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霍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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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熹十一年初二月,霍炎启程赶赴京城会试,虽然天气还有些微寒,江面上的风也大,但毕竟是他自去年九月以来第一次出门,心中欢畅雀跃,奔至船头眺望两岸景,任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舞。舱中两个书僮怕冷,大声道:“少爷,快进来,外面风大冻着了,我们可没法向太太交待。”

    霍炎只觉这两个年龄都大自己一倍的“书僮”言语无趣,面目可憎,殊不愿搭理他们,无奈是母亲特地选的老家人,名曰侍读,倒不如说是监视更为恰当,怕他们日后在母亲面前胡言乱语,便不敢造次,讪讪然回到舱里,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罗嗦,就带别人出来了。”

    霍瑞在家资格甚老,知道霍炎子随和,笑道:“少爷说这话真是罪过。我们老哥儿俩在家现成管家不作,跟着少爷出来,倒落下埋怨了。”

    霍祥也道:“这可怪不到我们,就是少爷太爱惹,太太才让我们跟出来的。”

    霍炎生怕他们后面更是滔滔不绝,打住他们的话头,道:“是是是,都是我连累的你们。”心里知道,去年的是闯大了,现在全家见了他,犹如惊弓之鸟,若非要他上京谋取功名,只怕霍母仍不肯放他出门。

    原是去年八月十五,霍炎早早交卷出场,心下得意,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酒庆贺,席间论起东江县的知名才子高并,时运不济,竟在长虹桥死于非命,不然现在也是金榜题名,何等风光。霍炎与高并有一面之交,也喜他才华出众,为人清高,更恨董里州这个贪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却造了一座烂桥害死人命。当时霍家也因造桥修路是积善行德的好事,捐了无数的银子,想不到全落在贪们的私囊里。霍炎酒壮肝胆,将一篇声讨董里州的文章一挥而就,命人贴在州府雅前。待到各地生员陆续出场,纷纷向这里过来,众人年轻气盛,越说越是义愤填膺,当下决议明天在贡院门前集合,去布政司雅前讨个公道。

    霍炎又多喝了几杯,醺醺然领着小厮回家,刚拐到一条僻静小路,黑里前后闯出几条彪形大汉,不由分说,用一条麻袋对准霍炎当头罩下,背在肩上就跑。小厮大惊失,追了几步,被人一脚踢倒,待爬起身来,强盗早已不见踪影,只得奔回家报信。

    霍炎原以为这伙强人不过是绑匪,过一天自会有家中送银子来赎人,不料这一关就是半个月,虽说这些人没有十分留难于他,一样有酒肉吃喝,只是将他锁在船里,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霍炎料想家中现在只怕已是天翻地覆,母亲定是心忧如焚,偏是他格刚硬,不肯说出一句讨饶的话来。这一天船外一阵厮杀之声,不多时有人打开舱板,低头钻进来道:“霍公子还捍?”

    那却是个熟人,正是寒江乘局的大老板吴十六,见了他笑道:“霍家太太要我救你回去,那些强盗已经跑了,还不随我快快走?”

    回到家中,霍母自然对吴十六千恩万谢,搂着霍炎痛哭一场,突然恨声道:“小畜生,让你在外惹,如今闹事的学生都受通缉,若不给你教训,今后霍家一定被你败光了。”

    霍炎刚觉此言蹊跷,霍母已命人一顿板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从此之后霍炎便再不见天日,日日被霍母锁在房内读书。不久又传来朝廷派人下来撤查董里州,缉拿闹事学生,霍炎心道那篇可称得上是罪魁首的文章是自己写就,无论如何,这次再无幸理,就在家等着差上门锁拿,谁知好朋友捎来消息道:“霍兄那篇文章原来收在布政司,那个钦差自然会问起,董里州便命人取来,想不到翻遍整个布政司也找不到这件要紧的证物,霍兄命不当绝,必有后福。”果然一个月之后寒州风平浪静,董里州既已抄家拘,钦差又重阅这次乡试的卷子,凡是领头闹事的学生一概撤去功名,再取一百名举人。霍炎文章既好,又没有参与闹事,取中第一名解元,霍家顿时欢天喜地,摆宴请客。

    这里面少不了的就是吴十六,霍炎悄悄对吴十六道:“吴大老板,这次多蒙你相救,我可很承你的情哪。”

    “解元郎说的什么话,这寒江水面都是我罩的,都是乡里乡亲,替你打发几个小贼不算什么。”

    霍炎笑道:“不是这一件,吴大老板动足脑筋不让我闹事,保桅名,才有我今日,大恩不言谢,你先等我磕两个头再说。”

    吴十六一把拉住他道:“且慢,这是从何说起,什么闹事不闹事的?”

