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壶有杏春,
黄金琢巧玩;
都道璞玉质,
谁知出泥胎。”
一首时人称颂宜兴杏春供壶诗,尹窑匠随口咏出随口问:
“大人,如今我家杏春壶直供到皇帝家用,却不知北京城里那位主,却也有知道这杏春壶的来历否?”
“方先生,您说呢?铁笔神算方谋事,便是万岁爷想忘就能忘,想不记得就不记得的?”
曾公公一言道根本,随之更说道:
“方先生,你家这紫砂茶壶可也做得好啊,杏春之名一壶中,便是万岁爷远在个紫禁城里,日日饮茶把在手,知道你个铁笔神算如今总也难脱他个如来手,便再不惮有甚铁笔划来神算盘。只要你家杏春茶壶做得好,他个放心又安心,你个放生又安生,所以这十年来,可也大大闲自在的吧。”
“啊,如此说来,便是叫那北京里的主,将我们记着又不记着,一把杏春壶,可也大大保全了我几条小命的?”
料与不料间,尹窑匠就地拾起几块碎陶片,由衷感叹说:
“如此说来啊,真也造化的,我家杏春巧手壶造化,那壶转而因缘将着我等来造化,说来造化,真个造化是也。”
“是啊,造化不造化,方先生总也铁笔神算,自知何造化的吧?”
听你一番造化说,曾公公不禁又得阴阴笑:
“便是当年她个大姑娘娘必得死,方先生你个却是不必死,此为一造化。不必在此与着三家并坟矗,方先生却得有妻有子在个龙湾里开窑烧起陶,安生日子安生过,此为二造化。那杏春不想制壶竟成名,御供到了皇帝家,此为三造化。更得因名因利引凤凰,那堂堂宜兴县学官家女,居然肯着下嫁你个窑匠家,孙儿孙女更添丁,此为四造化。”
“哈,大人说也是,这一二三四多造化,不过着么,说造化,必弄人,大人恐怕只也在其中神算铁笔的吧?”
各人各心机,不说自了然,说出只为逞得一时快,尹窑匠又是倍冷笑:
“想我方某人,原只孤身一人轻,你个一造化先不死,二造化添妻二,我个就此拖累上,逃不便逃,死不便死。三造化好名声,皇帝那头自保险,四造化添孙儿,我个老来更亲情,便是累累一家子,更是宜静不宜动,被着盘死在着龙湾里做窑匠吧。”
“啊,方谋事果真好谋算,你个在这龙湾里越盘根,朝廷对着自然越安心。便是我个老朽设想来,从前为着那个外宫子,你等都能泼出性命保驾来,何况如今有了这般好儿孙,方先生当是心中愈爱惜,便愈不欲有甚轻举妄动,以害给着你家阿陶小陶引来大不测吧?”
你个十年日子十年守,他个十年日夜十年防,眼看着一辈老去一辈出,曾公公实话不说虚:
“方先生,你个神算该当也算计,你个儿孙满堂自羁绊,叫着你个心中有挂碍,那点使命便不达。不过你个反思之,儿孙拖累你,却也解脱你,什么恩义之举,什么故人之托,求得个好名节,为只为他人活。却还不如现在呢,迫不得已实心甘,你个平家百姓安生过,一天一天天伦乐,一天一天儿女福,才是活了半世真为自己活。”
曾禾话说得意劲,不禁对着摆功上:
“方先生啊,话说此节上,你总也有着暗欣慰吧?若不是我曾某人巧中巧,将你方谋事限死在着荆溪龙湾头,便哪来十年有子有孙好日子过来的?说来啊,还是造化,便是因坏变好的造化,大大出人意料造化。”
“是啊,是啊,说造化,真也出人意料造化,我个十年好过坏过终也还算安生过,这也真可算得曾大人不赐也赐之功吧。”
尹窑匠记功不抹杀,不过转头即反问:
“换之大人你,十年前将着那霍娘子收了夫人,将着她家女儿巧巧,同着登雅楼上女儿阿娇一并养起了,这十年来可也有妻有女之乐,日子过来实适逸,总不似一般太监孤寡的?”
“啊,啊,那巧巧阿娇先生也都见了,便猜着她们为谁了?先生还有她家婶婶这一来都谨慎,未有轻易揭破她们身份来,这里曾某可要好生谢着你家的,谢着你家的。”
两个女儿话说起,曾公公一改才刚官派样式,转而委婉和蔼态,紧着与你施礼下:
“我个便也与先生一个似啊,虽说这儿女不是亲生养,却也养久了必见亲,哪怕再是野猫子,从小看着长,终究养家来。便是割不断扯不去,怀里暖着贴着的一块心头肉,真个是做人老子总贴情,你个亦喜亦愁全为伊啊。”
“好啊,好啊,曾大人说来也是造化啊,仇人妻女收于一怀中,居然也得尽享天伦乐,便是昨天到今天看来,那阿娇巧巧可也与你这个老子大亲溺的,这仇家能够养到亲,算来可也真造化的。”
这一事与着一事论,事相似,论别扭,尹窑匠当然大不屑,不过转而说实在:
“不过着么,正如我等这龙湾头不得已造化,她个霍娘子还有巧巧阿娇,也是造化之中造化吧?认贼作夫认贼作父,造化认仇为亲,也造化死中幸免。曾禾啊,曾禾,我个知道她霍娘子还活在,这阿娇巧巧如今小姐长大这般成人来,真个是不知该谢你个好,还是该愈加骂你个好的?鳝鱼出在蛇窝里,究竟有她个好,还是无她个好的?”
“造化,无论是亲是仇,安生活在便是好,你窑上一家好好活在是好,他霍娘子巧巧阿娇好好活在也是好。便是我个害你们恐怕要生吞活剥的曾公公,只怕也是有得好好活在才好的吧?”
曾公公话说好好活在好,便是急皱眉,随即轻轻叹:
“方先生你可设想下,若个昨日我真有遭不测,龙湾一下轰炸送了老命。一块的阿娇巧巧侥幸有不死,你个老老小小也得逃出这一难,回头又得何造化?”
曾禾道此眼眯起,牙关深深咬:
“我个曾禾一旦死,江南半边这阴房便得重布局,任你死棋活子,新政之下新手段,皇宫里万岁爷心安最主要。于是乎有造化无造化,你家杏春壶制来再造化,难免不造化。我个一死翘,老京府第当不保,她个霍娘子,阿娇与巧巧,流落失所是小,再得朝廷叛逆余孽处,无有造化性命何得保?”
“喔,看来我个还要谢着阿弥陀佛,老天爷造化,佑你曾公公昨日竟不得死的?”
尹窑匠话是轻蔑,心中无轻蔑。
“不是么?我造化便是你等造化,我不死便得大家活。这便想不到吧?十年工夫十年人事,竟着将个仇家变亲家,一条绳拴起的蚂蚱,生死一气同运命了的。”
曾公公小小揭一角:
“说造化,真造化,昨日来要不是先生你个鼎力相援手,我个也难说就能不死吧?这便看来啊,方谋事毕竟是方谋事,早就谋算上,你我唇亡齿害实为一体罢。”
两人说话间,便从那头匆匆跑来一人,正为本地佯扮猎户,昨日保驾曾禾之乌衣,见面纳头跪倒拜:
“大人,大喜了,王朗大人竟是未死,昨日被着河里又救起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