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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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黄昏。

  虽然好几日不曾落雪,但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干冷了。

  锦城似乎不喜欢喧闹,总是带着百草和小桐绕道乡野,三人扮成一对普通夫带着家僮赶路的模样,虽走走停停,却也并不惹人注目。

  这正是锦城要的效果。他心里窃笑,巴不得谁都以为他和百草是一对平凡夫。他这心思,被十四岁的谢小桐揣摩得清楚,为了讨好他,谢小桐在人前喊百草“主母”的时候,于是喊得特别响亮。

  每当此时,他便能看见锦城绿眸里隐隐的笑意。

  百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无奈地沉默。她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不少,但人却乏力而沉默,极少言笑。锦城对她的好,毫不遮掩,她只是沉默,进退不是,心很碎,她已经耗尽爱的力气。

  好在锦城从来适可而止,眸了然而不语。他想她需要点时间忘记前尘。

  谢小桐却是个机灵极了的孩子,看明白讨好百草便是讨好锦城,甚至比直接讨好锦城更有效,他琢磨着怎么拜锦城为师,于是对百草便越发好了,人前喊“主母”,人后叫“”,声声甜脆。

  此时,在空旷冷凉的乡间大路上,谢小桐就正悠悠地赶着马车,大声唱着村谣,“一匹大马蹄儿飞,驮着阿哥去战场,阿送到村东口,眼儿汪汪……”

  马车里忽然传出“噗”的一声嗤笑,“屁大的小孩,还唱情歌……”

  锦城懒洋洋的声音一出,小桐就乖乖闭上了嘴。百草原本正倚在窗边看风景,这时转过头来,盯着懒懒睡在车厢里的锦城,“我看小桐唱得很好。”

  小桐一听,顿时高兴了,“人要听什么歌?小桐唱给你听。”

  百草撩开车帘,正好看见小桐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这少年浓眉大眼,一双乌黑的眼珠溜溜转,笑的时候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唉,懂事又倔强的孩子,那葬了亲人后,执拗地跟来,一路上跑腿办事,利索得根本不用锦城操心,白日里仿佛没事人一样说说笑笑,可里却经常从梦中哭醒,或许是思念亲人罢。因此,百草心里是疼爱怜惜这个少年的。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什么歌都好,小桐唱得很好听。”

  于是小桐又快乐地大声唱起来。

  百草放下车帘,便感觉到背后热热的气息。她知道是谁,有些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没有转过头去。

  锦城沙哑低谙的声音却传来,“我也会唱歌。”

  百草扭头望向车窗外,“一定没有小桐唱得好。”

  锦城嗤嗤贼笑,“我唱情歌的时候,那小破孩还吃奶呢。”他顿了顿,盯着百草纤巧的耳垂,那耳垂此时正微微泛红。他轻轻吞了吞口水,笑道,“我一唱情歌,那些小姑娘哗的就扑过来了。若到时你要扑过来,可得手脚快些。”

  百草又好气又好笑。她记得她初次见他时,这男人又冷又狠又无情,却不知他原来如此无赖又善变。于是低头推开那靠过来的男人,小声啐道,“和小孩比,不知羞。”

  锦城顺势懒懒地倒下,手臂交叠,枕在脑后,大剌剌道,“小桐,你家主母谋杀少爷呢。”

  百草无奈又无语。小桐在外面嘁嘁笑,像只吃粮食的小老鼠。锦城终于叫他的名字了,他知道,这个师父,他是拜定了。

  降临时,小桐看见前面中高高挑起一串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神仙客栈。

  他吁了一声,勒住马匹,“公子,前面好像有个客栈。”

  锦城漫不经心道,“可是神仙客栈?”

  小桐道,“是。”

  锦城道,“今晚我们住那里吧。”他说着,撩开车帘,眯眯绿眸,望着前面,“明日再行半日,走过中原西北边最后一个驿站,便是凤凰镇了。”

  百草感到好奇,也探出头来看,“最后一个驿站?”她转头看着锦城,“是要出边关了么?”

  锦城眼睛闪闪,唇边衔着一抹淡笑,不可捉摸,“舍不得离开中原?”