    “我喜欢吴大老板爽快,可别和我闪闪烁烁。你在寒江水面上的势力哪个不知?要找到我,两天就够了,哪里会用的着十天半个月的?家慈子柔弱,我被人绑走多日,早就急死了,还等得到我回来打我骂我?”

    “嘿嘿,”吴十六尴尬一笑,道,“解元郎当真聪明。”

    霍炎笑道:“我本来也不疑心,只是我前一天晚上就被绑走,家慈怎会知道我在外惹?”

    “原来是霍家太太说漏了嘴。”吴十六恍然大悟,道,“我是怕令堂急出失心风来,才悄悄说给她听,要她不要着急,等外面风声过了,就放你回来,哈哈,想不到她一句话,就戳穿了底蕴。”

    霍炎正道:“只是这场是我惹的,如今自己风光,其他人倒是遭我连累。”

    吴十六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胡闹,好端端为了一个小小的董里州葬送大好前程,真是不知轻重。本来我也懒得管你们读书人的事,不过我主上爱惜你的人才,令我保住你,要不然你现在大牢也坐了,才知道厉害。你日后在朝廷当差是一定的了,千万记得这次教训,行事之前,切切三思,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听他教训得有理,道:“是,现在才知道吴大老板不但神通广大,更是懂大节的人,不知是哪位尊贵人请大老板相救?”

    吴十六道:“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你只管好好会试,将烂好为,就算报答我主上恩义了。”

    吴十六说完就想走,霍炎拉住他问:“大老板,还有件事,我那篇文章在布政司雅里,是不是大老板盗出来替我消灾?”

    吴十六一笑,“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吴十六是寒州地面上的良民,怎会做这种事。”

    吴十六既不明言,霍炎自然乱猜不着,直到今日对他来说,仍是不解之谜,此时从船舱内不住向外打量,见滚滚江水扑面而来,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清清楚楚知道缠在自己咽喉上的命运之锁正由一只无形大手牵着,只管轻轻一拽,自己便不由自主向它飞奔。

    到了离都,一打听才知道今年会试与往年不同,主考并非太傅刘远,而是他的学生都察院都御史苗贺龄。心里笑道:“这可是老相识了。”去年在寒州办案,又点中他解元的正是这个铁面御史。

    苗贺龄因巡爱州一事,已经连升两级,又蒙皇帝信任,选作今年会试主考,各地举子对他早有耳闻,都知道他清正廉洁,办事敏捷厉害,均道今年会试必然风气正直,择优录取,大是放心。

    苗贺龄这边却是如履薄冰,经过寒州一案,他方知皇帝耳目之众多,心机之深刻绝非自己原先所想。从寒州一回来,皇帝茎独召见苗贺龄。苗贺龄递上折子,将寒州民变原委据实禀奏,后面抄付了董里州、毛臻的家产。皇帝拿着他的折子,微微一笑道:“这要对一叮”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清单,命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逐项核对,最后点头道:“很好,连董里州为囤积新丝,从藩库借的那笔款项也有了,苗卿不但清廉,办事也是缜密敏捷,不负朕之所望。”

    苗贺龄闻言却未觉得半分欣喜,反而冷汗淋漓,心中暗暗后怕,连皇帝升他作都察院都御史的旨意都未听见。磕头跪安之后还在心中连声道好险。原来董里州、毛臻等一干寒州员贪赃枉法罪状属实,苗贺龄请旨抄查相关罪家产,发现董里州在八月初从寒州藩库里借了一笔十二万两的银子,核对他府中八月里的开销,却未寻得这笔款项的去向,十二万两银子竟不翼而飞。苗贺龄也是个狠辣角,虽然无法审问董里州,仍可将他的几个师爷严刑拷问,重刑之下几个师爷均招认董里州借了这笔银子买断寒州市面的上等新丝,只等开始织造进贡用的小寒绢时,再将这些新丝高价售回府,一出一进,又是十几万两。

