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桌之上一一帮添茶,尹家婶婶始终犹豫着,主桌之上那位座上客,她个提着一把炊镬,到底望而却步不敢前,男人尹窑匠既有现身出,忙要出声问示下:
“老头子,这便苏州城里的客人都到了,你个还瞎投八投来,窑里瞎摸个啥的?”
便是锅里不到锅外,门里不观门外,尹窑匠性情也算怪僻,即便你个姑苏城里大人贵人来,他还大不以为然:
“客人自喝他们的茶,我个窑里自弄我的壶,便是他家不关我家事,老太婆你又瞎起劲个啥?”
见你个老头子满不在乎,将着一伙贵客置之不理,只与三个小儿玩耍来,尹家婶婶再是出声唤:
“你个死老头子,这便整日介泥啊土的弄来还不够,便是难得苏州城里的沧浪伯欢喜公贵人来,你个还不快些罢手,好生来招呼下说?”
“什么欢喜公难过公的?我个土窑子做些个土陶镬,便是出个茶壶也是用,出个夜壶也是用来,犯不着有着甚难过欢喜的另有一功的。”
也不知那尹窑匠耳聋,还是听岔,总之茶壶混谈夜壶,欢喜不脱难过,他个土腔搭土调。
“啊,呸呸呸,你个死老头子,说话也活作孽,就不怕生闪了舌头来,他个苏州城里的欢喜公沧浪伯,你个就好茶壶夜壶欢喜难过的瞎说来?罢罢罢,你个真也大耳聋了,听不准人说话的?”
那尹家婶婶眼见急了,提了个手中镬子,便出亭寻去跟前。
“啊呀呀,大人,便是这家老爷子,总个乡下人无见识,少有礼数的很,少有礼数的很。”
将着沧浪伯直冲撞,总为大大失敬,那头冯天柱冯掌柜,要紧与着欢喜公致歉上。
“无妨,无妨,他个天然情,天然趣,老爷子端的也可爱的。”
谁知你个乡下土阿公大也不敬,沧浪伯非但无怪,反而别眼看奇,转头朝向尹杏春,口中啧啧赞叹起:
“啊,尹师傅,便是令尊可也是性情中人,宠辱不惊自高格,无怪乎呢,在这荒岭野地,也会养就出个如此性灵的儿子,抟泥弄土也出得状元来。”
“啊,大人,便是我家爹爹,就个脾气,就个脾气。”
老子性情,儿子门清,尹杏春不过喏喏声。
“是啊,山人自有山脾气,我个总也领教的,总也领教的。”
一边曾公公话说,却又别含意。
那头大人桌上自见解,这头小辈桌头也个见识,那阿娇巧巧两姊妹,乡下老头子老婆子,言行粗俗不无怪诞,小姐耳朵听着觉滑稽:
“嘿,这家老头子讲话也实有趣的,便是什么茶壶夜壶的,欢喜公居然能说到难过公来,真是乡下人活有趣,活有趣的。”
“啊,便是我家阿公,总也乡下人大没见识的,大没见识的。”
这家媳妇纳音,同桌上听声,不免心里暗羞,面上更替脸红来。
“啊,便是乡下阿公阿婆么,总也这般脾气样式的,便似我个爹爹娘一般,平常总也差仿不多,也就这般样子的。”
既然我也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小乌秀才与着他家纳音,总有着心意通,不禁出言与着相帮说,暗着添慰问。
“咦,小乌秀才,你个爹爹娘才不是这般样子呢,虽说也个老不成样了,可是性情脾气待人总也极和善的,上回请着我们豆腐花吃,可也很是笑眯眯的样子呢。”
人家的阿公阿婆无所谓,这小乌秀才家的阿公阿婆可是不能说坏了,姊妹两个便是异口同声,争相说起那乌豆腐老婆佬俩的好来。
“依我看来,这山间阿公阿婆,乡下人多也实在朴素的,只是见不惯世面,一遇外头来客,举止言谈多也会生硬些,一切只在生熟尔,无伤大雅,总也无伤大雅罢。”
一边更有李泰佑,他个看待尹窑匠眼中,却又另外一番情愫,曾经儒衫飘荡先生,如今灰头土脸窑翁,天壤之别印象,若个事先不得知,你个又有几分敢认的?李泰佑说话平静气,内里自悲怀。
