想了想道:“太后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辟邪笑道:“太后和藩王周旋了多少年,想得比谁都周到。这么无止境地征下去,看似多多益善,其实倒给了藩王借口推诿。倒不如皇上给个额度他们,让藩王们看是否妥当,不妥的,自己报个数上来,省去了好多口舌。”

    “原来如此。”皇帝眉头稍展,对外面道,“叫户部、兵部的人进来。”

    吉祥上前道:“万岁爷,訸淑仪正在殿外呢。”

    “她不是病着么?怎么上这儿来了?快叫进来。”皇帝皱着眉站起身来,匆匆走到门口,迎上去拉住慕徐姿的手,道,“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慕徐姿红着脸道,“臣本不该上这儿来,只是……”

    皇帝有些着急了,“快说快说,你身子要紧么?”

    慕徐姿踮起脚尖,伏在皇帝耳边轻声细语了一会儿,皇帝全身秘震了一下,握住慕徐姿双肩,瞪着眼睛问:“真的?”

    “真的。”慕徐姿温柔地笑着。

    辟邪望着他们二人喜不自抑相视而笑,渐渐觉得十分不适,静静退至角落里垂下眼睛。

    “訸淑仪遇喜?”明珠放下针线有些感慨,“她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不算小了吧……”辟邪仰头想了想,“十六?十七?倒是你……”

    明珠忙截下辟邪的话:“别,别提这个。”

    “好,不提。”辟邪笑着又低筒书。

    明珠道:“她一个人在宫中,也不知有谁照应。要说这宫里听说这个消息最不高兴的人就是……”

    “皇后。”辟邪头也不抬地道。

    明珠端详着辟邪的神,微喟道:“这倒也不见得。”

    “哦?”辟邪抬起眼睛来笑问,“那你说会是谁?”

    明珠的目光在辟邪脸上闪烁半晌,嫣然道:“我。”

    辟邪扑哧地笑出声,“我忘了,你还在尚功局,待过两三个月你们又要忙了。不过若是位皇子,上回谊没用上的物件倒有的是,所以,你还是盼着皇子诞生吧。”

    “师傅,”小顺子期期艾艾贴着墙走进来道,“和师傅商量件事。”

    辟邪看他的脸就知他又输光了银子,笑道,“师傅最近手头紧,除了银子一件,其他都好办。什么事?”

    “别理他。”明珠白了辟邪一眼,向小顺仔手,“过来,要多少跟我说,你师傅心里不痛快一整天了,你还招惹他。”

    小顺子眉开眼笑,挤在明珠一处问:“师傅心里不痛快?为什么?”

    辟邪心里一颤,“没有的事。”走到一边喝了杯茶,“你在西边廊下家混了一整天,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称不上,”小顺子道,“只是听说太后宫里有人与紫南门侍卫过从甚密,西王那封信是侍卫悄悄传进来的,不是正经路数。”

    “哪个侍卫?有没有问明是谁?”

    小顺子道:“没有。”

    “也罢了,凭你也就这点斤两。”辟邪笑道,“你输银子给他,他自然不会领情。”

    明珠也道:“他又不欠你什么,怎么会掏心窝子和你说话?”

    小顺子想了想道:“的意思是……”

    “这也要师傅教的?自己想去吧。”明珠笑道,“柜子里有五百两银票,你兑了银子,想着在刀刃上。”

    “是。”小顺子拿了银票,急着出去翻本。

    辟邪道:“侍卫里哪些人是太后的,哪些人是藩王的,本来倒也清楚。这封信没让我们截到,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还有我们没看清楚的人么?”

