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中黄昏暑热,日头未下凉未起,老成西锦绣坊曾府所在伞巷之中,忽起一音清悠,自是有人琴操而歌,抒情而自伤: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
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此篇正为司马相如之《凤求凰》,淑女窈窕,好逑君子,全然一番追爱逐情。然则欢歌亦能作悲吟,情意深处伤感增,歌者一腔沉着低?,何其痛不欲生:
“皇兮皇兮从我栖,
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
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
无感我思使余悲。”
在着曾府药园侧后,另有一厨下院落所在,一向里停棺摆灵,自是昨夜里一同遇袭,另外之人死得其所。露天凉棚下两具棺材分搁,分别设祭受供,同样的冷冷清清少人伴灵,同样的死无声息只见几头叮腥苍蝇嗡嗡。
朝着棺,对着灵,院落一簇豆架之下,自有一人陈琴盘坐,满面愁容,一派怆然,与着罢琴默声,久久不能释怀。
琴声悄起琴声落悄,却有一人再是被吸引到,原来正是那秀才乌小官,老子一落豆腐花做罢前头分发去,这边儿子将着锅中所余也个就近送,上到豆架底下恭敬一礼:
“冯先生,这是我和爹爹新做的豆腐花,你个也来尝尝吧,冯师母这里,我也给她有供上。”
“啊,什么?什么?”
心思全在悲中陷,但听有人对话,冯先生只也茫然,抬头望来是为谁,才个有所悟:
“喔,小官啊,你个,你个甚说?”
“冯先生,便是我爹爹新做的豆腐花,送着你个尝尝,便是冯师母那里,我也给着供上一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冯先生虽说只得有限时光教导,毕竟wWw.也师尊在上,小乌秀才好生侍奉要的。
终于抬眼望见小官手中所呈,冯先生木然接过,稍个嗅鼻闻下,忽又思想话说:
“对了,对了,小官啊,你可记否?当年在着龙隐镇,你爹爹可也时常有送这豆腐花到着学馆里去的,便是你冯师母啊,最也喜着这口,最也喜着这口呢。”
“啊,是啊,先生却还记得,当初我家里做的豆腐花,总也有着我家爹爹催着我,提个篮子往学馆里送个先生师母尝鲜呢。”
这旧事一提说,乌小官也个小儿有记忆,另有一人印象深:
“便还有纳音小姐,也是最喜欢吃的呢。”
“喔,你还记得纳音?”
冯先生顿然他思,随后一下悟:
“是了,是了,便是宜兴龙湾那回,你个就也在场的吧?我家纳音啊,就嫁了那尹窑家做了媳妇的。她后来回家说,好似有见了龙隐镇乌豆腐家的小官了,只是有恐错认唐突,不好当面相认来。”
“是,是,便是龙湾上,当面我也不识纳音小姐的,只是后来见她弹琴,我才个有些相认,不过也是怕着冒失,不敢就认做她的。”
小乌秀才再是恭敬回说。
“是啊,是啊,物是人非十年忽,便是你个小官,看看是个黄口儿,转眼已是儒秀才,轻易谁个敢想,轻易谁个敢认啊?”
冯先生一时回思,手中之碗竟低落,只顾自言自语:
“你们一班小儿女,十年自成人,我们这帮老鹰犬,十年自也朽不经,气数如此吧,活该到此歇搁,活该到此命绝。”
这厨下小院独僻静,前者乌老官父子自告奋勇,恰巧过到灶上来做豆腐,当院停棺自得见,乌老官人老眼不花,这黯然伴灵的冯先生一眼识得,与着不免上前攀旧。龙隐镇头一时之旧,忽个告别忽又相见,这细询之下方知昨日还亡故了她个冯师母,冰冷冷棺木停在此。道是老来丧偶最心伤,冯先生失魂落魄一时间,与着说话或无说,语无伦次半句多,父子两人不得多安慰,也就灵前与着鞠躬磕头罢。随之厨下牵磨做豆腐,院中对灵自抚琴,弦弦琴音声声叹,叹息千摧百伤俱杀心。
“那,那冯先生,我这就将豆腐花奉上冯师母了。”
你个冯先生自陷悲怀中,话说一搭无一搭,乌小官不便多打搅,只将一碗豆腐花供于冯师母灵前。转而又入灶间,再将一只碗端托出,朝向冯师母隔壁棺材一鞠躬,也是恭恭敬敬奉上:
“他家秀兰婶婶,你个也尝下我们家做的豆腐花吧,试着味道好是不好,可口不可口的?”
这与着冯师母并排棺材,却也不是别人,正是夫人梅娘十年来始终的贴身佣妇秀兰,昨晚上北门桥一场遭遇战,她个巧也不巧伤及,竟就随着一命呜呼了。不过她个伴房丫头身份,十年陪住不离,主人跟前自也多亲近,所以她个一死总也不能普通下人相提并论,护主殉难其忠可嘉,于是也得特许在着曾府后宅摆棺。
总之这日里曾府上下丧气不尽,里里外外总有几多棺材停,吊客哀悼丧家抚恤,人头忙乱更是胜过平日时,却也少人真留意,僻静所在大哀思。
腾腾腾腾脚步急来,便是一位穿白戴孝少年匆匆到,进院就待张口呼,不想转头却见个秀才:
“啊,乌兄,你便也正在此?”
“是啊,冯兄,我个,我个,这便与着我爹爹做下些豆腐花大家吃呢。”
忙碌来半天,小乌秀才一时也觉饥,正好半碗豆花待下肚,随手一指点:
“喏,请着冯先生一个吃些点点饥呢。”
“啊,冯先生?”
听得你秀才口称先生姓冯,小冯秀才一时愣,不过转头就了然,不禁微微笑:
“这般说来,你是知道我家爹爹为谁了?”
“啊,是,是,冯先生,冯师母。”
一指棺材外的先生,一指棺材内的师母,小乌秀才再个当面指:
“便是你,你是地柱弟弟,我也早该知道的。”
“是,我是地柱,你是小官哥哥,我也早该知道的。”
自从上回丹阳城外见面始,他个冯天柱自也了知你个小乌秀才实为谁,不过碍于身份不能言,其后几次三番再见,总也心知肚明自点头吧,时至今日才可一诉亲近:
“便是我家姐姐纳音,有说上回在着龙湾遇着你,从前个乌小官,却也一表人才成了秀才的,我个听了想着有信不信,那回丹阳真见你,果然全然另外一派了的,不是你个自称乌,还有你家爹爹模样未多改,我个竟就不得认出你的。”
“啊,是啊,是啊,不是你个姓冯,被着小柱小柱的叫,我也是不能就认你的啊。”
不必强隔阂,交谈尽坦白,两人叙旧何畅快,一时竟将当面的死人晦气尽忘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