    十几万两雪的白银放在面前,任谁都会动心,苗贺龄清贫已久,只道朝廷定然不知此事,当下也打起这等主意,正在思量不定,刘远却千里迢迢长信过来,一通语重心长,勉励他清廉为,前途无量。苗贺龄对恩师刘远素来敬服,想自己当年不过一介寒士,文章也不出众,因刘远觉得他笔下大有风骨,仍将他取中进士,又在皇帝面前极力保举,心中一热,才将原先的念头顿时打消。

    二月初九清晨,苗贺龄携众考进入贡院,知道这个差事自来难当,皇帝虽然年轻,却非可欺之主,自己心中明镜一般,只是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徇私舞弊的事,日后将自己牵连在内。任他如何七上八下,也不敢将当日面圣的情景对众人乱讲,只令考们聚拢,将取士公正、不负圣上厚望的话又谆谆说了一遍。

    这边清晨考生鱼贯入场,那边天牢秉环路口,却是正午一声炮响,随着寒州一案首犯两名罪人头落地,顿时朝野整肃,不但对皇帝的敬畏添了几分,还令百对那个素来成,这次然依不饶弹劾董里州的小成亲王刮目相看。

    皇帝既已大举杀伐之旗,谁也不敢在此关头拿身家命开玩笑,这次会试出奇地顺利公正。二月二十日,苗贺龄将所取一百名举子名单奉与皇帝亲阅,成亲王也在旁侍坐,皇帝将名单递与他道:“你看看。”

    成亲王仔细看了一遍,点头对苗贺龄道:“不错,几个地方上有名的才子都在里面,可见你取得公平。”

    苗贺龄又是一惊,恭身道:“成亲王连地方上的举子也一一悉知,当真明察秋毫。”

    成亲王笑道:“那也不见得。”又将名单看了一遍,问道:“怎没见你在寒州取的解元霍炎?”

    皇帝也问:“难道文章不好?”

    “也不是文章不好,”苗贺龄从袖中执出霍炎的卷子,道,“他的文采、见解都好,去年就因这个取了他解元,只是之后臣便听说他也是个不安分参与闹事的学生,就是布政司没有证据拿他,当下也很是后悔,这里是他会试的卷子,恭请皇上定夺。”

    皇帝看完霍炎的卷子,笑道:“这是个有用之才,既然苗卿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坏他的功名。”

    “是,臣这就重改名单,删去一个,再将霍炎添上。”

    皇帝道:“这也不必,虽说历来只取一百名,但这些学生也不容易,既然已被你取中,文章只怕也不相伯仲,何必为了霍炎耽误别人前程?”说着从成亲王手中接过名单,亲自提笔将霍炎的名字添在最后。

    苗贺龄叩头道:“皇上圣明,胸襟广阔仁慈,是这些举子的福分,是天下社稷的福分。”

    霍炎岂知这些曲折,待发榜之后,拜见过恩师苗贺龄,就在离都四处游玩。离都有飞桥九座横跨离水,桥桥景致不同,壮观绝伦,既然来了,岂能不看?霍炎没有一日安分,到处乱走,当时天气还冷,江面上风也大,吹了几日风,终于病倒。眼看殿试在即,将霍瑞和霍祥急得团团转,只恨他不肯有半分太平,让自己在主子太太跟前没法交待,见了霍炎都是眼露凶光,唉声叹气。转眼三月初一的殿试,霍炎一早狠喝了两碗散热的汤药,多穿了一件衣裳,挣扎前去殿剩这一路走过哪里,见了什么人,清侯是什么光景,甚至自己文章里写得什么都不记得,迷迷糊糊回到客栈,倒头便睡,心道这回完了,只盼文章写得看得过,没有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万幸。正在浑浑噩噩之时,听见一通脚步狂奔,霍瑞一脚把门踹开,高叫道:“中了,中了,少爷探及第!”霍炎从上一跃而起,望着霍瑞大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人事不知。

    昏迷中感到两根冰冷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有个老者的声音笑道:“不碍事,探郎不过一时高兴,才会晕厥。这里开了方子,照样煎服,今晚就能退烧,呵呵,明日探郎还要金殿谢恩,夸游行,身子不养好可不成呢。”霍炎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青袍老者施施然起身,一个身量消瘦的少年替他提着药箱走出门去,店里的掌柜又是作揖又是哈腰,还对霍瑞道:“到底是探郎,惊动了太医院的神医陈老先生来俊,皇恩浩荡,小店也沾光。”

    霍炎不由自主盯着那少年雪白的手,直到他消失在门外长廊里的黑暗中,才又睡去。

    到底是京城大大有名的神医圣手,霍炎才吃了太医陈襄的一剂药,便高热退去,再加陈襄特意留下的药丸中大有补虚养神的灵药,吃了两丸,霍炎顿时精神抖擞,方有精力应付后两日的繁文缛节。

