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从自家那幢漂亮的二层洋楼的小平台上跳下去的。
带着对父母妹妹的深深依恋,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羞辱,带着她含羞而满怀期望孕育了七个来月已经成熟却又难见阳光的胎儿,她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亲人,离开了这个给过她欢乐更给了她哀伤的人世。
那天,在槐树塬上母亲家里,当她从母亲的口中最后证实曹仕仁确实已经真的死了,她心胆俱soudu.org裂。
她感到如同无数把尖利的刀锯一齐绞剜着她的心腹。她疯狂地哭泣着,冲撞着……
母亲和小妹拚死的拉拽和哀哀的哭求也止不住她……
但是,从外面急赶而回的父亲的一声怒吼,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利斧,一下子劈开了她那痴迷的心窍,她怔愣了片刻,终于昏死过去……
几天之后,在母亲和妹妹的精心照料下,她终于安静下来,也清醒起来。
她抚摸着自己已经鼓起的肚子,感觉到小家伙一阵阵不安母腹的躁动。她那颗本已绝望的心又生出了极大的活下去的渴望。
“我不能死啊,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娘家里啊……我得回去,回到那个曹家去。如果老天爷可怜我,就让我多活几天把孩子生下来。如果老天爷可怜这个苦命的小孩儿,就让我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母亲和妹妹流着泪一遍遍地劝说她留下来,过些日子再给她找个好人家,但是她却连连地摇着头。
她微笑着拒绝了母亲和小妹的苦劝和挽留,坐进了马轿,在母亲和小妹的泪光中离开了槐树塬,回到了西南楼。
她幻想着:如果曹武不知道真相,而将她肚子里的小孩当做他自己的种,她就把他生下来,而且要让曹武和这个孩子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天地难容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她愿意放开贵夫人阔太太的生活甚至为奴为仆,甘愿经受任何的苦难……
她默默地千遍万遍地祷告着……
她千防万防着。
但是,有一点是她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的。
尽管曹武至今也不知道自己不能有后代的毛病,而且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怀着的竟然是他的亲兄弟,但是他却早就知道她怀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个野种,是她娘家槐树塬上的哪一个混蛋贼子的野种。
就算是曹武再傻他也知道,因为,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和自己的媳妇同过房了。
他的父亲在这里当区长时,他几乎从未跨到这里一步。而他的老子遇刺又到省城去治伤,他子篡父位来这里当区长后,他整天都是沉溺在那些狐朋狗友的酒色里,根本就没在家里住过一天,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顾上搭理这个怀着野种的媳妇。
而当他得知父亲在省城被政府当作“共党分子”而抓住杀掉时,虽然当时也曾有过一丝难过,但这份难过很快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解脱,一份摆脱压抑和束缚之后的惬意。
他回到了那个大院儿,住进了那幢小洋楼里。
望着他的老子给他留下的偌大宅院和库房里那些数也数不清的财物,他不禁心花怒放。
他当即命令帐房先生清算家里所有的财产。
老帐房很快就把帐目整理完毕报给了他。
他笑眯眯地查看着,算计着,按他当前每日的花销计算,至少在一百年以内是没有任何忧虑的吧。
而更加让他兴奋的是,县长顾汉铭扩建了城防团,他也在县长夫人乔媚容的举荐下当上了团总。以目前的局势看,他的地位、权力和在县长夫妇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几个月之前他的老子。
他每天都神采飞扬地骑着一匹叫做“干草黄”的宝马往返于县城和相州之间,几十个贴心的卫兵也是骑马坐车地跟随着他。
这些天,他将城防事务安排妥当了,就回到相州来继续做他敛财享乐的区长大人。而且在享乐的同时,他打算并且开始了处置和占夺他老子留下来的所有家产,还私自做主把这座小洋楼许给了自己的叔爷曹茂臣。而当曹茂臣将在槐树塬上的家搬到这里之后,又委派他带着一伙人去催收外面所有的欠帐。
望着滚滚而进的现洋、银票和珠玉宝物,他哈哈笑着命人装上车子拉进城去。
崔小凤很高兴,县长夫人乔媚容更高兴,而曹武就简直没法再比的得意了。
但是,他的得意很快就被一种莫名的羞辱和愤怒冲没了,因为他每次回到家里,都要看到他的媳妇邱香兰,看到这个违背纲常败坏了曹家门风而背着丈夫和哪个野汉子搞大了肚子的臭女人。
