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半间屋,
绕檐生白云。
山香石上起,
华雨静中闻。”
龙湾尹家窑上,客来正也人满,便是临时搭起草亭之内,或权或贵或僧或道,宜兴壶泡得阳羡茶,几多人头聚散各位,看山望景适意而坐。
其中偏侧而坐曾公公曾大人,分外垂眼睥睨而视,你个窑上人家殷勤招待,老跟少,男跟女,他个冷眼瞧来全兴味。
“曾公,瞧这龙湾景致,可也别是天地世外,能够叫人怡然忘忧的?”
一把皆大欢喜壶在手,欢喜公照旧乐而忘忧,偏头眼见你个阴房总管若有所思,不由随意而问声。
“啊,是啊,正所谓,不爱城市游,乃向岩壑庐,便是这一溪上下,下则俗流,上则清远,可也有天壤分别,实乃世外忘忧所在的。”
那曾公公便也呵呵一乐,一番自在感叹罢,话说如此,眼睛自然一回,却正与一向相伴沧浪伯的尹杏春相视着,他个又是微微一笑致意。
看似无不笑,实则目如刀,太监眼光分明何种阴森寒气,尹杏春无意相对之下,顿觉不寒而栗避之不及,忙是转开头去旁顾,与着沧浪伯言他:
“啊,便是上回这把皆大欢喜壶,欢喜公一向使来可也趁手的?”
才刚河滩之上接驾,便是僧啊道的,道是到来都为客,谁成想下来面面皆陌生,跟着就个出现一位熟面,你个曾禾曾太监居然随后而出,杏春乍见之下,正也如小鬼忽撞上阎罗,那是心中大唬几发酥,从着脚跟寒气升至头皮尖,分明十世的冤家讨命的罗刹到门前。想着当年外宫大姑娘娘命丧龙湾山中,这阴房曾公公一面之后便再无现身,他们三人为着阴房乌衣暗困,在着这龙湾坡头扎根住下,这笼中活网中居,自己已然娶妻生儿女,偏偏他个恶鬼此时再露面,其中不知又有何种险恶哉?
正如命中讨债鬼,到得时候必上门,一向里尹杏春陪客用茶闲坐,屁股坐刺忐忑大不安。一向里尹家婶婶早也见鬼识鬼,主家婆茶饭招呼下,手脚勤着欢,一颗心上正是直揪紧,被着直抓直挠直惶恐,暗自不知念了多少声佛来。不过心头慌则慌,表面还不动声色,悄着鼓气稳稳神,提着灶头一镬新煮茶,又与亭上各位添加来。
“啊,便是两位大小姐,这才刚淋雨落了些潮,可要多喝些茶来驱驱寒气来,否则可当心要出寒热的。”
两位小姐一圈年轻坐,草亭偏着自一桌,尹家婶婶一脸笑和气,与着关切声。
“哎,这便大想不到啊,如此个乡下僻远所在,居然还有会得琴操的妇人家来,哎,这位婆婆,便是你家媳妇会操琴,你个却也会得么?”
便是才刚在着这家媳妇屋里落了落脚,两位小姐无意之中撞奇,她个山妇草屋之中,居然正中搁起一张瑶琴来,道是高山流水皆知音,叫着阿娇巧巧意外不已。
“啊,便是我家媳妇啊,可也总为书香门第家里出来的,她个自会着些个琴棋书画吧,换着我个苦做窑的老太婆,可是没得她个一套能耐的,没得她个一套能耐的。”
尹家婶婶一边笑答来,一边依次添茶来,两位小姐满了盏,就接你个小乌秀才,她个一面倒水一面多加两眼看,你个小官鲜不鲜,依稀还有小儿时的模样否?
“啊,这便正叫做,
红颜可无妆,
但携琴一张。”
两位小姐入得人家媳妇屋,不意其中随之居然有着几声琴音出,几经证实之下,她个尹家媳妇纳音,几乎就该是你个儿时学馆冯先生之女纳音,小乌秀才一时难猜其中人事曲折,不过一味心生慨,座上不住偷眼追寻某人身影罢了。
“青春入山林,
老死任世长。”
人家秀才随口两句,那巧巧小姐随接两句,竟也贴意十分。
“哼,小官秀才,你这可又是武断了啊,你怎知人家就是红颜无可妆的?巧巧你也是,你怎就断定人家貌美青春就愿着入山林,老死任世长的?”
最不愿小乌秀才与着别人大合拍,哪怕是自家妹子呢,阿娇小姐话说又是挑刺来:
“恐怕着却是恰恰相反了,她个便是落脚至此大无奈,有心脱俗不得脱的,道是――
红颜无可妆,
但携琴一张;
青春入山林,
老死逐日长。”
这大小姐总也是,一句话兴来乐开怀,一句话晦来满座哑,那小乌秀才与着巧巧小姐,便是与你对嘴也不是,随口顺嘴也不是,只得一旁罢声了吧。
倒是那山北国使从李泰佑,又是携着东洋夫人与着同桌坐,逢着尹家婶婶也来帮添热茶,忙个起身大致谢,随之接口你们说话:
“是啊,阿娇小姐说也大错的,凡人除却寻神觅仙,又有谁真个心甘情愿青春年华入山林的?总也为投奔无路无奈为,在个人境所在无有落脚之地,便于着荒郊野外到处栖身,勉强为之立命偷生罢了。”
李泰佑话说自夹音,他个早也对你尹家婶婶几番偷视,便是曾经故人也,果真在这荆溪龙湾之间起窑偷生,想着不同处境一般遭遇,自己与着爹爹不也十年来历经流离之苦,触景生情内心何等苦涩之意。
只是你个先期已然知其下落,她个尹家婶婶虽则十年发白颜老,总还能一眼辨识。反之那尹家婶婶,如何知你个后生郎却为当年的阿昔小儿,既认不出你个亲人面,又听不出你个话里音,只是一味和色客套罢了。将着一把炊镬与着添水来,乡下老婆子,乍见你个东洋夫人总也大稀奇:
“啧啧,这便不是仙女下凡了么?这般白净样人儿,直也天上仙女才个长出的模样的,乖乖了,这世上怎还有这般体面的人儿的?”
“咦,她倒不是天上的仙女人儿,却为那海外东洋日本国的人儿的,便是这位李公子的夫人呢。”
你个乡下老婆子,说话正也大有趣,什么仙女人儿什么的,那巧巧小姐听着乐,忙个一番解释说。
“啊,啊,能够讨得这般仙女样人儿做媳妇,可也大福气的,前世里修来的大福气的。”
尹家婶婶也爱说笑,跟着却又道:
“便是那东洋日本国,我个可也有知晓的,古时便叫做东瀛国蓬莱国吧,便是如今上出出来的倭寇,便是他们家的倭奴国吧。”
“哈,想不到个乡下所在,居然也有知倭奴国倭寇的?”
尹家婶婶不亢不卑,说话自有立场,那阿娇大小姐听下,不由得也要刮目相看的。
“宁知草间人,
腰下有龙泉。
我个海外之人能知中国,这中国之人岂有不知海外哉?”
那李泰佑随口一言,却又分外深意吧。
“哎,两位小姐,我便将着我琴取来你们了。”
这便说话间,那家媳妇纳音已然携琴而至,虽则几步路远,总也唯恐落雨潮了琴身,她个总也细心罩上琴套,织锦绣面好颜色。
“啊,这便琴到了。”
未见琴先见套,正为曾经熟识之花色,小乌秀才心上再是怦怦跳,假装随意再是抬眼看,只是也可惜,你个识她,她个不辨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