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议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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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到了尾声,一阵懒洋洋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谈笑声渐渐低沉。有些男人由于吃得过饱,已经泛起困来。仆人们则慢悠悠地收拾起餐桌上的残羹冷炙。

    在晚宴和舞会的这段间隙,人们都显得安静而平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仍保持着不甘寂寞的旺盛精力,正是这种精力使整场聚会充满了生机。无精打采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聚会,可是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浮躁因素,随时可能爆发,上升到残暴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女人,他们既是优雅的,又是放荡的。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即燃的烈性,其中已经驯服了的只是很少一部而已。

    过了一会,谈话已渐渐沉寂,这时从人群里传出慷慨激昂的腔调。一个中年男子正起劲地说道:“祈求跟日本人和平谈判吗?真该死!那些流氓已经在向我们开火了,还能指望和平吗?中国人应当用武力表明,国家不能再受人侮辱,任人摆布,并且不是靠对方的仁慈和施舍,而是凭着自己的斗志和实力来实现的!”

    顷刻之间,沉闷的气氛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迅速掠过周围。男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挥舞着双臂,拼命提高嗓门,同时一心想压倒别人的声音。

    “咱们当然要打!日本人就是窃贼,源源不断地窃取我们国家的财富。”

    “要是打起来,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报销!”

    “是啊,一个中国人能干掉20个日本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叫他们不要那么快就忘了。”

    “是啊!你看他们是怎么侮辱咱们的!他们要战争,咱们就奉陪到底。”

    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不会发生战争,他们只不过喜欢谈论,喜欢听自己谈论罢了。

    众人的嗓门在隆隆震响,谢圣婴能够听到的全是“战争、战争”的反复叫喊。这些字眼由于长期以来不断重复,她已觉得十分刺耳,不过现在她更恨这些声音了,因为它意味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议论好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单独和高彦深在一起了。

    男人们在热烈地谈论着战争,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平静,那就是高彦深。因为马月芳离开去了化妆间,他便独自坐着,眼看大家谈得越来越火热,也一言不发。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轻蔑的光芒,这种轻蔑就像是在听小孩子争吵似的。

    “彦深,你怎么不谈谈你的看法呢?”那群叫嚷的男人中有人问道。

    “先生们,”高彦深用一种慢悠悠的声调说道,“如果真要打仗,我就跟大家一起上战场。但是,我希望日本人能让我们获得和平,不至于发生战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是的,我们是被欺负了,受侮辱了,但是世界上的苦难大多是由战争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头脑发热,不要打起来的好。”

    人们听了嗤之以鼻。高彦深周围已爆发出强烈的抗议和愤慨了。

    “听我说,我很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们以为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驹,从姑娘们抛掷的鲜花中穿过,然后作为英雄凯旋而归吗?哦,不是这样的。先生们,那是挨饿,是肺炎,是因为睡在湿地里而出疹子。要不就是痢疾之类,这便是战争对待人类肠胃的办法。”

    高彦深不紧不慢地说着,平日里那几分朦胧欲睡的神色已经在庄严的表情中消失殆尽了。

    “先生们,你们有没有想过,在全中国没有一家大炮工厂?有没有想过,铸铁厂、木材厂、棉纺厂和制革厂是那么的少?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像样的战舰也没有?而日本人能够在一星期之内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切断我们的海上交通线。我们大多数人的毛病是,既没有到外面的世界去开开眼界,也没有从旅途中汲取足够的知识。当然,诸位先生都是惯于旅游的。不过,你们看到了些什么呢?你们只看见酒店、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便相信中国要什么有什么。实际上,我们有的只是愚昧和落后。日本人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的。”

    全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低语声,像刚刚被惊忧的蜂窝发出的那种嗡嗡声。

    谢圣婴虽然不太理解高彦深所说的话,可是她觉得他是有道理的,听起来就像是有某种意识引起她的共鸣。难道不是吗?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工厂,也不曾认识一个见过工厂的人。然而,尽管这是事实,可他到底不适宜于发表这种谈话,何况是在谁都高高兴兴的聚会上。

    高彦深站起身,像个舞蹈演员那样鞠了一躬,用客气而礼貌的态度说道:“先生们,我现在想到藏书室看会书,先失陪了。”然后他便昂首挺胸地离开了餐桌。

    高彦深离去后,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马钰辰挨近谢圣婴说道:“这家伙太狂妄了,你说是吗?”

    “嗯。”谢圣婴若有所思地看着高彦深离去的背影,脸上流露出一丝理解的神情。

    这时宾客们纷纷起身,谈笑风生地走进大厅开始跳舞。气氛又重新骚动起来了。

    谢圣婴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舞厅,走上了楼梯,贴着墙壁留心拐角的穿堂。等到确信穿堂里没有人经过时,她这才溜了过去。

    藏书室的门虚掩着,她悄悄来到门边,从门缝往里看去。正如她所希望的,高彦深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上了。现在机会来了,可是,万一被其他人撞见怎么办呢?好吧,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四壁高耸的房间里塞满了书籍,整个布局使谢圣婴倍感压抑。要是让她选择一个约会的地点,她是决不会选在这里的。书本多了只会给她造成一种压迫感,就像那些喜欢读很多书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只有高彦深除外。

    她极力镇定自己,让心跳渐趋缓和。她要把昨天晚上计划好对高彦深说的那些话从头温习一遍,可是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设想过可现在忘记了,还是她本来就只打算听高彦深说话呢?她记不清楚了,于是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恐惧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不再轰击她的耳朵,她也许还能想出要说的话来,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

    她惟一能想起来的是她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头颅到那修长的双腿;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令人迷惑不解;爱他的沉思,尽管他难以捉摸。啊,只要他这时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他一定是爱她的。

    或许先祈祷吧,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圣婴,你这是在躲避谁呀?”

    怎么回事?高彦深的声音突然冲破她耳朵的轰鸣,使她陷于狼狈不堪的境地。只见他站在书房,从虚掩的门缝里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微笑。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即使在阴暗中他也能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花瓣似的红晕,这让他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谢圣婴默默地走进书房,然后顺手把门关上。

    “怎么回事呀?”他低声问道,几乎是耳语。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事情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发生了。她脑海里有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所以也编不出一句话来。她只能浑身哆嗦地仰视着他的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他开玩笑地说道,“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直率的天性迫使她脱口说道:“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间,一阵沉默,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然后,她的颤栗逐渐消失,快乐和满足之情从她胸中涌起。她为什么不一早就这样做呢?这比母亲教给她的所有淑女技巧要简单多了!于是她的眼光径直探向他。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狼狈的神色。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这么古怪,一言不发。

    这时,高彦深脸上仿佛罩上了一个完美的面具,他用往常那种戏谑而亲切的口吻笑道:“难道你赢得了所有男人的心,还嫌不够吗?还想来个一网打尽?好吧,你赢了,这你知道,我也无法抗拒你的魅力。”

    情形有点不对,完全不对头!这不是她所设想的那个局面。各种想法在她头脑里疯狂打转、相互冲突,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念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只是认为她在跟他调情而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