    “紫南门有多个六爷的人在,不如问问他们。”

    “正是,眼看就要干戈大动,我不希望拖泥带水,要动便要连根拔除。”

    辟邪的语气安静而清澈,令明珠微微笑了笑,她总觉得,有一股暗流正从居养院弥漫到整个宫廷里,有的时候,走在狭长的夹道中,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股暗流缠绵粘滞在自己身周,随时间缓缓流动着。正如后面两个月,眼前暂无匈奴威胁,藩王粮饷按额缴纳,景优公主和亲大理良辰在即,訸淑仪遇喜,事事安定祥和,宫里的一切就像静止了似的,连第一场雪,也是飘得悠长缓慢。

    “你的嗽疾就这了?”皇帝看着雪疏疏落落,声音有些遥远。

    辟邪一边躬了躬身,道:“是。万岁爷垂问,奴婢惶恐得很。”

    皇帝微笑着,心思似乎已经飞到别处去了。辟邪默默收起案上的折子和节略,最后道:“皇上,小合口的银两补给都已备齐,兵部又在问怎么调派,是不是先留中,等正月后再批。”

    “好,知道了。”窗前的皇帝转身对吉祥道,“朕去姜宫。”

    吉祥笑道:“回万岁爷,訸淑仪现在御园呢。”

    “下着雪到处乱跑什么?”皇帝有些不愉了。

    “今年也怪,御园里有两株梅年前就开得热闹,皇后主子说,这是上上的吉兆,让各宫的娘娘都瞧去了。”

    皇帝皱眉道:“訸淑仪也去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子?”

    “淑仪主子定是想沾点神的喜气,稍稍走动也好。”

    “你让谁过去看看,什么情形让朕得知。”

    吉祥领命出去嘱咐了小合子,皇帝只得把刚才那点柔情收拾好,与辟邪接着议事。下一件是洪定国正月回洪州省亲的奏请,皇帝听了笑道:“让他回去。总不能拦着他们父子相见吧。反正他得了洪王面授机宜,还会颠颠的回去。”

    辟邪道了声“是”,将折子摊在皇帝面前,奉上朱笔。皇帝写了个“准”字,抬头看着辟邪已经站着合上了眼睛,道:“你怎么回事?”

    “万岁爷恕罪,奴婢睡得少了。”辟邪被皇帝看出困顿来,激灵醒了神,忙跪在皇帝脚边叩头。

    “睡得少了?”皇帝奇道。

    辟邪支吾道:“年前请安折子多,各地的密折也是年关时候多做文章,再加上小合口那件事,白天总在兵部、户部,晚上……”

    皇帝吓了一跳,道:“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值房里,多会儿睡足了再到御前伺候。吉祥,剩下的你来。”

    辟邪有点不情愿,慢吞吞跪安退到门前。

    “辟邪,你等一下。”皇帝背着手踱到他面前,微笑轻声道,“就算是天大的事,累死了你也是不值当的。”

    “是。”辟邪点点头,这句话让他真的疲倦了,因而耳中廊下急促的脚步声也不显刺耳。

    “万岁爷。”小合子匆匆走近,匍匐在御前,“訸淑仪……”

    “怎么?出事了?”

    “訸淑仪从梅亭下来,台阶上滑,失足……”小合子然料一句话便让皇帝急红了眼,被推了一个跟斗,忙一把抱住皇帝的腿拦住道,“万岁爷,奴婢的话还没禀完。訸淑仪站得原本不高,更是让皇后娘娘宫里的招福扶住,没有摔着。皇后娘娘唯恐有失,现正让太医看呢。”

    “哦,”皇帝稍稍松了口气,“现在哪里?”

    “淑仪娘娘已回姜宫了。两位太医都在。”

    “你速去姜宫,待太医棵了,叫到乾清宫来回话。”

    “是。”小合子一溜烟走去传旨。等不片刻,包、何两位太医便来回说,慕徐姿脉相平和、滑疾流利,气也好,并无跌扑伤胎之虑,皇帝才放了心。此时才是午后申时,皇帝晚膳后还去了一趟姜宫,慕徐姿神如常,虽被皇帝嗔说了间,仍是笑妍动人。宫奉上水果,皇帝分了半只苹果与她,说笑了一阵才回。

    到了次日凌晨,天仍是漆黑的时候,皇帝还在酣睡,听得吉祥在帘外呼了几声,“万岁爷,万岁爷,急事容禀。”

    皇帝心里突的一跳,坐起来道:“进来说。”

    吉祥掀帘子疾步走入,外屋毕竟比里面凉些,风窜进来让人起了个冷战。“姜宫来人,说訸淑仪半个时辰前血行不止,小腹坠痛……”

    皇帝脑中嗡嗡作响,半天才道:“太医呢?”

