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鹰堡一路到关外,多数时候总是或紧或缓地赶路,甚至途中惊险连连,她觉得非常疲惫,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昨晚热水沐后,总算躺在柔软的上,可她却仍然没能睡上一个踏实安稳的觉。
昨日的一切,像一个遥远的梦,几乎将沉睡中的她窒息。
正出着神,房门外却响起叩门声,丫环的声音传来:“姑娘,起了么?”
百草走下,穿上鞋子,走过去,开了门。候在门外的两个丫环一笑,端了洗漱热水、木梳、铜镜等物品进来。
百草正要转身,人影一晃,门边又出现一个人。锦城精神很好地倚靠在门边,看着她,下巴上的胡茬已刮净了,微微发青,凌乱的发,也随意束在了脑后,整个人看起来俊秀有神。
丫环已退出去了,百草坐在铜镜前梳头发,却看见锦城的身影慢慢出现在发亮的铜镜里。
他定定看着她,“为什么要来幽城?”
百草不语,慢慢梳理长发。
“怕他真的跪下?”
百草放下木梳,想了片刻,轻声道,“锦城,我想我还是回中原……我想……我想……”她鼓起勇气道,“我想我不能陪着你一直走,对不起。”
锦城却缓缓蹲下了,扭过她的身子,仰头看着她,双目灼灼,“什么是不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你若喜欢为人看病,我们便开一个药堂,你若喜欢安静,我们便去乡下。”他叹息,“连国二王子早就死在大漠中,其其格总怕我孤单,若可以不孤单,谁会想一直孤单?”
百草定定看着他,“我没有那么好……”
锦城皱皱鼻子,“你当然没有那么好,心软,多管闲事,不自量力,偏偏又不会保护自己……还有……”他想了想,“还爱哭鼻子,毛病真是多……”
百草闪闪眼睛,看着他,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是,她从小便爱哭,可是从小到大流的泪,也抵不过独孤无涧带给她的眼泪,几个月时间,她流的泪,却比这一辈子流的还多。
她正想说话,门外却传来金玄豫的声音,“百草。”
她抬头,看见金玄豫站在门外,冷冷看着蹲在她膝前的锦城。
锦城敛了脸上的温柔,站起身来,也是冷冷望着金玄豫,不惧不退。
百草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外,“百草见过王爷。”
金玄豫转眼看她,“可以随本王去为公主看病了吗?”
百草点点头,提裙走进院子里。
锦城迈步,正要跟上去,金玄豫却冷冷一笑,“即便追魂已死,连国二王子总还是在的。二王子记清楚了,你脚下踏的,是我金德王朝的土地。”
锦城听明白那话中的警示,邪笑道,“是啊,我在你金德王朝的土地上,救了三公主云那伽。既然王爷如此说,那我以后可要安分了。”
金玄豫淡淡笑,“那是,若在我朝犯事之人,到最后总是逃不过认罪伏诛,庶民也好,王子也好,国人也好,异族也好,都一样。”
百草抚抚额头,实在担心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刀戈相向。如今这奇怪的局面,都是因她而起,她只想快快为云那伽解了逍遥仙之毒,便远远离开吧。
于是看向金玄豫,“王爷,我们走吧。”她看一眼锦城,终于说了四个字,“我会回来。”
锦城笑了,点点头。
幽城督府的后院,是十分安静的,抬头可以看见边境的长空,一片无边无际的蓝。
百草和金玄豫并肩而行,默默不语。身后跟着两列森严卫兵,步履一致。
金玄豫忽然开口说话了,“他一直在找你。”
百草沉默。
金玄豫道,“找得快疯了。”
百草沉默。
“你离开那天,他被人陷害,被刑部收押,后来,又随本王出使努国,来到这里。”
百草还是沉默。
金玄豫叹口气,“百草,真是如此恨他么?”
百草忽然站定了,抬起头来看着金玄豫,“恨?我为何要恨他?爹爹和师兄害死他爹娘,我用我孩子的命赔给他,我们之间若有恨,也算互相偿还!”她缓缓摇头,“我们只是从不相识。”
金玄豫忧伤地看着她,缓缓道,“……那……也是他的孩子……”
百草笑了,眼角却泪光闪闪,“王爷错了,他从未当过那是他的孩子,那不过是他复仇的工具。只有我蠢得出奇,一心一意等着孩子出世,叫他一声爹爹。”
金玄豫别过脸,不再说话。
百草垂下头,淡淡道,“王爷,我们走吧。早日为公主解毒,我也早日离开。”
后院厢房。
云那伽看见百草走进来,便冲着她一笑,“百草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百草微微颔首。
她终于看清云那伽的面容,一个明丽如秋阳般的子,应是与金玄豫天造地设的匹配。可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张藏在记忆深处的脸。那个目如秋水清秀安静的子,蒲玉蒲玉,若她们母子安好,应是快生小孩了吧,可是她现在身在何处?