    朝廷对新科进士恩宠有加,不但皇帝在光禄寺赐宴,赏赐无数,连成亲王也在王府摆宴,替他们庆贺。霍炎早闻成亲王也是个情中人,有不拘小节的名声在外,见他齿白唇红,眉目清朗,和颜悦,一派皇鼠胄的气度,更是仰慕。成亲王若非是亲王的身份,还知矜持自重,不然一样会有浪子之名,和霍炎说了间话,就觉投契不已,席间和众进士高谈阔论,神采飞扬,众人年轻,见王爷和气,都心中欢愉,不知拘束。酒至正酣,成亲王道:“各位,有酒无曲岂不扫兴,这里有个京城第一的歌伶,大家且听她一曲。”

    厅对面竹帘轻卷,一个少斜抱琵琶,面庞炕清楚,见她玉指轻抚,琴弦流出水华音,一声清凉沁人的婉转歌喉缓缓送来,直穿透霍炎心扉,惊得他脸煞白,突然站起身,从面颊里迸出一道火红的光彩来。那歌伶正向他脉脉望来,一双紫眸子犹如秋水荡漾,闪动不已。

    “教坊司这么多伶人你不用,一定要从烟柳巷里寻个歌来,都察院已经有人参你,自己看吧。”

    皇帝将折子扔在成亲王怀里,成亲王翻了翻,笑道:“这个歌在京城大大有名,结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参臣一个?再说不过是助个兴儿,有什么要紧?那些个假道学放着正经的贪污吏不查,以为参了个亲王,便成就他们的名气,皇上要他们何用?还不如姜放爽快豪放,深得臣心。”

    “你又提姜放干什么?就算那个歌由他荐给你,也是当好玩儿,谁让你在那种要紧体面的时候拿出来炫耀,你就是这般不省事,”皇帝不免盯着成亲王嗔怪间,“现在的新科进士人人都是白璧无暇,当心你的这些玩意儿教坏了他们。”

    成亲王笑道:“皇上小瞧了这些个新科进士,那日新科探霍炎见了这个歌,失魂落魄,不顾礼仪站起身来,连筷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管朝那子直勾勾乱看,更奇的是那子对他也是脉脉含情,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两个原先在寒州就认识,若非霍炎母亲坚决不许,只怕现在已是霍炎的姨奶奶了。”

    皇帝忍不住笑道:“你最喜欢这些是非,和这个霍炎正是一丘之貉。”

    成亲王忙道:“正是,皇上圣明,臣今天来就是替霍炎说情的,他母亲既然不许这个子进门,皇上不如销了她的贱籍,赐他俩成婚,霍炎是个人才,此事之后必对皇上感恩戴德,今后还怕他不为皇上所用?”

    皇帝道:“甚好,不如这就拟旨,你去办。”忽而转头问侍立一边的辟邪道:“你看如何?”

    辟邪道:“皇恩浩荡,奴婢也为霍探高兴。不过,奴婢觉得有些不妥。”

    成亲王道:“有什没妥之处,你快说说看。”

    辟邪道:“这原是件极好的事,但牵扯到那子出身的地方,无论如何总是不体面。若仅是销了那子的贱籍,霍炎能将她名正言顺地娶进门为,对他来说已是少有的恩典,只要他是个懂事的人,一样会对皇上感恩戴德。皇上赐婚,反而不,霍炎在家必迎配,这一来岂不乱了他家中名分,今后重用他时,又给其他朝臣一个贬低他的口舌,皇上这边,不免有人会说皇上只因一己之好,不顾天下的纲常,给后世子孙开了个不好的先例。奴婢说得鲁莽,皇上恕罪。”

    成亲王不住点头道:“你想得比我周到,这还象样。”说着眉头一皱道:“这里有个难处,臣已经答应了霍炎,皇上看如何跟他说。”

    皇帝道:“你自己多事,还要朕给你善后么?”

    辟邪笑道:“这是霍炎的家事,皇上出面不免太过,成亲王既然不好说,不如奴婢替成亲王跟他讲明白,如何?”

