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回头笑道:“从来也不见你对我这么用心伺候过,不如你重新拜明珠为师,管我叫师叔算了。”
小顺子当仁不让,老远就对辟邪开口叫道:“师叔,师叔。”
明珠笑道:“六爷也是,平常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在意,小顺子平时那么巴结,也不见你有什么高兴。为什么只要他对我好一点儿,六爷就介意了呢?”
辟邪哪肯跟他们纠缠,微微一笑,扭头就走。明珠和小顺子对视一眼,在他身后笑。前面就是双秋桥,三人登一百多级石阶,踏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桥面,向北缓行,离水对岸樟林新叶勃发,火红的一片,浸在四周葱绿清澈的空气里,辟邪倚着石栏,望着樟青黄的落叶飞落在江流中,微微出神,人淡丽得透明一般。
明珠上前道:“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这里有什么讲究典故,六爷可告诉我么?”
辟邪道:“这里北岸樟,南岸枫树,秋两季都有红叶映日,所以人称双秋桥。”
明珠笑道:“世人也是奇怪,明明是凄凉季节,一年过一次还不够。”
“秋天也有秋天的好处,”辟邪道,“等今年秋天,咱们再来,你看看是不是好。”
明珠道:“就是说六爷还会带我出来?那便一定是好的。”
辟邪指着西边飘夏桥,道:“那廊桥在夏天是个好去处,桥上三座木楼四面聚风,在顶楼品茶乘凉,远看江景,西有定国横锁,东有七桥连环,天气好时,尽收眼底。便是秋季节,从那里向双秋桥看,总有一岸血红,也是特别的景,不如现在我们就望飘夏桥去。”
这里到飘夏桥还有些路程,天雨路滑,三人都不愿走路,在桥下雇了游船,荡向飘夏桥筑在离水正中的“暑楼”,拾级曲折而上。这里为的是采风观景,习惯从到秋,窗棂洞开,一上到第三层的茶厅,顿时清风扑面,细雨沾衣,眺望四处景,烟雨迷蒙之中只能看清定国桥和双秋桥。小顺子道:“老天爷真是扫兴,难得出来一趟,却瞧不见好景致。”辟邪和明珠都不由微笑,均觉此时虽炕到七桥连环的盛景,却难得有“好风梳翠鬓,细雨染华裳”的舒畅,于是命小二沏上茗,静心闲坐。两人才觉清风沁人,忽然一阵浓扑鼻,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对面的窗户下拣了个位置坐了。明珠被他身上的气熏得一皱眉,更见他头发梳得油亮,衣服颜枝招展,坐在那里趾高气昂的样子,不轻轻一声失笑。
辟邪低声道:“你不要招惹他,那也是个烈子。”
明珠在辟邪耳边笑道:“瞧他油头粉面的土包子样,谁要理他了。”
那年轻人叫了一壶茶,两碟点心,突然对小二皱眉道:“都说你们茶楼在京城赫赫有名,却是怎么开门做生意的?天在下雨,也不知道关窗,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明珠闻言几乎喷出一口茶来,用小顺子递过来的手巾捂着嘴笑,辟邪忍住笑,道:“你万不可替我惹事,别去笑话他,咱们出来也有正经事要办,不如这就走罢。”
明珠好不容易透了口气,道:“是,还是早些走好。”从荷包里取出碎银,命小顺子结账,便随辟邪起身,抬头却见那年轻人正嘴角含情,直勾勾盯着自己,不暗暗恼怒,眼中便流出杀气来,那年轻人微微一惊,滚烫的茶倾在手上,烫得一跳。辟邪拉了拉明珠的衣袖,低声道:“难不成你要刺瞎他的眼睛?”