  百草一怔,退回车厢里,淡淡道,“中原外面是什么?”

  “草原,黄沙,大山,秃鹫,野狼。有时白日很热,偏偏晚上又冷得要命。人们不会住中原那么丽的房子,他们住帐篷,赶着牛羊和马群,像云朵一样到处游荡。他们也不会吃中原那么细致的菜肴,他们吃烤羊肉,喝马奶酒,早上起就做喷喷的酥油茶和奶酪。商队在沙漠里走,骆驼走得很慢,远远就听见驼铃声,太阳很毒,晒蔫了蝎子和芨芨草。”说到这里,锦城掀开了车帘子,深深望着她,“那样的苦日子,仙还去么?”

  百草想了想,轻轻一笑,“酥油茶好喝吗?我从小到大还没坐过骆驼。”

  锦城也轻笑了,“小桐,我们去客栈,吃牛肉,喝烧酒。”

  这是边陲一个孤零零的小客栈。大多是过往商旅,又或是江湖侠客,风尘仆仆地下榻一晚,喝酒吃肉,胡吹乱侃,第二日一早便各奔东西。

  客栈很简单,而且粗糙。大厅是吃饭的地方,楼上便是睡觉的房间,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梯上楼去时,总让人怀疑这楼梯一不小心就会垮塌。推开房间的木窗,可以看见栓在院子里的马匹,迎面吹来的风里,已感觉得到黄沙刺人。

  可这破地方,偏偏还叫神仙客栈。

  百草等人走进去时,大厅里人不少,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各种装束,正高谈阔论狂吃海喝,好不快活。或许,这便是客栈名为神仙客栈的原因罢。

  三人一走进去,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只是一瞬间,男人们便又各自为阵,吃喝笑谈。

  百草拉了拉风氅的帽子,垂下头,尽量遮住自己的脸。一大群男人里,出现一个人,总是打眼的。锦城也低着头,却是一把揽了她在怀中。他是男人,可惜却是个绿眼睛的男人,走到哪里都比较打眼。

  却想不到,这边陲客栈,竟然还有人,浪滴滴的声音,“哟,几位客倌,是打尖呢,还是要住店?”

  客栈老板娘竟然是人。还是一个狐媚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四五的模样,穿了淡青绣彩凤的夹袄和暗红撒的长裙,黑发用一支翡翠簪子绾起,一双直勾勾的眼,望了小桐又望百草,最后落在锦城身上,不动了。

  百草很少走动江湖,感到惊奇。锦城却觉得稀松平常,江湖上的怪人多了,不过客栈什么时候换老板了,以前可是一个驼背老头开店。

  小桐很老成的样子,摸出一锭碎银,望桌上一拍,很江湖地道,“住店。两个房间,要安静一点的,我家主母身体弱,晚上睡觉可惊不得。”

  狐媚老板娘顿时笑了,收了银子,娇滴滴地伸出手来,竟拍了拍小桐的脸,“连家僮都长得俊呢,告诉,今年几岁了?”

  小桐顿时脸红成猴子屁股,往后弹了一步,骇然道,“你……你……”他在村里可没见过这样放荡的子。

  百草忍不住,抿唇轻笑了,往锦城怀里缩了缩。

  狐媚老板娘看她一眼,又剜了一眼发窘的小桐,“你家公子可好福气,娶个的小娇娘。”她说着,眼波流传,望向垂头不语的锦城,“公子几位这是要出关么?去西域?”

  锦城终于说话了,头也不抬的,冷冰冰道,“到底有没有房间?”

  狐媚老板娘笑眯眯道,“有,有。公子这边请。”

  西北面最靠边的两间房,一张,一张桌子,倒也干净。

  狐媚老板娘倚在门边笑,“公子还要些什么?”

  锦城站在窗前,望了望外面四周环境,背对着她道,“二斤牛肉,十个馒头,一壶烧酒,两个小菜,再沏上一壶热茶,送上来。我们在房中吃。”

  狐媚老板娘笑望着小桐,“小哥,先付银子吧,你家公子点菜了。”

  小桐赶紧尖着手,扔了一个碎银给她,又退后一步,“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狐媚老板娘这次也不扰他,笑着转身就走。

  忽然被锦城喊住,“等等,驼二爷呢?”

