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节场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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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愁呵愁你去南海南挟不动柳枝瓶,我忧呵忧你去西天西坐损了那莲花萼。”

  这戏唱着便演来布袋和尚传刘均佐大乘佛法换一顿斋饭吃,布袋和尚一径着磨墨,刘均佐一径着斜眼观:

  “我见他墨磨损乌龙角。”

  布袋和尚掭笔,刘均佐再观:

  “他那里笔蘸着一管紫霜毫。”

  布袋和尚言道:

  “将你手来,我传与你大乘佛法。”

  刘均佐道:

  “我与你手。”

  瞧那布袋和尚直往人手心里写字,乌小官昂头观瞧着,“噗”声笑了起来。

  “刘均佐,则这个便是大乘佛法。”

  和尚写完财主看,也不觉笑:

  “我倒好笑。”

  遂唱来:

  “我只见刃字分明是一个心字挑。”

  和尚便回:

  “这忍字是你随身宝。”

  刘均佐再唱:

  “他道这忍字是我随身宝。”

  又道:

  “写下这个忍字,又要我费哩。”

  布袋和尚问了:

  “可费你些甚么?”

  财主自唱道:

  “又费我半盆水一锭皂角,巧言不如直道,我谢你个达摩?把衣钵亲交。”

  接下和尚又是万般求斋,财主又是万般不愿,如此求得一盏酒来,还想着饶一盏,转盏倒酒间,和尚又一下没了影去。接着刘佑佐便拿水来洗手,手巾左擦右擦擦不下来,那“忍”字反而越洗越真来。乌小官看着越想笑,听那刘均佐十足苦恼唱:

  “这墨又不曾把鳔胶来调,这字又不曾使绣针来挑,可我怎生洗不下、擦不起、揩不掉?这和尚故将人来撇皂,直写的来恁般牢。我若是前街上猛撞见,若是后巷里厮逢着,我着两条汉拿到官,直着一顿棒拷折他腰。”

  到此小官“格格”直笑,对着老官道:

  “便是从前阿昔他们,房先生怕着他们到河里去偷洗凉浴,放饭学时也在他们手心里写上个字。阿昔他们怕下水墨会化了,就往手心字上涂油,有时油涂好了就不会化,有时还是字化开了,房先生查到就要拿戒尺打,阿昔总是吃打吃得最多的了。”

  “是吧,阿昔竟是个皮了。”

  老官话说句,也不免心生感慨。

  “只是现在了,阿昔他们不知哪里去了,房先生也不知怎样了。”

  小官却也黯然,台上再个戏演,一时间走神。

  “对了,鼎金他爹,从前那房先生却是如何?我看他将鼎金他们教来,却也很不错的。”

  邻船上显然也有听见,冯先生话来。

  “喔,有阵学没阵学的,倒也是认了些字,我家鼎金笨来,他房先生原也好耐心教的。”

  便个朝廷罪犯,老官只是淡淡说来。

  “鼎金笨却不笨,如何《诗三百》《千家诗》的,倒也背得熟来。”

  冯先生却有夸奖弟子。

  “我便是凑巧卖豆腐与人换下几本诗书来,自家也还识得两个字,这两年有用没用便叫鼎金多背着,这一向又长远没个先生教了,小孩子无事又怕着出外闯祸去,所以也就迫着他在家将两本书翻来复去啃了,要说真正个学问呀,还是要一本正经上学馆,请着您先生多多好教呢。”

  他个乡里穷苦人,对你个教书先生总大敬重,老官又是点头哈腰。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这自家无事学来也无不可。说到学问啊,听说着从前那房先生可有大学问的。”

  冯先生话又回转。

  “学问不学问且不说,总是一日为师终身要尊什么的,不过官上又说房先生强盗贼牵连的,我班小民百姓又知什么来?”

  乌老官只将自家话说:

  “这房先生啊,平常看着人还大不错的,对着我家鼎金也顶好的。”

  听你如此话来,冯先生自言道:

  “是啊,这铁笔神算也算不错的。”

  “什么?”

  乌老官听着却未大分明。

  “我便说你家鼎金啊,有个人好好教来也算不错的。”

  冯先生话岔去,特为朝去边上夫人看了眼。

  “是了,以前的房先生也好,现在冯先生您也好,对着我家鼎金顶顶好,总是大不错的。”

  乌老官平素话不多,遇着你鼎金的先生有亲近,不免乐于多攀谈:

  “我呀,这世里也就大命苦,便个小时家里还过了几年富日子,有得上了两年私塾,以后便打仗,打来家里就没了活路去,我由来便是遭罪弄得了一身残,一世里也就个卖豆腐命了。这一向里便只盼着我家鼎金能有个好,他便是念书能有得个出息,便似先生般考上个秀才才是大好,总也有了个官身份,不再我般磨豆腐佬被人低贱相瞧不起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先生夫人都有体谅:

  “是喽,是喽,便是我家地柱,也总盼他念书大出息呢。”

  冯先生携来看戏一儿一女,儿子地柱只得五六岁,女儿纳音却有十一二岁上,人说其上更有一子名叫天柱,却未随带身边。毕竟读书人家儿女,自小学礼规矩,父母也少有娇宠,便是这般出外看戏,儿女也是极为乖巧,守住舱里坐着,不见有多少戏闹。

  “想我佛门中,自一气才分,三界始立。缘有四生之品类,遂成万种之轮回。浪死虚生,如蚁旋磨,犹鸟投笼,累劫不能明其真性。女人变男,男又变女,人死为羊,羊死为人,还同脱裤着衣,一任改关换面。”

  “出言解长神天福,见性能传祖佛灯。”这戏唱唱便入第三折了,刘均佐一忍不得,伤人性命离家逃亡,布袋和尚度其顿悟,便个好事多磨。

  “凡百的事则要你忍,你听者,忍之为上。”

  戏台上自有高朗念偈:

  “忍之一字岂非常,

  一生忍过却清凉。

  常将忍字思量到,

  忍是长生不老方。

  念佛念佛,忍着忍着。”

  这忍字心上一把刀,真个能有几人挨得久来受得长,说道这人生虚活,便有几多忍之经过?忍之不忍不忍又忍,忍无可忍一忍再忍,终究忍得来日无一日无忍之忍。

  凡人皆有难忍之忍,一边上冯先生夫妻心有然之,一边上乌老官夫妻也心有然之,冯先生一双儿女心有然之,乌小官同样小人也心有然之,忍不住便是走眼:

  “看喏,那阿凤姐姐去寻小居先生了喏。”

  小官指点过去,只见那阿凤不知何时上了岸去,正个偏处跟个小居先生有话有说。

  “那是谁啊?”

  边上冯先生夫妻陡然变色。

  “日里寻着小居先生看病的,小居先生可是神了的。”

  乌老官有问即答。

  “便是说小居先生拿些青葱蜜糖便与人治好病的么?”

  小居先生神乎其神,半天的事已传满天下了。

  “是,小居先生把那张天师都比赢了。”

  小官只是兴冲冲。

  “喔,便是她么。”

  空气中怎就透出一丝寒意,毕竟夜深了。

  “不争俺这一回还了俗,却原来倒做了佛。想当初出家本为逃灾祸,又谁知在家也得成正果。”

  题目是“乞儿点化看钱奴”,正名便叫做“布袋和尚忍字记”,这一戏演完便是三更过了。无人大经意间,塘下船已走了半数,那冯先生家船只,也早走了多几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