明珠笑道:“六爷不让我惹事,就且饶他。”
辟邪道:“你答应得痛快,倒让我担心。”
不一会儿小顺子追上来,道:“明珠笑话那个人,定是得罪了他,才刚拦着我要问的名字。我没和他说,还瞪了他几眼。”
明珠怒道:“这还不够,应替我好好掌他的嘴。”
小顺子道:“我这就回去打他,替出气。”
辟邪笑道:“那个人武功好得很,你打不过他的,等明珠再教你几手吧。”
离都的布厂、裁缝、刺绣的店面大都集众金匮大道,辟邪多年前跟着七宝太监常来,知道这里能买卖上万两屏风的,不过三四家,首先直奔最大的“和娟馆”,小顺子一问之下,果然有这件东西。
辟邪道:“我们也是慕名而来,想见识见识,若是真好,倒想买下。”
掌柜道:“就在二楼的大田,各位楼上请。”
偌大的一个大堂,只摆了这一扇屏风,明珠是这一行的宗师,很想看看京城的刺绣水准,失望道:“怎么炕见其他的绣品?”
掌柜笑道:“姑娘,这一扇屏风在这里摆着,还不够您看的么?其他东西由它一比,不过徒增丑陋,庸俗不堪,让小店今后怎么买卖?”
辟邪走惦屏风近了些,问明珠道:“怎么样?”
明珠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件。”
辟邪对掌柜道:“这的的确确是好。不过真的值一万两?你们店里哪里有这些现钱进这种货?”
掌柜笑道:“这位小爷问的是正理儿,小店的确没有本钱买这么贵重的货来,不过这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藏着好东西的人家多着呢,不瞒小爷说,这是一位贵人府上托小店代售的。”
“哦?”辟邪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人家随便开了个天价,你们就照着卖,谁知是不是值得。”
掌柜道:“小爷,托我们代售这屏风的,是个说一不二的尊贵人,哪里会信口开河?”
“这便不知道了,”明珠道,“也不知是谁家的东西,说出烂让我们放心。”
掌柜连忙摇头,道:“这可不成,那位爷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身份泄漏半句。”
辟邪早知底细,也不在意,笑道:“那便算了。”不顾掌柜如何巧舌如簧,只管下楼,楼梯口几乎撞上一个风风火火奔上来的人,忙侧身相让,只听那人口中笑道:“一万两一扇的屏风,我也看看。”
明珠听他的声音,脸一沉,躲在辟邪身后,轻声道:“怎么又是他?”
辟邪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笑道:“真是冤家路窄。”见上楼的年轻人由伙计、掌柜作陪围着屏风乱转,便不忙走,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年轻人口中啧啧称奇,“绝世的精品,不过真的值一万两么?”
明珠低声怒道:“那个土包子,又懂什么了?他若敢碰这九歌图一下,我就剁了他的手去。”
那年轻人本来目中无人,没有注意他们,这时听有人说话,回过头来看见了明珠,顿时喜形于,紧走几步上前道:“原来又是姑娘,小生与姑娘拥,又在此相见,小生沈飞飞,请教姑娘名?”
明珠见他一付自命的模样,心中厌恶,对辟邪道:“六爷,咱们躲他远些。”
辟邪向小顺子使了个眼,先护着明珠下楼,那年轻人便想跟来,被小顺子拦住道:“这位爷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盯着我济娘乱看,不觉失礼么?”
沈飞飞望着明珠的背影,叹道:“好个清秀绝伦的姑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小顺子道:“与你何干!你若敢多事,我们便召府拿你。”
沈飞飞回过神来,冷笑道:“府?我才不怕府呢。”
“嘿呦,你口气不小啊,只要你敢跟来,我们就叫你见识见识。”小顺子嘴上虽不肯吃亏,心里却想到辟邪说这人武功甚高,不敢恋战,一溜烟下楼追赶辟邪,在明珠面前又把沈飞飞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明珠道:“我觉得这名字挺耳熟,六爷知不知道哪里有这号人物?”
辟邪道:“二先生跟我提起过这个人,他就是夸州、中阳道上有名的大盗,‘沉鱼飞燕’沈飞飞。”
“原来是他,”明珠恍然大悟,“早听说他自诩既有沉鱼落雁的容貌,又有飞檐走壁的轻功,所以自己起了个‘沉鱼飞燕’的外号,难怪一付油头粉面的娘娘腔。”和小顺子掩嘴笑了一会儿,突然又道:“他在夸州、中阳道上混的,怎么会到离都来?会不会打这件九歌图屏风的主意?”
