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多则狂,狂者自会癫,月满楼上出乱子了,跟着就听要出人性命,龙隐镇头许多人都去围观。楼上楼下店里店外人头乱到,三五眼睛传到七八耳朵,传虚的传实的,传正的传歪的,不一刻全世界通晓了这大致笑话。
便是歪缠朱七八随县里下来人,往常跟班阿五阿六们也陪住吃酒,吃着吃着就吃堵了心智,阿五阿六争做猪八戒,借着酒劲赛起哪个肚大来。
“我便吃得下一只牛去。”
阿五张口吹不破牛皮。
“我便吃得下一头象去。”
阿六也猪鼻上插葱装象。
“那就赛么?看谁吃得多么?”
一个喉咙粗,一个便胃口大,自比着宰相肚,能够撑起船。反正一人夸言,众人旁激,如此话激话,两人真赛着死食死吃来。
“我便吃这大饼,看能吃下几个多来。”
堂间便有早间卖剩的大饼,阿五平素最喜食的,他五六个叠码桌头。
“我便吃这团子,一个总也能顶一个饼来。”
适逢清明节,店家自备有上坟用的青泥团子,阿六贪那米粉粘嘴,也来一堆台上。
“既如此,就一个赛一个吃啊。”
有你阿五阿六瞎助酒兴,朱七八白剩做公正,一二三喊着看好戏。
于是乎大饼撑喉团子塞嘴,两个人上辈里饿煞鬼投胎,下辈里必得饱煞鬼转世,干大饼化整为零入肚,实团子三五小口下肠。
“好啊好啊,阿五五只了,阿六也要第六只了。”
转眼间朱七八十指全派用途,左手数下五只大饼,右手数下五只青团,便要脱下靴来加脚趾。
“啊呀不好了,我快透不过气来了。”
阿五第六块饼才拿起,大饼脸突然刷白色,肯定难逃食胀了,便是先有酒水吃在前,反正叫化子日子,一年到头难得顿好吃,逢着好吃不死吃,那就对不起顿吃。
“啊呀我也不对劲,肚肠就要撑破快了。”
阿六第五只团子方咽下,团子面孔也刹时转青紫,肯定食胀难逃了,便也是先有酒水垫在底,总之穷人家日子,不到过年难得见荤腥,遇着荤腥不贪腥,那也依不过点腥。
阿五阿六一个抱肚一个捧腹,少不得叫化子吃斋,就叫做穷相。吴大爷做是里长,头一怕是造祸出:
“啊呀还好否?休个人性命出。”
“吃撑着积食,又个啥办法好?呕是呕不出,泻也泻不下,便只有死等好肚皮来化食。”
看着两人要死不活腔调,朱七八也收了皮笑,一味抓起头来。
“要么药店去寻人看看,看他家医生总有啥法子来?”
阿五阿六之外还有一位,瞎眼睛相出个瞎办法。
“哎,去活求着他来?看着个娘娘腔角色。不如就去讨副泻药来,吃下去清个屎头肠胃呢。”
才是吃酒空骂人,转头又要求着人家来,朱七八面皮挂不下。
“哎,看个小居先生白面书生气,还是有些实本事的,我手上生的两处陈年癞疥疮,便是经年除不尽来,他便几味药和着碾出粉,我只拿着擦了一回,竟就连根去了的,说神还是蛮神的。”
吴大爷得人实好处,也要据实帮宣传。
“是么,那便将他喊过来,我便看他个娘娘,真本事有无的?”
本事是显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朱七八便是有心看,你个本事几两斤。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易安雅意所在的月满楼,成就个赌吃狂徒的笑话场,楼下一轰围众闪开让个里长出门请人去,又一轰围众闪开让个药店小居先生请进门。
“俗话说是好啊,这少吃多滋味,多吃么就要伤肚皮,且让我看看,这肚皮究竟吃上哪些货色来?”
酒楼之上自然酒盏狼籍,油碗腻盘子,骨头鱼刺积成堆,果然真正好吃来,后生白面笑眯眯,一边一肚看仔细:
“喔,你是吃着五块大饼,他是吃着五只团子,一个干面,一个米粉,都是吃着死来吃着实。”
“哎,你个小先生,究竟有无本事医来的?”
终究请着人来帮看病,朱七八减了几成不客气。
“药医不死病,病死无药医,这拼食吃说来不算病,倒是有撑死人的,所以不是病来也成病,不得医便是必死之病,医好了还就不是病。”
这小居先生却也会掉书袋,一转来死活绕话说,然后方结论:
“这吃大饼的朋友么,看着现胀煞,却是现好医。这吃团子的朋友么,现在看着还撑得住,一歇可大大难受喽。”
“那小先生,总有得医么?”
周围一下唬大来。
“有得医,没得医,总还要得医。”
小居先生双手一作揖,请过对门芳邻:
“何掌柜,你便拿个水碗,给这吃大饼朋友灌下几碗凉水去。”
“啊?这便不要肚皮还要撑破啊?”
几个人相对怀疑,不过你医生既然十分笃定,也便只有闲话暗说说。
“哎,就尽着他能喝尽喝,便是多灌几碗也无妨。”
便是医生指挥下,何掌柜捏住鼻头给人灌水,如此三大碗清水直下,阿五一个强咽不下,竟自反胃倒喉,猛就张嘴来大呕,一肠胃货色立马吐出大半来,酒臭肉醺夹杂气色,酒楼顿时茅坑半边。
“啊呀呀,阿五倒是呕出来了,那阿六也来拿水灌么。”
这小先生果真有手段,竟是出手见奇效,众人必得惊又喜。
“你将他也来灌水,不要直接害他的命么?这大饼毕竟是面粉做来松货,灌水来一鼓胀,自有它的宽松出,便是《内经》所说,这叫‘因其高而越之’。”
这做医也是一切循情照理,小居先生总非空口瞎来,转而又说道:
“这青泥团子却是糯米粉做得,下肚便是粘肠?胃,你再冷水强灌下,它也倒呕不得,鼓胀起来反真害了性命呢?”
“那小居先生,到底哪作法好?”
朱七八一来大佩服,说话总也大客气。
“还烦请何掌柜,你还照样取个所吃的青泥团子,拿块瓦片架去火上炙成炭灰,再就研成细粉,给他和水服下,这叫“炙灰存性”以物化物,家去养个两天,积食也就可排净了。”
小居先生俨然权威,一一指点下处理法,如瓦爿架火焦烧团子,研成粉末让着服食了,回头便是拱手告辞。
“啊,小居先生多亏你了,回头再请着吃酒啊。”
一伙人自是千恩万谢,朱七八尤其叫声响亮。
“嗯,吃酒总是要得,不过撑破肚皮可也冤的。”
小居先生哈哈一笑,便是飘然下楼过街去。
“啊,师傅啊,你才刚让吃大饼的喝水吐,便是内经里所说的‘因其高而越之’,马上便空了肚。吃团子的炙灰引,叫做‘炙灰存性’,却要费时清肠胃,这便没个再快些的法子么?”
小先生收个小徒弟十五六,一同随去了楼上看病,回来却也好问着呢。
“怎没法子,病有千样,医有万种,这团子下胃积成粉柱,唯有用皂荚汤来将它吊出。不过这皂荚汤刮肠峻吐之法,最易伤气虚脱,所以之前必得先灌以人参汤护其本元。”
小居先生话到此,便是嘻嘻一笑:
“这人参汤岂有白送人吃的?我这炙灰解法,便也让他多受罪两日,先前他家楼上那般酒醉,我家可是活该着他家尽可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来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