    “陈襄早被叫了进去。正看着。”

    “胎儿呢?”

    “尚不知道。”吉祥此刻万般小心,生怕说错了一个字,“姜宫的人道,訸淑仪已昏厥数次,请问万岁爷是不是移驾过去。”

    “到这种地步了么?”皇帝大惊失,道,“更衣,这便去姜宫。”

    吉祥忙去外面叫步辇,好在昨日雪并不大,地上只是湿,还没有结冰,太监们抬着步辇一溜小跑,皇帝还是催。到了姜宫门前,宫太监迎出来,奉驾在正殿,皇帝急得跺脚,“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不及回答,便听帘子后面的暖阁里慕徐姿一声惨叫。皇帝手心里尽是冷汗,要往里迈步时,被两个嬷嬷拦住。吉祥也忙劝:“万岁爷,进不得,再稍等一会儿。”

    “陈襄呢?他死了么?”皇帝忍不住咆哮。

    正乱作一团,外面的太监高声欢呼,“来了,来了。”

    正殿门一开,却是辟邪当先走入,看见皇帝在,有些意外的样子,叩了头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奇道:“你来做什么?”

    “陈太医叫了奴婢来,奴婢也不知何事。”

    暖阁里宫探出头来请辟邪,皇帝挥了挥手,任他进去。隔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后面赶过来的太医站了一屋子,见皇帝震怒,都噤若寒蝉。包、何二人更是身若筛糠,匍匐在地,魂飞魄散。不刻陈襄和辟邪从内出来,皇帝急问:“怎么样?胎儿保住了么?”

    陈襄叩头道:“臣无能,未能保住皇子,罪该万死。”

    “哎!”皇帝掩面长叹了一声,半晌无语,只是紧握衣带,手背上青筋暴起,最后慢慢问道:“什么缘故?”

    陈襄面有难,回道:“跌扑伤胎之故。”

    皇帝忽地指着包、何两个太医,“你们,昨儿下午不是说还好好的么?现在这是怎么话说的?嗯?!”

    两人捣蒜般叩头,道:“昨天下午,的确脉相平和,臣等唯恐有失,尚请进圣愈汤一服,娘娘晚膳前臣等再次请脉,依旧无恙……”

    皇帝切齿冷笑道:“好、好。你们三个各执一词,朕看皇子就是你们这等奸臣所害,也不必多说,现在便要了尔等命,再无后患。来人!”

    陈襄纵有万般难言之隐,此刻命攸关,不由得爬上一步道:“皇上!容臣密奏!容臣密奏!”

    “都出去!”

    陈襄拉住辟邪的衣服,道:“皇上,辟邪却要留下……”

    辟邪神异样,怏怏侍立一边。

    陈襄见众人退出,方道:“臣昨当值,至寅正时,姜宫来人言道,娘娘腹痛难忍,呼叫不绝,臣急奔至此,嬷嬷却道,娘娘已有下血之相。臣在帐外请脉,脉弦滑涩,尺脉转急……”

    “那还用说么?”皇帝不耐烦道,“只管捡最要紧的说。”

    “是。”陈襄道,“臣在娘娘虎口合谷穴处,发现肤下隐有青紫,再请嬷嬷为娘娘验伤,果然肩井、三阴交两处穴位都有紫斑,触之冰冷。此三处穴位,针之用以催产,娘娘妊娠只有四月,此时用内力逼迫三穴,分明是要娘娘……”

    “等等!”皇帝喝住他道,“你说有人故意逼迫这三处穴位,乃是要訸淑仪流产?”

    陈襄叩头连连,不敢答话。

    “那么是谁?”