辟邪眯着眼睛,笑道:“他是作贼的,自然不会放过好东西。”
既然怕沈飞飞跟在后面,免不了会泄露他们的身份,辟邪说了句天不早,便回宫复命。见了皇帝道:“这个差事真难,那个掌柜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奴婢好不容易查出个结果来了。皇上听了倒是会吓一跳,这件屏风是从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家里出来的。”
果然出乎皇帝意料,“贺冶年?他与董里州素无往来呀。”
“正是,”辟邪道,“他不过从二品的阶,也不可能替董里州说上什么话,奴婢猜想送这屏风给贺冶年的定有他人。贺冶年知道这屏风其实是件赃物,藏了几个月,这时董里州的事风头已过,就想将它早日脱手。”
皇帝道:“你去查明究竟是谁将这九歌图送给贺冶年的,这人的手已经伸到宫里来了,不可等闲视之。贺冶年既然已经信不过,要不要将他撤换?”
“贺冶年在侍卫中定有自己一批亲信,光撤换他,除了惊动他头上人物之外,却无一点好处。姜放与他素阑和,又和成亲王走得近,不如要他暗中注意贺冶年的举动和来往人物,到时皇上要撤他,就连他的亲信一派一并拔起,才是斩草除根。皇上身边没有亲自提拔的侍卫,这些年都是太后选的,不如重开武科,选一批年轻人重用。”
皇帝笑道:“这是件很热闹的事,应让各地武的世家子弟在直省乡试,隔年再于离都会试,从前都由各地巡抚监场,现在也不必改了,过两天就让兵部发文书下去,不过朕想最快也要到明后年才能重开会剩”
“是,皇上圣明,武举选的是将来的将才,不可仓促急进。”辟邪又道:“奴婢还有件事要请皇上的示下,既然这扇屏风是真品,不知现在应如何处置?要不要买回大内里?”
“你明儿去问成亲王要不要,他若舍不得一万两,就让御用监买进来放在慈宁宫。太后也很喜欢明珠绣的东西。”
辟邪笑道:“这要赶紧,现下打那屏风主意的人还真不少呢。”
沈飞飞在客栈将行衣结束整齐,推开后窗轻轻翻到房顶上,里还有小雨,显得有些闷热,穿行不久,就见到金匮大道上黑压压一大片院子,他跳在和娟馆二楼的窗台上,推了推窗户,不出所料,果然锁得结结实实,沈飞飞从腰里取出匕首,轻巧地将窗口插销拨开,无声跃入房中。当晚没勇光,屋里一片漆黑,沈飞飞晃亮火折子,渐渐可以看清屋中的屏风木框依然是古朴典雅,安静地竖立在地,上面的九幅绣件然翼而飞。他不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走近了些,围着木框转了好几圈,最后只觉头晕目眩,扶住屏风的木框,皱着眉长长哀叹一声:“一万两啊……一万两!”他又摇头晃脑半天,蹲在屏风前发了会儿呆,突然恶狠狠道:“是哪个小贼敢和我沈大公子抢生意,出来!”他全身紧绷地等了一会儿,屋里仍是寂静无声,只得嘿嘿尴尬一笑道:“原来搞错了啊。”施施然起身,熄灭火折,掖回腰里,便往窗口走去,左手轻轻推开窗,右手却向身后急急一挥,匕首疾射楼梯口的一角暗处。
只听得叮的一声,黑暗里细微的金光一闪,随之又是一片死寂。沈飞飞既没听见有人受伤发声,又没有匕首落地的声音,实在不敢妄动,人缩在窗边,仔细倾听,屋里却仍无半点动静,沈飞飞笑道:“阁下也是高人,既然想要这破烂屏风,在下拱手相让,后会有期了。”他仗着轻功暗器出众,原是很少将人放在眼里,这便要涌身跳出窗外,突然觉得右手腕一痛,有件细小暗器透肉而过,钉入窗框里。沈飞飞右手一挣,更是痛彻骨髓,原来一根极细极饶丝线穿从他的手腕穿过,只要微微一动,丝线便深深割进肉里,鲜血淋漓。沈飞飞忙用左手拽出匕首,想要割断丝线,不料对手仍是如法炮制,暗器犹如电光火石,将他的左手也钉在墙上。沈飞飞双手被制,听得身后有人慢慢踱了出来,渐渐冷汗透衣,道:“英雄!不会真的想要在下的命吧?都是一条道上混的,手下留情啊。”只觉两根丝线又是一紧,更是痛得呲牙咧嘴。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忽而风微拂,从沈飞飞身边的窗口飞掠而出,青袖一动,匕首割断丝线,夺得钉在沈飞飞耳边。