他这个人高马壮财运和官运都亨通无比的曹二虎曹大团长,岂能忍受这份羞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问话还是稍稍有点儿斯文。
聪明而敏感的邱香兰每次都一口咬定是他曹武自己的种:“曾经有一天,你跑来这里乘着酒劲闹腾了整整一宿,我就怀上了这个孩子”。
当时,曹武这个笨蛋竟然还差不多相信下来。
邱香兰暗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也暗自更加虔诚地祷告着“老天爷保佑……”
然而这一次,曹武从县里办完事回来,进到屋里一句话没说揪住正在侍候婆婆的邱香兰就是一顿拳脚,吓得他那个正在病中的大娘慌不迭地召呼家人过来拉劝……
原来,曹武回到县城办完公事,又见到了崔小凤。
当听他说起怀疑邱香兰跟别人通奸怀了孩子的事儿时,崔小凤想到自己这些年也未怀孕过,自己还曾多次埋怨自己。现在听曹武这么说,她不禁恍然大悟,就劝说曹武一起到康先生那里问诊。
康先生为曹武做了一系列的的检查,做出了结论是:无精。
曹武真是羞愧难当,心里更加痛恨不已。他当即撇下崔小凤就赶回相州,来惩罚这个不知羞耻、违背纲常、败坏门风、让自己当了乌龟王八的奸妇来了……
曹武恶狠狠地叫着:“你去死吧,臭婊子,往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他扔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鼻青脸肿,鼻孔和嘴角都流着鲜血的邱香兰在小丫环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坐到了自己的床头上。
小丫环轻轻地为她擦着脸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儿哭着说:“他咋这样狠呢?就算是您偷了汉子,可您偷的是咱大老爷,怀的也是他们曹家的血脉啊……”
邱香兰无声地哭着,泪水流啊流,流成了一条小河。
小丫环哭着劝着:“二少奶奶,您要宽心要挺住啊……”
半晌,邱香兰终于止住了哀泣。她对小丫环说:“你去把下人都叫来吧,快去!”
很快,在家的十几个仆人和佣人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邱香兰慢慢地爬上床去,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自己床头的那只紫红色的柜子。
里面是一卷卷红纸包着的现大洋和一些金银首饰。
她怔怔地瞅着这些东西,这是她用心积蓄下来准备以后供养她的小孩的。
她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来,勉强地对大家笑笑说:“你们在曹家辛苦多年了,都没有挣到多少家业……现在,他又把家财都捞走了,这里只剩下空楼一座,呵呵,而且,这座空楼和这个院子也已经不属于咱们的了……这个_4460.htm曹家完了……就要彻底消失了……”
她抬手抹去已经流到自己下颌底的泪水,又揉揉灼痛不已的右颊。她叹息着摇摇头,看着面前这些惶惑不已眼含哀怨的下人们,又接着说:“你们大伙儿也不要再怨恨了,更不能再指望曹武来给你们发钱了……你们……还是趁早……另寻出路吧……”
她顿了顿,抬手指着那只箱子说:“这里面有一些钱和首饰,是我积攒下来打算以后供养这个孩子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你们都拿去分了吧……家里面所有的东西,你们也相中啥就拿啥……”
男男女女的下人们都一齐跪下哭叫着:“二少奶奶……”
“我们走了,您可怎么办啊?”
“您一定要保重啊……”
邱香兰轻轻笑着点着头说:“你们走你们的,不用管我了,我已经打算好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大洋和首饰:“这些钱不算多,你们不要争,谁多些谁少些都担待着点儿……”
她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理着零乱的头发,青肿的脸上掠过一丝从容的笑意。之后,她就转身向外走去。
那个小丫环感觉到大事不好,她哭着追上来拉住了香兰的衣襟:“二少奶奶,您要去哪儿?您要保重啊……”
香兰甩开了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小丫环急得哭起来:“二少奶奶,您要保重啊……”
邱香兰缓缓地走上了楼梯……
后面佣人仆人们都赶过来,一齐哭着求着……
邱香兰转过身来,向大家微笑着摆了摆手后,又转身走到了平台上。
她静静地面对着西南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槐树塬,那是生她养她的家乡,有自小疼爱她的父母和一直关爱她的小妹。
此刻,一轮红红的太阳挂在洋槐的树梢上,金黄和火红的光辉映照着苍茫大地,也映红了她那沉静而憔悴的、沾满泪痕的脸庞……
她轻轻笑起来,笑着往前面走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