    陈襄踌躇半晌,才道:“臣与七宝太监素有旧交,以臣看来,那人的武功确是七宝太监一路的。”

    皇帝大惊,转而望向辟邪,辟邪忙跪倒道:“下手那人所用的,乃是奴婢师傅晚年修习的武功。弟子中只有奴婢一人承继,可奴婢最近寸步不离皇上,皇上明鉴开恩。”

    皇帝怔了怔,陈襄接着道:“以臣所见,虽然当时内力不曾发作,掩人耳目,但是寒阴之气聚于肤下不散,可见那人功力不过一二成,且所用不当,应是学不得其法。可此人对娘娘刻骨仇恨,使足劲力,若非辟邪出力逼出娘娘体内至寒之气,只怕娘娘也熬不过来了。”

    “够了!”皇帝指着他们二人,颤声怒道,“不要和朕绕圈子了,到底是谁?”

    陈襄立即道:“臣不知。”辟邪却是闭紧了嘴,不做声。

    皇帝盯着辟邪想了想,片刻恍然大悟,点头狠声道:“招福!对不对?皇后宫里的招福!”

    辟邪叩头,不敢言语。皇帝豁然起身,道:“来人!”

    吉祥、如意忙奉命入内,皇帝仍叫:“李及。”李及看见吉祥、如意跪在一边,不敢上前,只跪在二人身后。皇帝道:“你即刻带上人,前往坤宁宫,拿住招福。”

    “是。”李及领命去了。留下吉祥、如意惶恐不安,吉祥壮着胆子问道:“万岁爷……”

    “哼哼。”皇帝冷笑道,“七宝太监的弟子,个个有过人之能,如今算计到主子头上来了,断朕子嗣,毁朕江山,所谓阉宦满,以此为甚!”皇帝不由拍案怒喝,“朕不想看见你们。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们师兄弟再不许踏进乾清宫。”眼见吉祥、如意、辟邪都是叩头无言而退,皇帝觉得怒火冲天却又满腹懊丧,只想把身周物什都捏个粉碎。

    姜宫的嬷嬷战战兢兢从暖阁里出来道:“皇上,娘娘现已苏醒。”

    “朕进去看看。”皇帝忍住怒气,举步入内,见上的红帐已经打起来,慕徐姿失神仰卧,那抹永驻双颊之上的绯红笑意早褪成了惨白,因而双目更加显得幽深黑暗。

    “皇上。”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可好些了?”

    慕徐姿微微颔首,道:“臣不小心,让皇上失望担忧……”

    仿若针刺心房,皇帝痛得一个激灵,“不怪你。”握着慕徐姿的手又紧了紧,道,“再说了,你还年轻得很,早晚会有朕的子嗣,现今养好身子要紧。”

    “是,臣明白。”慕徐姿勉强透出个微笑,一如既往的丽,眼角滑出泪水透明得不着痕迹,淌进秀发的乌云里。

    隆宗门外正对寿宁园,有一溜卷棚顶大房,便是司礼监管掌处。再向西行,过了慈宁门,在仁寿宫对面,更有一处院子,座南向北,门前立两大椿,宫中都将此处称作“里马房”,是监典簿等奉旨问刑拷问内犯之所。院内青石铺地,瓦房横开两间,纵深却有三间,前面刷的雪白的墙,后面被隔成四间囚室,铁条为栏,自清和宫落成以来,这里便没断过死人,宫里人均觉此处阴魂不散,戾气绕梁,故在堂前供奉玉佛九尊,掌管太监添不断,日日颂经,指望亡灵早日超度,不去司礼监索命作祟。

    这日的下午,雪下得大了起来,各条道上都是白亮,静悄悄无人走动。在此看管内犯的小太监烤了一会子火,便闲不住走到廊下袖着手看雪,一时也不觉得寂寞,就要张开嘴笑,忽觉腰里一麻,若不出声,一脸栽在雪地里。