沈飞飞为盗成名已久,目光何等锐利,饶是那人身法迅疾如电,仍是被他一眼瞥见纤如玉的洁白下颌,黑中皎月破云般照人双目,沈飞飞心中一荡,不顾双腕还在流血,奋勇追了出去。
前面人影身法优流畅,行得甚快,但沈飞飞既然号称“沉鱼飞燕”,轻功自有独到之处,渐渐赶上,那人左转右避,在重重屋脊上飞掠,仍不能将他甩脱,前面离水横阻,那人显然是要从双秋桥过江,身形微沉,飘落桥头。沈飞飞锲而不舍,紧随过桥,瞬间已到离水北岸,偌大桥面上却空荡荡的人影全无。沈飞飞只觉离那人相差不过几丈,万万不会跟丢,左顾右盼之际,面前突然一丝锐利的金风袭来,连忙闪避,仍是额上一痛,被什么刺中,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再追着我不放,小心你的眼睛。”只听清柔的声音从桥栏外传来,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仿佛从水中凌空跃出,飘落在桥头栏杆的狮子头上,她彩裙飞舞,在风中轻舒柔荑,微微挽了挽青丝。
沈飞飞此时似被五雷轰顶,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抢上几步仰头大声道:“原来还是姑娘!我们当真拥啊。”
桥头的明珠冷冷嗔道:“什么拥,不过都是打这九歌图的主意,遇到也是极平常的事,你若再纠缠不清,我可要不客气了。”
“是是是,”沈飞飞却又向前走了几步,“不知姑娘名,是哪位前辈的千金?哪个门派的高足?啊呦!”这回却是脚腕剧痛,被明珠一针射穿,丝线收紧,沈飞飞一跤跌倒在地。
明珠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何必多言,可别逼得我急了。”手腕微转,将丝线缠在桥栏上,转身急行。
沈飞飞一向手脚麻利,割开丝线,向前一扑,拉住明珠的裙角道:“姑娘,慢走,不知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
明珠怒道:“当然没有!你这个人懂不懂廉耻二字?”
“懂是懂的,”沈飞飞居然脸上有些发烧,讪讪放开明珠的衣裳,道,“小生不过仰慕姑娘神仙容颜,不由想请教姑娘名字,想不到惹姑娘如此生气。”
明珠冷笑道:“你武功低微,品行不端,凭什么问我名字,等你至少能和我战成平手,再问不迟。”
“好,”沈飞飞道,“小生这就苦练,姑娘可要等我一年半载。”
明珠从未见过如此纠缠不清的人,当真无可奈何,轻抚桥栏微作沉吟。
沈飞飞亦步亦趋,走到明珠身边,道:“滚滚离水为证,我沈飞飞定当发奋图强,来日再求姑娘青睐。”
明珠微微一笑,柔媚凭生,沈飞飞看在眼里,心神俱醉,正在魂不守舍之际,突然觉得身子一轻,眼前已变作了黑沉沉的江面,早已无处着力,从桥头向着离水坠了下去。
明珠直听到江面上扑通一声,才掸了掸衣裳,轻轻哼了一声,道:“凭你也配让我等你一年半载?先练练水里功夫吧。”扭头对着桥头的人影嗔道:“六爷只管袖手在一边笑,任由他聒噪。”
辟邪向桥下水中望了望,笑道:“他虽然招人厌,然比你出来闯的,这屏风多少人盯着,里面有多少周折,被你盗去,更是乱上添乱。我一晚上多少谍报要看,还要跟着你出来善后,亏你也叫我一声爷,全不知替我打算。”
