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连餐桌上放置的早餐都已发凉。
咖啡馆一如既往的宁静,火堆一如既往的喳巴喳巴的作响,日子一样的过,伴随着的还有永远的咖啡味。经过圣赫勒拿的火山爆发,余波持续了整整有三两天。“关闭”的字号挂在门前,但是如果有客人来,也还是不会忌讳的推门而入的。
这个地方来者不拒。
“雨迹,你要再不吃早餐……”身后那个慵懒的声音顿了顿:“我就要把那扇碍事的窗户个拆啰。”那个声音继续慵懒的说。
……幻儿,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把那扇碍事的门给拆啰……
耳熟的语气。
我感觉双手一抖,笔杆立即从我的指尖掉落下来,鲜红的颜料洒了一地,如同盛开的火玫瑰一样耀眼。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击中了我,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压迫和不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炸开了。
“呀,雨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用恶魔那种腔调吓唬吓唬你而已的。”见到我如此大的反应,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立刻换了音调,变回了蓝应有的急躁、顽皮。我看见他焦急的打量着我的神情,最后因为我轻轻的一扬嘴角而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手麻了。”我抬起手来,却发觉一阵难受得酸痛由手腕传来;是真的麻了。
“我还以为你被吓得出毛病了呢。”他撇了撇嘴,无趣到。
蓝就是蓝,会为雨迹一点小小出格的反应而不知所措。
随后他也捡了张椅子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愣愣的盯着我刚刚看过的风景,试图看出什么端倪来。“很漂亮。”他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接着伸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正是这个举动,让我的伪装完全都卸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浑身都开始发冷,心紧紧得揪了起来。我看到了——一轮银的耳环,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纹镶着,最特别的是一个狼头龙身的图案浮现在上面,而它有一双红的眼睛,如今依旧璀璨。
一百年前的伊斯里古堡,我曾看见同样的一个耳环戴在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有着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索尔·日焱,光明之子——神域中力量之最的伟大的太阳神。
这个摸耳朵的动作——同样也是他独有的。
我脑袋里清晰地记着这段回忆。
“日……哦不……蓝,你的耳朵……?”
我看见蓝再次伸手抚摸那个精致的耳环,他的双眼刹那间充满了温柔和怀念,好像流动着的滚滚泉涌。他笑了笑,然后缓缓的说:“前几天切菜的时候有根刺不小心就这么穿过了我的耳垂,好些天都没有愈合,没想到刚刚好做个耳洞。现在不都流行这个么?至于这个耳环,这是一位故人留给我的,不过他已经过世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蓝出现这种表情,他的下颚靠着他的手背,零星的额发散落下来,只看得到他隐约的轮廓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我敢打赌,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太阳神正被囚,我会把眼前的蓝完完全全当成是日焱——那将会是一场六星级的大恶梦。
他们两个人除了气质之外长得分毫不差,而且正令人感到害怕的是——蓝的气质逐渐向日焱的方向靠拢。或许有那么一天,蓝会变成像日焱那么专政、暴躁、冷血以及疯狂——或许他会变成下一个索尔·日焱。有些许历史上曾记载着太阳神索尔给人类带了如梦魇一般的日子,侵蚀他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过种种迹象都显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使蓝走上了那一天,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或许我也该留长了头发,就像那些明星一样赶潮流。”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蓝突然兴致勃勃地这么建议到。
“你的头发又要修剪了——”相反的,我却冷冷的打断了他,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现在我们是在圣赫勒拿。”我然后补充了一句。接着徐徐的走向餐桌开始享用冷却的早餐。
“但是我们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呀。”
话音刚落,我所有的举动都不约而同的僵在了原地,刀叉发出叮咛的声音。我感觉整只手开始不听使唤,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所有的心情仿佛都跌入了谷底。
他说要离开——离开这个好而安详的栖息地。
“蓝,”我像是想起什么的转过身去,看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留在这里不好么?”
“我……”他意料之内的犹豫了一下,一脸茫然,舌头也开始打结:“我从没想过……”
“新年一过我们就回华盛顿吧。”在他说出什么令我更伤心的话之前,我再一次无理的打断了他。“就这么决定了。”然后我再也没有回头去看他。
“你是说真的吗?”蓝的声音里显然多了一丝雀跃。
“嗯”我生硬的回答道。
干枯的蜂蜜蛋糕着实让人难以下咽,我一边猛喝水一边嗤笑着自己打算永远在这里扎根的想法。
蓝一个人起劲了好一会儿,兴奋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差点没有跳起来。直至我将剩下的早餐倒入垃圾桶,所有碗筷杯叉都洗刷干净了他才期期艾艾的凑过来问:“那么你的那些画怎么办?还有这间咖啡馆,这里有太多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了。”
“都卖了。”我含糊的说。“找到一个好的买家不难,我会一次的把这些东西给清理出去的。”
“包括走廊里的那幅巨大的山水画?那可是有人出到三十万你都不肯卖出去的,也卖了?雨迹你不是发烧了吧?”他显然被我的这个决定给吓到了,那幅画是出了名的我的金不换,上面详细地描述了记忆中我曾经生活过的精灵界,点点滴滴;那些随处可见的闪亮的银水晶,铺得满满的五颜六的鹅卵石路,四季常绿的草皮地,茂盛的珊瑚丛林以及那颗光溜溜、长着银灰叶子的大树。许多人来要过它,甚至提出了于事实不相符的高价——但是神知道这幅画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最珍贵的都在我的记忆里。”
“但是我总觉得我在那里见过那个地方呢,卖掉了,或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了。”蓝气馁的说。
“拍张照片就好了呀。”
“那不一样!我知道你比谁都重视那幅画的,我常常看见你对着它发呆,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你又迟迟不肯把它卖出去,事实证明它对你是相当重要的回忆。”
我顿了顿,抱着满怀的希望试探的又问道:“那么我房间里那幅秋千的画呢?”