    屋里的掌管太监听得外面扑通一声,还有人呼痛道:“哎呦!”抬起头来笑道:“闲不住的小猴崽子,定是滑跤了。”回头看见囚室中招福裹着猞猁裘,百无聊赖地围着小暖炉发呆,放心大胆招呼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起出门去看。两人踏出门去,见地上的人声息全无,顿时慌了手脚,奔下台阶要扶,眼前却都是一黑,倒地不醒。

    屋顶上有人一声轻笑,修长的手掌搭住房檐,青衣少年飘身而下,雌管太监腰里摘下囚房钥匙,掸了掸身上的雪珠,静静等了片刻,才挎着食盒悄然入内。

    招福听见锁响,凛然一惊,浑身颤抖着,抬头看清楚了方笑道:“你怎么来了。”

    青衣少年道:“娘娘遣我来看你。”

    招福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忙拉过他的双手,捂在怀中,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不曾拦你么?”

    “百两银子便打发他们院门前替我望风去了。”少年慢慢抽回了手,垂下眼睛道,“哥哥先吃了饭吧,好不容易带过来,冷了伤胃。”他低下头在桌上排开酒菜,暖炉里的火光照的他清雅面庞上青红不定。

    招福斟了杯酒,授于他道:“小四,然知娘娘什么旨意?”

    进宝仰头饮尽,笑道:“娘娘还有什么旨意?只是说你放心便是。”

    “我如何放心得下?”招福红唇一展,苦笑道,“主意都是兄弟你出的,如今成了事,难道要我一个人顶缸?”

    进宝扑哧一乐,道:“哥哥放宽了心,哥哥的手段我知道,宫里人都是瞎了眼的,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我才刚打听过,太医们到现在还不知底细,不过宫里主子出了事,总要装个样儿问问。你我都是皇后娘娘跟前一等一的人,谁敢拿哥哥怎么着?再者,就是要问,也是大师兄、二师兄奉旨来问,”他眼睛瞥在外堂一溜红漆柜子上,“指不定连柜子也不开呢。”

    招福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打了个冷战,“不开柜子就好……”

    “放心,放心。”进宝坐在他身边替他斟满酒,“娘娘等抽空就去乾清宫理论要人。哥哥瞧,皇上说问话,不是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么。”

    招福点头一笑,就着菜吃酒,进宝笑盈盈作陪,说了一会儿闲话。

    “这儿还挺冷的。”进宝站起来踱步,背着招福慢慢松开自己的腰带。

    招福点头道:“可不是,这儿住一晚上,岂不是要我的命……”突然喉咙一紧,气息猛窒,口中的酒喷地吐出,双手抓住颈中青腰带,疑惑地瞪大眼睛仰头,一滴热泪扑地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进宝咬着牙,杀意从泪眼中喷薄而出,秀丽的额头青筋暴起。招福惊恐万状,嘶声道:“住手!我是你……”

    进宝翻身而上,将招福压倒在上,膝盖顶住他出水鱼儿般活蹦乱跳的身子,手中更紧了紧,哑着嗓子不住劝道:“忍一忍……哥哥忍一忍,就好了……”

    招福双腿乱蹬,拼尽全力大呼,却是细弱游丝,“为……什么?”

    “哥哥定活不过今,只怕你招出皇后和我,却要大家一起死……”进宝咬牙道,“哥哥只管选个好人家投胎,谁害了你,我替你索命!”

    招福喉咙咔咔作响,指甲里抓得都是进宝的皮肤鲜血。进宝闭上眼睛不去看招福紫青的脸。招福再无言语,渐渐无力挣扎。良久,进宝耳中只有自己的啜泣声,再听不见招福的动静,睁开眼睛,见招福双目怒睁,布满血丝,不知是谁的泪水,弄得他圆润的脸上的反射着暖炉里忽明忽暗的光芒。进宝伸手替招福合上眼,泣不成声地抚着他的面颊,擦去交错的泪痕。