明珠笑道:“虽说只是件屏风,到底也是我辛苦绣的,若不是为了要常重元举荐我上京,我也不会拿出来让这些利熏心的人乱看,如今被那种贼寇盗去,更不知会流落到什么俗人手上,六爷体谅我小心眼儿,别和我计较。”
辟邪道:“不多几日,成亲王就会将它买进王府,你的杰作摆在王府里,总该放心了吧。”
“成亲王是什人了,最终也逃不过抄家灭门的下场,但总比那小贼强些。”明珠道,“竟然敢说这是破烂屏风,伤他双腕还不够,真该废了他的狗眼。”
“他的眼睛迟早是你的,”辟邪不由微笑,睨了明珠一眼,“江湖上人都道,沈飞飞看上的东西,不到手是不会罢休的。”
“六爷!”明珠恨恨跺了跺脚。
“你且慢回宫,”辟邪指了指明珠身后背的轴子,“你先把九歌图还回和娟馆要紧。”
“是。”明珠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悠然叹了口气,道,“我苦战一场,自沈飞飞手中截下了九歌图,六爷不过动动嘴,就让它完璧归眨六爷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招耍得高明啊。”
辟邪一笑,“戏法被看穿了啊,哈哈。”
宫里忙了半年,总算景佳公主四月初如期启程,针工局、内织染局也终于有了些清闲日子。好景不长,谊宫里却又传出喜信,娘娘的产期就在年末,太后和皇帝都有旨意,宫里各雅要早做准备,只等小皇子诞生。
皇帝只在十七岁时,由邓氏诞下一位公主,大婚之后,皇后曾经有过一位皇子,还未及起名字,就夭折在襁褓之中。这些年来,就是成亲王也添了两个王子,皇帝已经二十五岁,尚无子嗣,无疑是朝廷中的心腹大患,因而皇帝对谊此次妊娠之喜十分重视,早命太医院日日看视,近期便举荐稳入内,由太后、皇后甄选。
谊能诞生皇子仿佛已是大势所趋,谁也不敢多做他想,都跟着主子们一脸喜气洋洋。但在宫内当差久了,大多知道不如意的事总是防不胜防,这日辟邪来问如何办这件差事,针工局管理太监张固不由叹了口气,道:“宫里也是多年没有这种差事了,虽说谊主子年末定能为万岁爷添一位皇子,但凡事总有个万一,咱们做奴才的,讲究的还是滴水不漏,尽管按老规矩,”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办两份。”
“是。”辟邪想了想,又问,“按哪个规格儿办呢?若是位皇子,就算不是嫡出的太子爷,怎么也是位皇长子,况且谊出身高贵,是正经的主子娘娘,不同从前邓主子,您老看从前有没有先例?”
“哪有这种先例,”张固道,“历代万岁爷都是成年登基,在太子东宫里就有长子诞生,你若真要讲究,只得问礼部了。”
“是。”
“万岁爷常常召你,不如想法问问皇上的意思。”
辟邪笑道:“皇上忙于朝政,哪有闲工夫召我,再者,怎么说还有七八个月,现在提了,皇上多半觉得时候还早,不以为意。”
果然被辟邪猜个正着,皇帝听礼部一提此事,便不耐烦道:“那是年底的事,如今朕在意的不是这个,最要紧的,还是母子平安。你们先拟一个折子给太后、皇后看就是了。”
皇帝烦恼的却另有其事,景佳公主已经住进凉州驿馆,原本婚期就在五月十五,却因匈奴南下来犯,凉州首当其冲,凉王必隆不得已赶赴重关督阵,只怕婚期要一拖再拖,护送公主出嫁的礼部侍郎窦兢加急的折子来京,请皇帝示下。
皇帝对草拟诏书的霍炎道:“让他只管在凉州等着,多会儿必隆回了凉州,多会儿行礼。”
成亲王道:“皇上也不能怪他,他是个文,到了那种边疆之地,听说匈奴来犯,总会战战兢兢。”
皇帝道:“边关将士跟他一样有血有肉,他贪生怕死就情有可原了么?”
