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看上去个头很高,骨架挺粗,但却相当清瘦,两只眼皮有些往下耷拉,胡子很长很乱也乌涂涂的。虽然也和别人一样和气,可远远赶不上别人那份豪气,也不大说话,还时常低着头,好象心事重重地。
曹正良感觉这人心思很重而且内火很盛,就想同他唠几句,期望给他一点儿宽慰。于是他就向前靠了靠,笑着对那人说:“敢问这位兵兄贵姓贵庚,老家在东北哪地场啊?”
这人抬起头来,勉强笑笑说:“免贵免贵……我叫周春,三十九岁,是属马的,老家……在……在……”
他突然顿住了,脸上的神情怪怪的,好象是不想说还好象是很难过。
曹正良看着他,笑着点点头说:“噢,老兄,是我不该问吧?”
周春叹息了一声:“唉,真是不好意思说呀……太丢人了……太恨人了……”
这时,曹正良右侧的那个方脸大嘴的兵接过话来说:“嗨,咱都他妈地……混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啥丢人的?”
曹正良转脸看去,这个兵大约也有三十四五岁跟自己差不多,方面大耳,面皮粗糙,身材很敦实。可能是喝酒兴奋的原因,他的脸红红地。
曹正良就对他点头笑笑。
这个兵又说话了,声音还大了起来:“他不说拉倒,我告诉你……啊大哥,我们老家呀……在……”
这时,周春突然瞪着眼睛叫了一声:“马力子!你不要说……”
这个叫马力的兵呵呵笑了:“呵呵……老周啊……呵呵……你甭管我……我就要说……今天我就要说……”
他可能酒喝得有些到量了,眼睛红红地,说话也不连气儿了。
他没有理会老周的神情,梗着脖子将手里的酒盅往桌上一撙,又抬起左手拍拍曹正良的肩膀说:“这位大哥,我们老家……在大南沟……大南沟啊……呵呵……”
曹正良笑着说:“大南沟?大南沟离我们这里也不太远啊……”
马力苦笑着摇摇头说:“你……你们这里……也有个大……大南沟啊?”
他又端起酒盅来喝了一下,曹正良看到那里面早就没有酒了,就往起站打算为他倒酒,周春抬手按住了他并小声说着:“兄弟别再给他倒了,他已经喝多了……”
马力听到了周春的话,他嚷着:“谁他妈的喝多了……这点儿酒水……还他妈地……不够soudu.org我尿的呢……”
他又拽住了曹正良的胳膊说:“大哥呀……那大南沟……在沈阳北啊……那是……我老家呀……老家呀……呵呵呵……现在啊……成他妈的……小鬼子的……老家啦_4460.htm……”
这时,周春看起来已经很生气了,只见他站起身从曹正良身后走过来扳住马力的肩膀说:“你甭说啦!再说我……我揍你!”
马力还是“呵呵”着说:“呵呵,周老大……你……你揍吧……把我他妈的……当成鬼子揍吧……越狠……越好啊……”
周春的手一下子扬了起来,可没有往下落而是停在了半空。
曹正良看到周春的眼里已经涌满了泪水……
他被惊呆了。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客套话,却触到了人家的心里痛处。
他心里暗骂着自己“真该死”,就站起来想要拉开周春,却被周春挣开了。
他就扭头去看李季香,却见那一桌上更是热闹,几个兵说着叹着,甚至有人哭泣起来……
曹正良不禁害怕起来,心想:“这不要坏事儿吗?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乱套啊……”
一转眼,他又看到在正房门口,朱孝同和张云龙两人却正神闲气定地观望着,张云龙还微笑着抬起手来示意他坐下去,不要管周春他们。
他感到很奇怪,眼睛再往各酒桌上扫了一圈儿,就更感到奇怪了:这些兵,看上去年纪差不多,都有三十好几,应该都算是些老兵了吧,不象别的队伍有老有小年龄相差很多的……。
曹正良迷惑了。
这时他的座位被周春占据了,他就坐到了周春的座位上,傻愣愣地听人家说着,叫着,甚至哀泣着。
他看到周春正在轻轻拍着马力的头,而另一只手却在使劲儿拧着自己的鼻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儿,就听马力说着:“哥啊,咱们……他妈的……还活着啥劲呢……连自己的老家在哪儿都……他妈不敢跟人说……”
周春也是摇头叹气:“实在是……太他妈丢人啦……”
马力半哭半乐地说着:“咱这是……当的他妈哪门子兵啊……家……被鬼子占了,亲人被鬼子糟蹋着,咱们……这些个傻大兵……却不管不顾,还他妈地……退到关里来了……”
周春也哭泣着说:“听说,连人家那些在平津读书的学生娃子都干了敢死队,回家乡去打鬼子了,可咱这支几十万的大部队……却他妈地往后退……”
马力更加涕泪交流:“退……退……退,都他妈退……退到海里……喂鳖算啦……”
曹正良怔怔地坐着听着,他没有话跟他们说,也没法子劝他们,只有呆呆地看着听着。
“咱们可是……响当当的东北军啊……不打鬼子,不保护老百姓,却只嚷着打内战抓共党……”
“共党有什么不好啊?人家都是打鬼子的……我他妈的真想……去干共党啊……”
这时,邻桌上的说话声音更大了,曹正良就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
“人家关里……还有人跑东北……去打鬼子,可咱们……这些东北人……土生土长的啊……却他妈地坐火车坐汽车……跑人家这里来……吃香的喝辣的……”
“东北那些受苦受难的乡亲们该有多想咱们啊……可咱们却在日本人的嘲笑声和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里活得有滋有味儿地……”
“真他妈的火窜人哪,我他妈的不干了,我要回家去……”
“净说鬼话,你他妈……哪还有家啊?啊?”
“我宁可让鬼子打死砍死撒泼尿浇死,也他妈不当这人鬼不是的兵了……”
“算了,别他妈鬼嘟囔了……喝酒吧,这可是……咱们营长的亲喜酒啊……”
“呵呵,张营长……小样儿……呵呵……傻搭呼地还娶媳妇呢……娶了往……往哪儿搁呀……呵呵……跟在他屁股后边去打仗啊?”
“是啊,人家那些当大官儿的是属马的,有马棚有草料,当他这样的小营长算个啥呀,也跟咱们一样儿,是属驴的,只能尥着蹶子跑路拉车,渴了喝口臭沟水饿了在路边儿啃草根子……”
此时,曹正良的心和脑子简直都木了。
看到那些老兵彼此碰头拉手地说话和流泪,他的心真是酸极了,也真想陪他们哭一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