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彦深,别开玩笑了!我赢得了你的心吗?啊,亲爱的,我爱——”
他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这样说,圣婴。你决不能。你不会是这个意思。你会恨你自己说了这些话的,你也会恨我听了这些话的。”
她把头扭开。一股滚烫的热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是爱你的,我也永远不会恨你。我知道你也爱我,一定的,难道不是吗?彦深,你是不是——”
她停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他脸上这么难堪过。
“圣婴,”他阴郁地说道,“别开这种玩笑了。”
她震惊了。她拉住他的衣袖,却哑口无言。
“圣婴,”最后还是他开口说道,“别这样为难我。忘了我们刚才说过的这些话,好吗?
“不,”她低声说道,“我不能。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要跟我结婚吗?”
“我快要跟月芳结婚了。”他答道。
不知怎的,她心里完全一片空白,刚才还势如潮涌的那些思想,此刻已无影无踪了。她发现他正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他所说的那些话,就像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那些急切、温柔而饱含怜悯的话,那些像父亲对一个受伤的孩子说的话,都落在了闭塞的耳朵上。只有提到月芳这个名字时,才使她恢复了意识,于是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常常使她迷惑不解而又遥不可及的神情。
“我已经和她订婚了,而且今晚我们就要宣布婚事。我本来应当早点告诉你的,可是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知道了。我从没想到——”
“难道你不爱我吗?”生命的感觉以及理解力又开始涌回到她的体内。
“圣婴,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她默不作声,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圣婴,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无忧无虑,你还不懂得结婚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要结成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像我们这样性格不同的两个人,只有爱情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躯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得到这些,你是会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你,也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的整个思想和灵魂。这样你就会难过,然后就会恨我,会把我恨透了的!你会恨我所读的书和所听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那儿抢走了,即使只抢走那么一点点。所以——”
“你爱她吗?”
“她是像我的,是我血脉的一部分,而且我们互相了解。圣婴,你要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爱,否则结了婚也无法安安稳稳过下去。”
这话仿佛她之前听谁说过,甚至仿佛已经听过上百万年了,可是它仍然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你说过无法抗拒我的魅力的。”
“我本不该这么说的。”
这时她心里缓缓燃着的怒火越烧越旺,愤怒开始占据理智,要扫除其余的一切了。
“好吧,反正这样说是够无耻的。”
他听了后,脸色开始发白。
“我这样说是无耻,我本来就不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理解。你对生活倾注了全部热情,而这种热情却是我没有的。你能够痛快地去爱,痛快地去恨,而我却不能这样。你就像微风和流水,以及其他天然的东西那样单纯,而我——”
谢圣婴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此刻她身上已没有一点富有教养和文静优雅的品性了。
“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你就是害怕跟我结婚!你宁愿同那个愚蠢的马月芳过日子,她只会开口闭口'是的'、'是的',将来还会养出一群像她那样唯唯诺诺的小崽子来!”
“你不可以这样说她!”
“什么不可以,见鬼去吧!你算什么东西,要来教训我不可以这不可以那!你是个胆小鬼,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让我相信你准备娶我——”
“你要公道些,我何曾——”他用恳求的口气说道。
她可不要什么公道,尽管她知道他的话一点没错。他跟她从来没有跨越过友谊关系的界限。可是她想到这一点,怒火就更旺了,因为这有伤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心。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动心。他宁愿要马月芳这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循母亲的教导,连一丝喜欢的意思也从不向他透露,那该多好呢!那比面对这种难堪的场面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她双手紧握着拳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也俯视着她,脸上充满着无言的痛苦,就像一个人正在被迫面对惨痛的现实。
“我要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个最恶毒的字眼来辱骂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圣婴,别这样……”
他向她伸出手来,可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那“啪”的响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紧接着她的怒气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阵凄凉。
她那鲜红的手掌印清晰地留在他白皙而疲倦的脸上。他一句话也没说,没等她说出话来便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轻轻关上了。
她怒气一过,全身便感到酸软无力。他走了,可是他那张被抽打的面孔,将终生留在她的记忆中。
她听见他迟缓而低沉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渐渐消失,这才觉得她必须为这番鲁莽的举动承担全部的后果。她已永远失去了他,他也将因此怀恨在心,每次看见她都会记起她曾经像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辱骂他。
这越发刺痛了她,于是越发生气,生自己的气,生高彦深的气,生所有人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这是出于一种因爱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产生的怨愤。其实她的爱情中只混进了一点点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虚荣心混杂着对自己魅力的盲目迷信。现在她失败了,而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惧,惧怕自己沦为公众的笑柄。世人会如何嘲笑她?一想到这,她就浑身战栗起来。
她的手支撑在身旁一张桌子上,手指无意中触摸到了一个小巧的花瓶。房间里静极了,为了打破这沉寂,她几乎想大叫一声。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会发疯的。她拿起那个花瓶,狠狠地向对面墙壁掷去。花瓶掠过沙发的靠背,砸到大理石墙壁上,“哗啦”一声就撞得粉碎。
谢圣婴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极力装出镇定的模样走出藏书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沉重的门。
她一口气跑下楼去,跑到楼梯口时她感觉几乎快晕倒了。她停下来,扶住栏杆,那颗心由于愤怒、羞辱和紧张而怦怦直跳,好像要从胸口迸出来似的。她想深呼吸几下,可是腰身被勒得实在太紧了。万一她真的晕倒了,大家就会在这楼梯口发现她,那他们会怎么想呢?天啊,他们什么都想得出来。她趁没人注意,急忙从后门逃走了。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谢圣婴走在清冷的街头上,像一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碰见哪条路就向哪条路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在黑夜里,恶心、愤怒、痛苦,像一阵狂风似的把她卷起,她被卷向了一片郊区。也许人们听到她狂奔的脚步声,好似一匹仓皇奔逃的野兽。可是,她再也不为这些事操心了。对于她,什么都不值得计较了。
她一直逃,可是往哪儿逃呢?她不知道,始终不知道。就这样,她在黑夜里一边奔跑,一边呻吟。她跑了五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她始终不知道,直到她的脚绊在树根上,她整个身子扑倒在地上,额头碰在树干上。这时,她像一匹受伤的野兽蜷伏着。
在她周围,只有黑夜。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漆黑。地上没有风,没有虫鸣,寂然无声。唯一的细小声音是乱石间的一道流水,在一株枯瘦的松树脚下,点点滴滴地流淌着,谢圣婴的额头就是碰在这棵树上。而从劈开这块陡坡的山沟里,可以听到一条溪流的怒吼。溪水的呻吟和女子的呻吟混成一片,两者仿佛合成了大地永恒的悲歌。
谢圣婴躺倒在地,什么也没有想。抽搐的身体卸下了长期以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负担,精神沉默无言了。接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停止了呻吟,精神的痛苦重新浮出水面。谢圣婴意识到她被人抛弃的处境。她孤身一人,别人拒绝了她,她的思想始终无法越出这个范围。她没有力量把她那散乱的思想重新聚集起来,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身。她让自己躺在地上,就这样一直躺下去,要是大地肯接受她的话!
湍急的山溪用吼声在替她喊叫,替她思想。吼声浸没了她的创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