“啊,是啊,是啊,我家阿公其实平常也不是这般的,可能今朝便是遇了生客,总有些面讷的吧,其实他个本身还是极和善的,极和善的。”
外来之客见这尹窑匠作为,都个以为个性使然,天然无矫情,便是你个家里人眼里,今朝个阿公言行,可是大大异常来。此家媳妇纳音,从来见识自家老公公,知书达理好礼数,便是野外藏高人,道是真人不露相也。今朝偏偏苏州城里贵客到,他个假痴假呆竟着装愚公,一番说话行事都个大异平常,端的不知葫芦里卖甚药的?再观自家老阿婆,平常对着阿公也是百般体贴加敬爱,从来未见粗口粗腔呵斥待,今朝也是一改她个菩萨腔,居然直呼起阿公死老头子,简直是匪夷所思,无论如何叫人不得其解。
“老头子,便是苏州城里有名的沧浪伯欢喜公来了,你个还不赶紧过去见礼下。”
众人话说之间,尹家婶婶已然过去那头,与那尹窑匠面对下,再是一番大声说。
“啊?什么伯啊公的,他个一共才是苏州府里来的,又不是什么京里来的大人物的。”
谁知尹窑匠再番仔细听,照旧是大不屑,随之更接夸口:
“便是京里过来的大人物,我又个板定要去拍人马屁见礼的?话是怎么说的,我家尹家窑出的茶壶,好歹还是皇帝家贡壶的,便个皇帝亲自来了么,他也是要求着我家的茶壶买去他家用,便也无有硬要我与他去见礼的理由的。”
“啊?是啊,便是皇帝家要用他家出的茶壶,还要求着他买呢,这便哪有卖家求着买家的?这小老儿话说也真是,也真是的。”
那边沧浪伯自有听,他个窑匠老头非但不把你个沧浪伯放眼中,便是坐龙椅的皇帝,竟也无有他个折服理,这小老儿真也倔骨头的。
“哎,老头子,你也休说皇帝不皇帝,好歹你个茶壶送去他家用也是贡壶,你个小老百姓家,总要贡着皇帝家的罢。”
听得自家老头一番说,尹家婶婶自又惹起,伸手去老头身上几下拍打满处土灰,跟着又有劝说:
“哎,这便你还说准了的,这除了苏州城里过来的沧浪伯外,还有个老京里过去的曾大人的,他个京里来的大官,你个总要拜见拜见他吧?”
“哼,什么老京?不还是废京,便个京城里没个皇帝坐着,还能算作京么?”
谁知尹窑匠更是横不给面子,走了皇帝便是废都,他个乡下佬可也有见识,随之还大有话说:
“便是什么真大人假大人啊,不在京里皇帝跟前做,不抱住皇帝大腿便有什么气数的?苏州城里说不上,便是什么老京里大人,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大官的。”
“嘿,这小老儿,可也真有些德行的,曾公曾大人,你个老京里出来,未必真个就是假大人的?”
那沧浪伯再听下,便是乐不可支了。
“哎,虽说乡人土话,说得正也是也,天高皇帝远,真大人假大人的,却也冷暖自知吧。”
曾禾曾大人两眼含双刀,直是抠去你个做戏经的尹窑匠。
“啊呀呀,阿陶啊,你个茶壶夜壶都个做不得,却又烂泥抟抟做出个什么物事来?喔哟哟,这便堆堆笃笃出个尽象个土馒头么?土馒头么又象个坟墩头,便是任你做了什么公当了什么伯,还是什么真大人假大官的,哪怕做了他个皇帝老儿罢,到头来总也不脱他个一样结果,一命呜呼坟墩头里是归宿。”
尹窑匠便是百催不动,与着孙儿在个原地捏泥抟物,随之歌声更起,与着前则一般,又有不一般:
“日是阳来夜是阴,
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
投胎做人苦无尽。
平常小户保安宁,
为得富贵求功名;
伯爵大人皇帝做,
高冈荒坟知谁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