“是这样的,”蓝疑惑的说到:“我常常重复着这同样的一个梦境:你坐在那个秋千上看书,而我在你身后的大树上睡觉。我依稀记得那棵树的树干光滑而温暖,好像人的皮肤一般柔软,树上的叶子是银白的,很厚很厚,就像手掌一样。后来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微笑着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就离开了。后来我梦到一个很奇怪的晚,我看见那棵树开始发光,它的叶子一片一片凋落、枯萎、涣散。”
有一瞬间我愣愣的看着蓝的嘴巴一张一合的。
是这样的——他的记忆的确是这样的!
我感觉久违的一种兴奋和希望的暖流慢慢涌了上来。有些东西可以唤醒他的记忆——那些沉睡了将近十五年的事迹。
我知道蓝所描述的是水族精灵界最古老的一颗神树,它既不僵硬也不冰凉,反而摸起来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那么的暖和。那是传说里创始者的水精灵温蒂妮死后变成的,她的肢体变成了树干,她的手掌和头发变成了树叶。一直驻足在水精灵国域的中心,茂盛生长,开着纯白的蕾。每逢到了七月份的时候,灿烂的温蒂尼神树却开始枯萎,它的叶子纷纷落下,变成鲜的红,遍地都是,最后演化成了红的宝石——传说中那是她流下的血泪。
七月份是她恋人的忌日。几万年前的这一天,她的恋人死于瘟疫。
温蒂尼的爱人是一个温和的人类,传说中他并不像温蒂尼所期待的勇猛以及强大,却正因为那个凡人的学识和儒雅才让温蒂尼深深的了他,就此难以自拔。然而上古时代并不给与这个世道安宁——因为精灵搬迁,无数对恋人被迫分离,而温蒂尼暴躁的脾气致使她不断的向上天抱怨,她从水中闹到了天上,天神最终下了一道旨意:让温蒂尼参与人类的战争,这样她就可以如愿以偿的见到她心爱的人。与此同时温蒂尼付出了一个天大的代价:她不能成为神,而是死后变成一棵树永远的孤独下去。
最终她的恋人还是非常早的离开了她,而温蒂尼承受着提前太久的孤独一直寂寞下去。
“好吧,既然是这样……”我说:“那就留着吧。”
听完这些,蓝终于松掉脸上紧绷着的肌肉,开心的拥抱了我一下。
一直到过了象征意义上的圣诞节,我烂好的心情总算完全平淡了下来,一个人在卧榻上静静的想了很多关于国在机关的好多过去,那些足以写满一个人一生的日记的事情都在如雷鸣般的2006年豁然闪过。然而现在的我压根就没有回国的打算,尽管蓝已经是多么的迫不及待,而孑然一身的我却丝毫没有挂念华盛顿的理由。于是我决定用任何手段留下来,而且这并不困难。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永远的呆在圣赫勒拿不离开——同时还要抓住蓝的手,没有理由再放开。
好了,尽管我的想法有点自私,但是对于人类的所作所为我都是有切肤之痛的。这个决定很明智,也是最保险的。
五个小时过后就是2012年的第一秒钟,蓝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收了起来,房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地板上、家具上都一尘不染,柜子里的各式各样的大肚子酒瓶都被装箱封在了酒窖里等待它们的下一个主人。咖啡馆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停业的状态。室外的风开始暖和起来,没有像上个冬天的新年那么猛烈,让人胆寒。
那天傍晚,蓝像是突然有了兴趣给我准备了一场惊喜。
我感觉我走入了一个空旷的草原,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有些鸟儿嘤嘤的叫着。蓝的双手轻轻的搭在我的眼眸上,一面反复的提醒我不许看。
“好了,现在你数十下,然后再睁眼。”蓝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地说,他的双手逐渐离开了我的脸庞,我数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草皮上渐渐走远。
五、六、七、八、九、十……
等我默数到了最后一秒,“咻!”的声音就纷纷接二连三的冲向了空,五彩缤纷的火绽放开来,在一片阴凉的幽蓝星空如同绸带那样飞舞起来,然后又好像流星那样陨落到地上消失不见。这时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一根点燃的闪光棒塞进了我的手里,示意我去点燃我脚边的一个大红箱子。我感觉手心暖暖的,正是光的温度。于是笑着把手中的焰火轻轻一吹,那个大红箱子就亮起了金。
“咻!咻!”连续好几声破茧而出的烟立刻涌了出来,我看见天空上形成了一个银白的巨大的物体,蠕动,最后变成了一条巨大而生动的小白龙,窜来窜去。
正对面的海面上倒映着这场璀璨的烟,扬起了轻碎的涟漪。
蓝轻轻的拉住了我的手,他的五被光火折射的一闪一闪的。“这是从中国进口的烟,果然是最棒的!”
我的心微微一动,说道:“即使小时候就生长在中国的大院子里,我也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烟呢。”
“你喜欢就好,”蓝说:“要喝酒么?”
我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了蓝递给我的一大杯盛满红液体的酒杯,轻呷了一口。
天知道我永远不该喝那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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