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豪客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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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各位大人,各位大爷,都个请往你们盘中看,看着它个是否鱼目混珠,还个珠混鱼目?他个鸟津大人都与着备下一份薄礼来。”

  金谷园主单万申再是声腔高起,示意大家休贪人家碗,且往自家盘中观。

  “啊,这便鱼眼珠子都个真珠子做来,恁是个大了得,这便多谢鸟津大人美意,鸟津大人美意也。”

  原来鸟津大人备下薄礼,正为每客盘中鱼目混一珠,自然客与客得珠略有分别,位尊者必当又大又光泽,势弱而珠小,权微而光淡,如此上座之位依次下,人人适得其所,个个心悦诚服。

  “啊呀呀,也只有他家东洋地,才能产得如此的好珠来,真乃真珍珠也。”

  这鸟津矢信出手忒也豪阔,沧浪伯首位得珠,径为一寸有余,明灿灿宛然天之亮月,其价值连城自不必说。其余稍有小者,或若核桃,或若香橼,便是最最下座,至小至小者,也总有葡萄大小,较之平素市上鼎级之珠,有过之无不及的,无怪乎人人得珠狂喜,恨不能抠了眼珠换珍珠。

  “哈,这便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每位好坏都有珠子得的?鸟津大人可也富敌国任慷慨的,便是我个沧浪伯也远不可比,远不可比呀。”

  白肉里出珠滑腻腻,筷子夹取还夹不得,沧浪伯索性弃之不顾,转头更是怪调调:

  “泰佑,有道是海波无底珠沉海,万人判死一得珠,这海中珍珠,可是死人采啊,它个如此搁进个食盘里,可也倒足胃口的。”

  “啊?大人,这个么,这个么……。”

  豪者面前不显豪,富者面前不摆富,便是姑苏这地界,谁人能够在着沧浪伯面前显豪摆富来?欢喜公自是有触怒,李泰佑领悟之下,却也无言对来。

  “泰佑,你再看,这鲸肉虽说海中稀罕,不过总也鲸大如山,一旦被杀即成尸山肉海,故而古人诗云:

  肌肤煮和油,

  骨节分为屋。

  腥?百里内,

  户户至厌足。

  这鱼龙混杂之肉也好,鱼目混珠之肉也好,说到底百里腥?之肉,不食亦至厌足也。”

  将着面前鱼化龙菜盘推去一边,沧浪伯一无怒二无怏,横竖不领主家情,只是一转向身边美人,还个笑意吟吟。

  “啊,大人啊,这珠子,本来是……,却不想……。”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眼见沧浪伯面有愠色,话中有话别扭,座上喜悦之人顿时大改颜色,宴席一下转沉静,那帮闲的单万申,想着帮话也是帮不出的。

  “单大掌柜,还是休说旁话,安心听他个小冯,小冯先生将首琴曲弹完吧。”

  沧浪伯对着他个单大掌柜不客气,自要对你个小冯掌柜大客气,一声先生遂称得。

  前则鱼龙混杂,龙虾之珍,鲸鱼之稀,青云直上鱼化龙,闹闹杂杂当场。后则鱼目混珠,鱼目之中果真混了珍珠,一似吃屎吃到个酱瓣豆,人之喜煞再又轰轰然,胡乱了一堂中。却有杏春记掌柜冯天柱,一抚幽曲《清夜吟》,琴心扰而不乱,自始至终得其稳,曲终自罢手。

  “月到天心处,

  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

  料得少人知。

  好啊,好啊,难得,难得。”

  听罢《清夜吟》,吟来邵雍《清夜吟》,沧浪伯叫好不迭,随之伸手食盘中,两指捏取那颗老大珍珠,一下甩抛去:

  “小冯先生,便是借花献佛,这珠子就个赏了你吧。”

  “啊?这可怎使得……,这可……。”

  使得使不得,眼见个老大珠子,忽个就砸席去,中间通道直滚最下座,两边宾客惊诧这变故,羡者有之,妒者有之,感佩你个沧浪伯狂放不羁者有之。

  沧浪伯这一手也真得劲,那老大海珠子直直滚将去,便到人家下座之位,冯掌柜就手拾取,随即拜地而拖声长音:

  “冯天柱谢伯爵大人赏珠。”

  “难得,难得,小冯先生鼓得好琴音,你可与着从前马迹山的许老鸦,可是有着一脉相通来,他与你可是都为虞山一派也。”

  沧浪伯话说哈哈,再道:

  “我道是俗调斥耳,雅乐最是难求,便似这海中死采之珠,俗众皆视其难得珍宝,价值连城罕见稀有,我却直视其为天生地产,与着泥沙俱下无甚可贵。”

  沧浪伯话说,将着手中皆大欢喜壶抬起,随之怡然而笑:

  “可贵者还为人工心思,一份精到,不可仿制,无能续出。我以那蚌生无穷的海珠子,换得这精巧独到的紫砂壶,还是便宜大赚,便宜大赚了的。”

  “啊,沧浪伯高论,啊,沧浪伯雅意。”

  高雅所对即是恶俗,恶俗者大珠小珠紧攥其手,口中连连奉承之声,便是珠子抓也不是,放更加不是。

  “入云晴?茯苓还,

  日暮逢迎木石间。

  看待诗人无别物,

  半潭秋水一房山。”

  唐人李洞《山居喜友人见访》,其中一句“半潭秋水一房山”最是佳绝,苏州金谷园一切随取秋意,有谷堂是为秋实,补秋舫是为秋食,步步山石水,随处秋题目。

  “泰佑君,我便问知了,眼前这一塘水,就叫做半潭秋水呢,你们中国人啊,真是景可入诗,诗亦可入景的。”

  出了前堂转花墙,一路石径散步去,月色隐约灯,便是半边子粼粼之水,鸟津阿部好歹此间暂居主人,一一风景介绍起。

  “啊,是啊,日暮逢迎木石间,半潭秋水一房山,依我看来啊,这园中植树起石,依山傍水布置,全然照就李洞诗意的,正为没落王孙避世居。”

  这唐人李洞,正为李唐诸王孙,身贵而不得志,难免寄情山水余生。

  “泰佑君,这李洞与你便是同姓李,这便说不定,你们还有亲缘的。”

  东洋诸国,最是受着大唐礼俗教化,但凡听得个中国李姓之人,便得追思其有无李唐皇统渊源。

  “是啊,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的,便是同姓之人,三百年前为一家,这李洞说不定就为我哪家老祖宗的。”

  泰佑话说呵呵,随之又道:

  “不过真为李姓王孙公子又如何?便只拿这李洞说来,他个本身诸王孙,还在李唐当朝时,早也失了李姓荫庇,成为着山野落拓之人。”

  “是啊,泰佑如此说来我便记起了,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古来曾经为盗为寇者,一旦成功可为王侯,而曾经为王为侯者,一旦落败又会沦落为寇,什么血统尊贵通通过往云烟尽付东流水。”

  从小习得汉家诗,鸟津阿部谈诗论史,总也能够信手拈:

  “便似我们日本如今各藩割据一般,今朝你还为大名尊主,明日遭着邻敌灭国吞并了,便是侥幸不死也得为婢为奴,由着最尊之人,成为最贱之人,曾经最为荣耀姓氏,一落千丈为最最遭人鄙弃之亡国称呼,此种情景阿部也不在少听,不在少见的。”

  “是啊,是啊,

  今日座上宾,

  明朝阶下囚。

  此景古来有,

  此情华夷同。

  阿部小姐说来正是理。”

  李泰佑回头再思想,她个日本诸藩如此,便是自己那琉球三国,不也势成水火一般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