    皇帝笑道:“很好,成亲王也巴不得你过去陪他下棋呢。”

    既然计议己定,成亲王次日便召霍炎进王府,名曰侍弈。霍炎在约定时候请见,王府的内臣将他领至园池塘边,远远看见成亲王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膝上覆着张皮褥子,咋舌摇头望着棋盘冥思苦想,心中一笑,报名道:“臣霍炎请见。王爷吉祥如意。”

    成亲王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快过来,替我支一着。”

    霍炎也是个擅弈的才子,往棋盘中一望,却也跟着皱了皱眉,道:“这个……”想了半天,执起黑子道,“勉强走这一着,王爷看如何?”说着向棋盘中落子。

    成亲王看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刚才也想过走这步棋,就怕仍是要中别人的圈套,既然我们英雄所见略同,不如下这子,看他如何应叮”

    霍炎左顾右盼,也不见有其他人在,却听成亲王向池塘边上叫道:“我这步走完啦,该你啦!”

    霍炎这才瞧见柳荫底下一个宦服的少年站起身来,将手中渔杆扔在一边,走近看了看,随手落了一子,便去端一旁的茶喝。成亲王伸手抢过茶盏道:“这个早凉了。”又命人奉新茶来。这边霍炎低头对着棋盘猛瞧,不住摇头。

    成亲王笑道:“这是大内第一的高手,探知不知道?”

    霍炎见少年清丽绝伦,身材消瘦,总觉似曾相识,那少年已经笑着抱拳道:“原来是今科的霍探,奴婢是宫里针工局的辟邪。”

    成亲王道:“霍炎,你且替我把这盘棋下完,我去把要紧折子写完就过来。”说着将霍炎按在自己原先坐的椅子上。

    辟邪也坐了,笑道:“探请。”

    霍炎思量半天,方才接着落子,辟邪见这局已经杀到中盘,霍炎又是替成亲王执棋,也不便赢他,攻势大减,下的飞快,最后自然又是和局。霍炎笑道:“公公棋艺超群,在下十分佩服。”

    “哪里,”辟邪道,“怎么比得上寒州霍大才子。奴婢去年在寒州时就闻霍探名,当时不及相见,甚是遗憾,今日托王爷的福,能和探郎手谈,回去说与师兄弟们知道,定让他们羡。”

    霍炎连忙跟着客气谦逊,道:“原来去年在寒州的就是辟邪公公,在下在寒州寂寂无名,难为公公知道。”

    辟邪一笑:“探郎过谦,你一篇文章告倒两名大吏,激起一场民变,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堪称闯的天才了。”

    霍炎大惊失,道:“公公,何出此言?”

    辟邪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叠的整齐的文章,用雪白的手指递到霍炎面前,“初次见面,一点薄礼寥表敬意。”

    霍炎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惹事生非的那篇文章,吓得急忙收在怀里,道:“原来是公公在寒州相救。”

    辟邪打住他的话头道:“不是什么相救,当时不过觉得你的文章好,拿出来看看,第二天走时忘了放回去,哈哈。”

    霍炎心道:哪有此事,对辟邪十分感激,望着他晶莹面容,不知如何答谢。

    辟邪道:“紫眸姑娘还捍?霍探最近常往那里走动,已经惊动圣听。皇上本想将紫眸赐婚与你,探可有耳闻么?”

    霍炎道:“臣下一点小事,岂敢惊动圣上。”

    辟邪淡淡笑道:“皇上现在年轻,做事不太顾小节,现在为了宠你一个,将你的家事变作了国事,开了这个先河,将来管不住其他人效仿,自然心中懊恼,必先拿你是问,于霍探的前程实是大碍。是奴婢拦住,霍探可别怪奴婢多事。”

    “公公!”霍炎冷汗浃背,道,“我也想让成亲王禀明皇上收回成命,现在有公公替我在圣上面前讲明,免去许多周折,霍炎十分感激。”

    辟邪道:“你不必谢我,都是当今皇恩浩荡,皇上免去紫眸贱籍的旨意已在成亲王爷处,王爷自会找人办理,还有一件只怕探为难。”辟邪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霍炎道:“令堂原本不赞成,又在千里之外,探在京中哪有银两赎紫眸出来,这里是三千两,探拿去替紫眸赎身,在京中购置产业,早结良缘,不要辜负皇上意。”

    “这万万不可。”霍炎想也不想,道。

    “想必探嫌弃,”辟邪叹了口气,“这些银两对奴婢来说是意外之财,不算什么,紫眸姑娘苦等你两年,探现在急用,何必拘于小节?咱们情中人,还在乎这个?”