这么想着,她苦涩一笑,蒲玉比她聪明许多,或许早就预见会有今天,才抽身离开。不像她,死心塌地守着心碎满地的那一天。
云那伽身上的毒已渐渐发威,她靠在上,嘴唇隐隐发紫。
百草收敛心思,凝眉坐到边,专心为她把脉。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看着云那伽,“公主,可能会有些疼,你可得忍住。”
纱帐落下。五个大炉围在边,熏起气味浓烈的药材。
云那伽缓缓脱下身上衣服,端坐上。
一把长长的银针一字排开。百草轻轻拈起一支银针,缓缓刺入云那伽头顶穴位,“逍遥仙随血脉而动,全身行进。公主,过一会儿你会觉得非常热,气血乱窜,我会刺破你的十个手指尖,要是你觉得疼,便哭出来,越多眼泪越好。”
云那伽不明白,却还是点点头。
金玄豫在外面坐立不安,但那袭纱帐后,只飘出越来越多的药烟,屋子里渐渐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炉。
他觉得有些焦躁不安,干脆起身出了门,却不想,一出门便看见独孤无涧静静站在院子中,一身黑铁盔甲,神冷漠。
金玄豫叹口气,“你还是来了。”独孤无涧昨晚回城后,就一头扎进军营中,不踏足幽城督府半步。
这局面错得太厉害。金玄豫想,自己大概也是爱莫能助。
独孤无涧看他一眼,问,“她用银针放毒?”
金玄豫点点头,“怎么了?”
独孤无涧转眼望向别处,“我娘也会解毒。从前,我见过我娘用银针为别人放毒。每次放毒后,我娘都会筋疲力尽,每次都是我爹为她输送真气恢复体力。”
金玄豫明白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院子里冷风吹过,两个男人相对无语。屋子里,却是火炉一般炙人。
云那伽脸通红,拼命咬着牙。她的神智一直很清楚,听得明白百草说的每一句话。
百草也是满面通红,汗水下雨一般顺着脖子流。她已热得头昏脑涨,气喘吁吁,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着了红肚兜和长裙,不断变幻着穴位扎针,还一面不间断地和云那伽说话。
“公主,听着我说话,别睡过去了,想想你最开心的事……”
此时,云那伽十个手指已肿胀起来,变得乌紫。
百草知道,放毒的时机到了。她举起一枚最粗的银针,慢慢扎向云那伽的食指。
云那伽痛哼一声,终于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那眼泪竟然也是紫的,十分诡异。
“……我恨死他……恨死他……我疼……”云那伽呜呜地哭,浑身都发抖,像个孩子一样看着百草,“……我想父王……我想父王……”
百草不知道她恨着谁,只好哄她,“疼一会儿就不疼了……公主很勇敢,公主是百草所见过的最勇敢的姑娘……”
很快,十个手指被扎破的地方,都开始流出乌紫的血来。
云那伽疼得两手发抖,却是咬牙忍着,闭上了眼。
百草虚弱地笑了,“公主真勇敢。”她身子一软,缓缓坐到了地上去,头靠在边,轻轻喘着气。
又过了一柱。
云那伽感觉到身上不再针扎一样疼,于是睁开了眼,却震惊地看见百草昏倒在地上。
“来人啊——”
两个丫环慌忙冲进内室,顿时吓了一跳,纱帐后的公主全身插满银针,而百草姑娘却昏倒在前。
“王爷,回禀王爷……”一个丫环飞跑出去,“那个……那个扎针的姑娘晕倒了……”
金玄豫一惊。
独孤无涧已先他一步,冲进屋子里。
百草软软昏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只着了肚兜长裙,整个人仿佛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赶紧拾了旁边的外衣,裹起她,紧紧抱在怀里,垂下头,用脸贴上她的脸,苦涩道,“傻瓜,傻瓜……”
抱着百草走出去,却望见赫颜西雀冷冷站在院子中,冷冷看着他。
独孤无涧不说话,抱着百草从她身边匆匆走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