    吉祥与如意一早被贬出乾清宫,回去值房收拾了东西便转回局养院。吉祥服侍皇帝多年,早在宫外买房置地,娶了两房姬,家产便悉数移到宫外,只与小合子收拾了两个包袱。如意是个极懒散的人,不喜欢敛财,就是手头从不缺银子,一样也要得干干净净,因而行李也是简简单单的卷了几件衣裳,趁着皇帝尚未回宫,与吉祥悄悄地出来。辟邪已等了多时,命小顺子收拾好东厢两间房,生火暖屋子。

    吉祥、如意先去七宝太监正房叩了头,方在辟邪屋里叙话。如意见辟邪疲惫,便去廊下围着茶炉坐,静静等着大雪飘下。眼前阴冷潮湿的空气里突的一抹明亮,明珠揣着手炉,里面绣金的团红袄,披着件宝蓝琉璃斗篷,穿门而来,见了如意,清柔眉目不由舒展,道:“二爷怎么在这里?”

    “岂止我呢!大爷也来了。”

    “今儿都得闲?”明珠坐在如意身边的椅子上,小顺子忙从屋里拿了皮褥子盖在她膝上,壶里倒了茶,她接过来微微吹了吹,回眸笑道,“六爷也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如意道,“这些日子皇上准了我们师兄弟的假,敢情能一块儿在这里过年。”

    明珠微笑道:“皇上准假么?二爷倒是会住居养院,可大爷却是有家有室,有产有业的财主,得了假还不宫外逍遥去了,要在这里受罪?二爷欺负我愚笨,尽拿这种话来搪塞。”

    如意仰头大笑,“姑娘聪慧过人,我可招惹不起。不错,皇上今早将我们三人逐出乾清宫,现在脖子上雪亮的剑架着,在此幽,哪容我们出宫逍遥。”

    明珠惊道:“什么天大的事?何至于此呢?”

    如意将慕徐姿的事对她说了,明珠蹙眉道:“那敢情是三爷招福下的手了?可惜连累了自己师兄弟。”

    如意笑道:“姑娘聪明,猜得不错。”

    明珠道:“一事不明,二爷指教。”

    “不敢。”

    “七宝公公的修为我虽不曾见识过,但从六爷的功力来看,老人家定是位绝世的高手。”

    “哦?姑娘也懂武功?”

    “近墨者黑。六爷不必说了,就是常来常往的二爷,也是顶尖的高手,不由得我不懂些皮毛。”如意看了明珠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是一笑,明珠接着道,“先前在寒州见过七爷出手,内力修为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如此算来,三爷招福的功力也要在十五年以上,何以出手之后竟留下紫斑,为人识破?”

    如意一怔,叹了口气,“姑娘问得好,这可说来话长了。”

    帘子一挑,吉祥走出来,对如意道:“小六好不容易睡了,你也轻悄些,少罗嗦这些个陈年往事。”

    如意抢白道:“你自己是个一本正经的也罢了,却眼里容不得人自由自在。”

    吉祥摇头笑道:“随你,随你。”自领着小合子东厢去了。

    如意对明珠道:“不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是。”明珠亲自给如意倒上茶,“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六爷和大爷、二爷、五爷、七爷兄弟们一贯同气连枝,怎么只有三爷和四爷和大伙儿远着些?”

    如意道:“姑娘只知道我们七个是师兄弟,然知招福和进宝原是亲兄弟。”

    “亲兄弟?”

    “可不,一母同胞的兄弟,祖籍台州。那地方自古产玉,他们吴姓一族原来也是琢玉的世家,甚是殷富,后来市面上作坊相互倾轧,吴家被人骗得倾家碟,老爷子一病不起,他们母亲也是心狠,全不顾两个小的,一脖子吊死了事。兄弟二人被债主卖了还债,流落到了京城,辗转进了宫。”

    “那可是比六爷进宫早了?”

    “早多了,”如意想了想道,“那还是上元九年的时候,招福、进宝比辟邪早了五年吧……”

    “那时三爷和四爷就和大爷、二爷疏分了么?”