    霍炎心头一热,点头道:“是,公公说的是。”

    辟邪笑道:“这就好。奴婢回去晚了怕皇上怪罪,这就向王爷告辞,探在此稍等。”

    霍炎突然问:“公公,你可认识吴十六么?”

    辟邪回头道:“吴十六?见过两面,怎么?”

    霍炎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公公今后有何驱策,只管对霍某明眩”

    辟邪微微一笑:“同是为皇上办事,今后仰仗探郎的地方还多着呢,多保重。”

    不久天气见暖,景佳公主下嫁凉王必隆的时候渐近,寒州进贡的小寒绢悉数运到京城。针工局早已打好衣裳样子,小寒绢一到,照样裁剪,余下四百匹归库,作为公主妆奁,届时起运。明珠在针工局也是忙得不亦乐乎,除了赶绣多件要紧的衣裳,还要掌教针工局绣工的针法,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见了辟邪,不恨声道:“我好端端的代师傅不作,跑到宫里与这些俗人为奴,都是怪六爷。”

    辟邪讶然道:“怪我?当初早就对你说过,不让你跟来,现在后悔却要怪我?”

    “这些衣裳哪件要做,哪件不要做,还不是六爷一句话,为什么要派这么些差事下来?”

    辟邪正和小顺子大嚼明珠拿手的寒州船菜,停下筷子笑道:“今后还有更多差事,你要是不愿意,何不等公主出嫁之后就回寒州去?”

    明珠笑道:“任六爷怎么说,我也不会回去。只是觉得宫里气闷,不如六爷带我出去玩玩儿。”

    小顺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自从去年回来,再没出去过一次,明珠来了许久,京城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师傅得闲,顺便也把我带出去。”

    辟邪道:“只要是明珠说的,你就样样附和,现今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吃顿安稳饭已实属不易,哪里得闲出去?”

    话音刚落,如意笑嘻嘻进来,道:“这里好,你们针工局也不用尚膳监派饭,只管自己开小灶,可想到我这个二师哥了么?”

    明珠起来道:“二爷快坐,难得回来,不如一起吃过午饭再走?”

    如意挟了点素菜吃了两口,笑道:“姑娘不如去尚膳监当差,何必给辟邪支使,可惜我命贱福薄,没空多领教姑娘厨艺,这会儿皇上传辟邪呢。”

    成亲王正陪着皇帝午膳,见他们来,从一边拿起一件绣金夹袄,对辟邪道:“这是皇上才刚赡,这手艺不同凡响,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寒州姑娘所绣?”

    辟邪道:“正是。”望着皇帝笑道:“明珠民间来的,少有拘束,才刚抱怨现在差事多,若被她知道皇上拿她为公主赶绣的东西赏了别人,一定又找奴婢生气。”

    “你有胆子在朕面前嚼舌头,还会怕了她?别学如意一样整天跟朕怄气。”

    成亲王道:“听说她绣的一扇九歌图屏风值一万两白银,这几天金匮有一件屏风,开价一万两,哄动半个京城,我很想买在府里,你替我去看看是不是明珠绣的真品。”

    辟邪道:“明珠就在宫里,王爷想要什么,只管命她再绣,再者奴婢只远远看了一眼,现在去看,也瞧不真切。”

    皇帝往周围看了看,见其他内监站得远,压低声音道:“去年抄董里州的家,苗贺龄翻遍他的布政司也没找到这件东西,当时还是你说,董里州一万两买个屏风放在家里也没用,一座桥塌了,死了多少人,他尚且有恃无恐,定是后台极硬,这屏风一定在他后台主子家里摆着。你这次去,给朕查明到底这屏风从谁家里出来,你炕真切,带明珠一起去也无妨。出宫多少不便,成亲王适才说了,他会向太后禀明。”

    “是。”辟邪道,“既然主租么说,奴婢明日就去。”

    回到居养院向明珠一说,明珠自然点头答应,连小顺子也想跟出去。明珠最后抿嘴一笑,道:“六爷,明珠这厢先谢过六爷了。”

    辟邪道:“谢我做什么?还不是皇上的差遣。”

    明珠笑道:“那扇屏风董里州给了谁,现在如何会出来,六爷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还用去查?只管和皇帝直说就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带我出去散心吧?”

    辟邪笑道:“在宫里为奴,要紧的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该装糊涂的时候,就糊涂。显得你无所不知,反而招人忌讳。”

    明珠道:“是是是,六爷这是教训我呢。我只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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