  狐媚老板娘头也不回,一走一扭腰,“什么驼二爷?一年前就埋黄沙里了,现在只有我凤姑。”

  凤姑?锦城皱皱眉。客栈易主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刚才他上楼时,总觉着背后有目光粘着似的。

  转头一看,大厅里却是热闹依旧,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有个紫红脸膛的大胡子正发酒疯,跳上桌子唱快板。角落里倒有四五个镖师装扮的中原男子在吃饭,很安静,也不喝酒,或许是怕喝酒误事吧。

  百草默默看着他,似乎看出他的忧虑,道,“要不我们吃了饭,便继续赶路罢,在马车上也很暖和。”

  锦城摇摇头,搂了她,“黄昏时我看过天,有厚云,半多是有暴风雪,再说你需要休息。”

  百草轻轻推开他,有些不好意思。小桐还在房中呢。

  锦城却道,“小桐,今晚你可惊醒点,别脱衣睡,这客栈总觉得古怪。”然后他看向百草,“今晚我和你一个房。”

  百草微惊,正要说话,却被锦城不耐烦地挡了回去,“累死了,我能做出什么来。谁让你笨,一点武功都不会。”

  百草咬着嘴唇。这时,瘸腿酒保却送了饭菜上来。

  小桐打赏了酒保一串铜板,那酒保便欢天喜地去了。

  照例是先用银针试毒,见银针呈亮,小桐才放心地坐下来,问锦城,“可以吃饭了么?”他还是孩子,饿得特快。

  锦城点点头。百草却瞟他一眼,“谁会害我们啊?”

  锦城心里叹口气,走江湖的人,谁没有几个仇人,何况他曾经杀人为生。再说,最近两日来,他已感到有些不妙,总觉得似乎有尾巴跟着,或许是他紧张罢。如今他担心的已不是独孤无涧的人,哪怕独孤无涧出动天涯追缉令,百草若死了心,找到又如何。他担心的是,他哥哥的人。

  王位之争,他哥哥是志在必得。但三皇叔是个棘手人物,手握重兵,哥哥想要母族人手中的那支军队归顺麾下,可军队统帅却只认他。可惜,他偏偏极其厌恶回到那个勾心斗角的王宫。

  百草不知道他的心事,细细地嚼牛肉,轻声道,“有很多,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锦城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他喝了一口酒,要笑不笑地望着百草,“毒圣的儿敢吃,我为何不敢吃?”他凑过来,“对了,你身体好了,帮我配些伤药毒药什么的吧。”

  百草看他,“做什么?”

  锦城贼笑,“迷晕你啊。”

  百草脸一红,无可奈何,想了想,点头道,“对,我可以防身用。”

  锦城叹气,“终于聪明了一回。”

  吃完饭,三人很快分头睡下了。

  锦城隔着墙壁喊了喊小桐,想不到小桐竟然听得到。也是,这破客栈隔音效果会有多好。

  他翻个身,拽了离他远远的百草到怀中。百草挣扎,在他热热的怀里哀求一般低声道,“……锦城……锦城……”

  锦城哑了声音低声道,“别动,再动就起火了。”

  百草一怔,果然发觉他气息急起来,身体也越来越热。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于是不敢再乱动。

  锦城咬牙笑,“罢了罢了,我一个四肢健全身心良好的大好男儿,搞不好要被你废了。”说着,放开手,推了她到里面去,隔自己远远的。

  百草叹气辗转,茫然地睁大眼。怎么跟他说好,怎么跟他说好,她又有什么好,破败的心已承不起他炽热的情,无处安放。

  深。

  迷迷糊糊间,睡得极不安稳的百草,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

  “混账,几个男人还看不住一个人……”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躲过……”

  声音渐渐低下去。大风吹得木窗哗哗响,想必真是起风雪了。

  百草动了动,锦城却在黑暗中按住她,低声道,“别动,不关我们的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