    “不是,”如意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不由微笑道,“那时候兄弟们倒是亲热,招福、进宝一母所生,格儿然一样,进宝淘气得出奇,不过比你六爷还差着些。”

    明珠红着脸啐了一口,“谁的六爷?二爷就是这样不正经。”

    如意笑道:“招福虽然听话,却是个没主见的,事事都让进宝拿主意,跟着闯了不少,他又是兄长,师傅的责备都是他担着,没少挨打。后来驱恶、辟邪也进了宫,招福和进宝岁数既长,已知沉稳,兄弟间都有看顾。后来,”他望着院中第一滴雪珠溅湿廊下红漆栏杆,不由喃喃道,“便到了皇上大婚那年……”

    小顺子在一边低下头去,没了平时的雀跃,神闪烁缩在角落里。明珠在寂静中转眸相看,忽而发现,当如意不笑的时候,嘴角原来是这样抿成静静的冷酷。

    “二爷……”

    “哦。”如意缓过神来,仰头看了看天,“后来便是庆熹四年,皇上大婚,重证宁宫,内府供应库少不了采买玉石,想到招福是玉匠家出身,又极会赏鉴,便遣他去了台州。那年招福只有十八岁,得了这个差事便魂不所属,关起门劳进宝商量了一晚上。师傅觉得不妥,叫辟邪暗中相随,将招福所作所为报与师傅知道。”

    明珠抽了口冷气,“难道三爷是回去报仇的么?”

    如意点头道:“正是。他到得台州,将仇家蒙冤下狱,仗死堂前。如此还不算,竟锁拿了几个仇家十多个童子,自开刑堂,私宫良家子弟。辟邪见他逼得仇人家破人亡,尚念及冤冤相报,也是对方活该,但见他要……”如意长叹一声,“我等宫里人,知道这是缺德阴损的手段,自己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苦熬过来,又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提心吊胆地挣命,如何还要强加于幼童?纵然与上一代有何等仇怨,也不至于白害了十几个少年。就算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挺瞧不上招福进宝。”

    明珠掩面颤声道:“六爷他可阻止了么?”

    “呵呵,”如意摇头苦笑,“辟邪不懂事,气红了眼,涌身入内,三言两语不合,便与招福大打出手,到底那时只有十五岁,不知轻重,最后竟下重手将招福数条经脉震断。”

    “原来如此!三爷的武功就这么废了?”明珠叹道,“自那以后兄弟之间便结仇了?”

    如意道:“不止如此。你想招福要入宫比辟邪早了五年,何以十数着后便被他重伤?自那日起,招福、进宝才知辟邪所学的和众人不同,师傅原来竟是如此偏心,有了这个念头,还能和师傅亲近么?当日他们从台州回来,招福已是废人,还能对他如何?师傅便恼怒辟邪,将其重责。”

    明珠讶然道:“为什么?”

    “只看今日我们兄弟的下场便知了——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招福在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同门师兄弟只能替他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能吵得惊天动地?师傅怒辟邪,是因他恼怒之下便冲动伤人,师傅伤心自己几年心血白费,对我道,想不到他也是个不成器的庸才。”

    明珠打了个寒噤,道:“不知二爷说的重责,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么?”如意道,“任是辟邪当年内功底子不弱,又加血气方刚,也不过挺了一半责罚,驱恶和他本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另一半便是驱恶替他挨打。正值盛夏,师傅不许辟邪进屋、不许辟邪吃饭,都是驱恶在一边陪着。那天我就在这廊下站着,看见驱恶遍体鳞伤,已不能行走,只抓着辟邪的衣服,想把他拖到树阴底下去,这么一段路,便让他忙了小半个时辰。”如意展颜微笑,轻叹道,“哎,驱恶……”

    明珠微微有些哽咽,俯首拨弄水面上的茶梗,道:“无论如何,六爷能救得十几个幼童,也是功德无量。”

    如意道:“也没有都救下来,还是有四个孩子净了身。一个在进京路上便死了。那时大师兄已在乾清宫当差,活着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便给了他做徒弟,那便是小合子……”