“皇上就是这样,”成亲王笑道,“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臣这里有个折子,藏了一天了,皇上看了别骂人。”
皇帝接过来一眼就看到“于步之”三个字,脸一沉,合起折子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下去。”看着殿上人都走光了,才对成亲王道:“你还有脸面提这个人?当年若不是我拦着,这个于步之早就被母后乱棒打死了,现在你又要举荐他做寒州的知府,只要有一点点风声透进母后的耳里,他还有命么?”
成亲王道:“那时候臣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改邪归正,早和他断绝往来多年,只是见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这些年他的地方上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现在皇上用人之际,就不能不计前嫌?”
皇帝道:“我和他有什么前嫌?你说他是人才,用他也是不妨,不过话要说清楚,到时候母后要他的命,你别再哭着来求我。”
成亲王道:“是,皇上答应了?”
“既然真是要用他,你跟刘远他们说一声,他的学生蔡思齐已经放了寒州的布政使,让他上折子举荐,总比你勾起新仇旧恨强些。”
成亲王笑了笑,跪安退出。
不日,皇帝批复吏部、兵部的折子,擢升吏部侍郎蔡思齐为正二品布政使,即日赴任寒州布政司,原乐州知府于步之进京听调寒州,原九门提督雅督统杨力和升调镇守寒州副总兵,原游击将军陆巡升调分守东海道参将。
朝野自然又是一片议论。此次寒州一番调任,除了杨力和还称得上已过不惑之年,其余三人都是重臣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字辈。蔡思齐才三十六岁的人,居然已经君二品的地方大员,史无前例;陆巡也不过三十出头,就是于步之,年仅二十四岁就从边疆小地方调任重镇寒州,在群臣眼里更是皇帝的胆大妄为之举。倒有人私下说,如今府、部、院、寺的重臣,大都还是太后摄政时任命的老臣,有的人倚老卖老,不时令皇帝难堪,皇帝喜欢提拔年轻臣子,自有他自己年轻人的虚荣心在里面,不足为奇。
“说这种话倒是小瞧了皇上,”成亲王颇不以为然,“年轻怎么了,能堪大用就是了,那些个老棺材瓤子们又做了什事?若不是皇上英明,只怕象你这样的人要等到他们都死绝了才有出头之日。你现今既是翰林院的编修,又是中书舍人,今科里面只有你一个和皇上走得这么近,多少人看着呢,可别给皇上丢人。”
“是,王爷说的是。”
这盘棋下到最后惹出成亲王的这通牢来,让霍炎始料未及,他见成亲王一早就坐卧不安,心不在焉,又想起下午就要回乾清宫当值,连忙告辞。成亲王也不留他,命人送出府外,在大门前,正巧看到一个正四品服的员下马,霍炎见他极是年轻,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年轻员也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双目中无限,让人竟生出眩目之感。霍炎愣了愣,听他的侍从对王府门前的小厮道:“新任寒州知府于步之拜见王爷。”
“果然是于大人来了,王爷今早问了好几次,大人稍候,容小人进去通报。”
——原来就是他!霍炎早就听说这个比自己早着两科的状元于步之,十八岁绢试高中,原本前途无量,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远远贬至乐州,苦熬了四五年方还。
一时那小厮又奔出来,道:“大人请。”
于步之点点头,跟着小厮进府,前面早有王府的赵师爷等着,领着他往成亲王日常起居的院子里去,远远看见成亲王站在廊下,向他笑着招手。
于步之向前抢了几步,跪倒磕头,“臣于步之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成亲王挥了挥手,屏退其他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拂地的声音,成亲王在长廊的阴影里对着他微笑,“于兄,别来无恙?”
“是,臣一切都好。王爷这些年安康?”
一瞬撩人心弦的沉默,令于步之微微战抖着。成亲王慢慢托起他秀丽的下颌,俯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为我被贬乐州,我为你思念成疾,五年来岂有一日安康?”
“景仪——”
一种绚丽的玫红从于步之的双唇中透了出来,这声呼唤也有着夺目的彩般辉映着成亲王眼中的情愫,原本清凉的微风里渐渐飘摇出一股浮躁之气,烤得成亲王口干舌燥,仿佛于步之情意流动的双唇是不竭的清泉,成亲王迫不及待地吮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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