    “什么?”明珠吓了一跳。

    如意接着道:“第二个叫小旺子,本来要给我,我是个懒散的人,照顾好自己便不错了,哪里还有闲心带徒弟?所以便给了招福。”

    明珠道:“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是招福心眼豁达些,那孩子还能活到今天,可惜进宫头一年便说他了坤宁宫的东西,被招福活活打死。最后一个不过岁,不知为什么,死活拉住辟邪的衣服不放,也不说话,也不哭,听这埋汰样儿,便知道是那个兔崽子无疑了。”

    明珠顺他手指的方向,果见小顺子躲在角落里用袖子抹眼泪。如意道:“哭什么?真是个没出息的。这里进来的人哪个身世比你强?你见过别人整天哭天抹泪的么?小心你师傅看见。”

    “是。”小顺子红着眼睛替如意和明珠换了新茶。

    如意看着大雪终于飘下,缓缓道:“给姑娘讲了个不好听的故事,别怪我。姑娘只是记得,这回招福倒楣,要说兄弟里最不是滋味的,便是辟邪了。”

    “也许吧。”明珠黯然叹息,和如意一样望着天空出神。

    到了掌灯时分,明珠在西厢炕桌上布下酒菜,辟邪已醒,懒洋洋拿着筷子把弄,一会儿吉祥和如意也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吃了几钟酒,两人便拉着辟邪划拳,辟邪不擅这个,连输了几盘,逃酒不过,被如意按在炕上灌酒,吉祥难得也在凑趣,屋里笑闹成一片。小合子出去了一下午,这时打起帘子进来,抖掉斗篷上的雪,上前道:“师傅。”

    原本闹调害的三兄弟都突然静了下来,吉祥回头道:“说吧。”

    “三师叔下午在里马房自缢死了。”

    屋内的人似乎早就料定了招福的命运,只是“哦”的一声。吉祥将手中的酒饮尽,忙着穿鞋,“我去找进宝,替招福收殓了,安排人发送回台州落葬。”

    小合子道:“师傅,这便不用了。万岁爷已得了消息,十分震怒,命里马房的人用席子卷了三师叔的尸身,弄到小西门外的墙根下火化,挫骨扬灰……”

    “什么时候去的。”

    “有一会儿了。”

    如意扶住辟邪的肩膀道:“你去不去呢?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辟邪撑着炕沿似乎有些眩晕,道:“小顺子,拿二爷和我的衣服来。”说着也下了炕。小合子又转身出去给康健送信。

    外面雪是下得大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三人各执了灯笼,在雪中往西跋涉,静悄悄无人说话。吉祥在最前,和门前侍卫招呼了一声,三人穿过小西门到了皇城和宫城间的西大夹道里。这边虽叫夹道,却是地面开阔,又没有房舍,此时灯笼举高了,也照不出什么前途来,只是天地混沌幽深一片,不知身在何处。摸着墙根,三人再向北行,朦胧见前面火光照亮眼前纷飞白翎,都是一惊,忙展开身法飞奔掠去。

    辟邪被风呛的微微有些气喘,火堆前收住脚步,见火里的尸首早缩成了一团,没了人形。康健在火前悄悄地梳,无声自语着什么。

    远远的,进宝转过脸来,冷冷地看了辟邪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大雪白的黑暗里。

    “稽首本然清净地,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云,雨云及雨,宝雨宝云无数种,为祥为瑞遍庄严,天人问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萨至,三世如来同赞叹,十方菩萨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缘,称扬地藏真功德……”

    康健冻僵的手指拨弄玛瑙佛珠,轻细的咏颂声在烈风中断断续续飘来,辟邪顺着冲天火光仰头相看,觉得似有阴魂被雪天摄入苍穹之中。

    “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地狱么?辟邪微笑,他不知招福的灵魂会去哪里,但是自己的灵魂早已注定了去向,他慢慢张开双唇,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道:“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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