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逼着自己麻木,不再想起半点前尘旧事。醒来,见屋里空空,于是伸手取了旁边的驼毛裘衣,裹在身上,慢慢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果然看见锦城坐在院中那棵枝叶凋零的老树下,望着远处茫茫雪野,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她咬咬嘴唇,他是生气了么?于是准备走过去。
谁知,刚刚迈出一只脚,那冷冷的声音就传来,“外面冷。回去!”
干脆利落的五个字,吓了百草一跳。她垂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自己裘衣下摆,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我……饿了……”
话音刚落,那男人竟一语不发地从树下跃起,大步走过来,厚厚的熊皮靴子,踩在积雪上,喀嚓喀嚓地响,宣告着主人不可遏止的怒气一般。
百草微微倒退了一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干脆转身就往屋子里走。她没有饿,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打破尴尬而已。
但锦城从后面捉住她一只手臂,一把将她扯进了自己怀中,气咻咻道,“饿了饿了,你便只是饿了时才想起我有用么?”
百草原本一惊,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一听他孩子气的话,便软软地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叹口气,“对不起。”
锦城不说话,沉默地拥着她,终于想,他是喜欢她的,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是洛州城那二十二天的狩猎目标时,或许是洛州郊外她亲手为他盛一碗热米饭时,或许是古墓中二人依偎取暖时,又或许是牢狱中她兑现救他的诺言时。
抱着她,让他感觉岁月静好。以前有太多颠沛不安的流浪日子,太多冷暖不均的人情世故,太多刀光剑影的喋血腥味,有亲人离开他,有亲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害他,有亲人为了他牺牲了自己一生。他早已失望,早已麻木。
他不去想她的以前,他只想以后,只想以后。
于是迟疑地道,“你,想起他了?”
怀中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却很平静,“什么他?”她轻轻叹口气,“没有他。我饿了。”
锦城一听,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垂下头,看见她微微闭目的样子,忍不住想吻一吻她苍白的唇。总有一天,他要让她恢复到以前那朵一般的模样。
热热的气息逼近,百草下意识地睁开眼,竟恍然看见一张仿佛记忆深处的脸,眉目如刻,有冷冷的薄唇,有坚毅的下巴,吻她的时候总是霸道又绵长。
她顿时尖叫一声,用尽力气推开了锦城,后退一步,呼呼地喘着气。
锦城一惊,迷惑地望着她。她今天是怎么了?
百草愣愣地看着他,揪着自己的衣襟,颤颤地转过身去,“对不起……对不起……”
阖上眼,一滴隐隐的泪挂在眼角。为什么会这样?她想忘,她想一滴不剩的全部忘记。
锦城却只能看见她无助的背影,心里叹口气,或许是他太急了,“起风了,进屋去吧。”
“锦城。”她忽然道。
“嗯。”
“沙家庄的人都是怎么过年的?”
“他们吃馄饨。”
“你想吃么?”
“我叫人买去。”
“不用。”百草却转过身来了,望着他,神平和,“我做给你吃。”
锦城一怔,绿眸中顿时闪过一抹惊喜,“真的?”
午时正。
独孤无涧想不到金玄豫会在此时光鲜无比地出现在大牢中。
宫中不是正当盛宴么?
狱卒诚惶诚恐地为金玄豫打开了牢门。
金玄豫笑眯眯地走进来,望了望地上狼藉一地的饭菜,便啧啧道,“怎么?惹你那人生气了?”
独孤无涧冷着脸,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出去?”
金玄豫坐到石桌另一边,神定气闲,“明日大堂之上演了戏,便出去。”
独孤无涧冷哼。
金玄豫头疼地揉揉额角,“是是是,委屈你了,大堡主。长孙老儿盯着紧,想要不落口实,本王也是不得已啊。”
这死鱼脸还要留着入朝堂呢,总不能让他背负弑之名吧。
独孤无涧冷道,“王爷,我不管你如何安排。明日午时若不能出去,那便恕草民无礼,拆了这大牢。”
金玄豫很不赞许,缓缓摇头,“无涧,这不像你说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追着你很好玩吗?”
没等独孤无涧说话,他又叹口气,“你要去找她?”
说着,心中竟一苦。他不知道,分别的这两个多月,天鹰堡竟那番惊变,这死鱼脸果然心魔太重,恨终究积压得太深,连爱也冲不化,以恨为刃,却是三败俱伤,谁都痛不生,可怜那灰飞烟灭的孩子。
独孤无涧别开脸,嘴角抽搐了一下。
金玄豫轻叹,“无涧,你糊涂。”
独孤无涧转过脸来,黑眸灼灼,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翻遍天下,我也要找到她。我不会强迫她跟我走,我不会再干涉她,但我要亲眼看着她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她的尸体。”
金玄豫道,“你放心,本王已派了百名朝廷密探到各地寻找百草,本王也希望她平安,加上天鹰堡的探子……”
独孤无涧却打断他的话,“我怕万一有人,以她为筹码……”
金玄豫凤目一闪,“你说,那个追魂的神秘兄长?”
独孤无涧心烦意乱地站起来,“王爷也寻了那上古秘密八年之久,应该能想象那种志在必得之心。”
他转过身来,“我已派初一前去圣门查探。若非圣门所为,那便可能……”他看着金玄豫,不再言语。
金玄豫紧紧皱着眉,追魂,追魂,他忽然道,“那就从追魂着手!”
独孤无涧一愣,心中忽然一亮,对啊,他怎么忘了追魂,他曾经在洛州城劫走过百草一次,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他,还是他那神秘兄长,宁可错杀,不可妄纵。
于是,目中杀气顿时凛冽,“看样子,这次是要真正动用天涯追缉令了!”
他说完,看着金玄豫,“王爷,我要尽快出天牢!”
谁知,金玄豫的面竟有些忸怩似的,干咳一声,“咳咳,那个……嗯……无涧……”
“王爷有何事?”
“嗯……嗯……你很久没痛痛快快打过架了吧?”
独孤无涧一愣,“什么意思?”
金玄豫干咳着站起身来,“嗯……嗯……明日呢,皇上有心安排你去,你去……挫挫某些蠢人的锐气。”
独孤无涧后退一步,微微眯了黑眸,透出危险的气息来,“王爷又要如何算计草民?”
这奸诈的王公子啊,三年前就步步为营,狠狠算计了他一场。他要特别注意了。
金玄豫一看他戒备的眼神,顿时哭笑不得,干脆一屁股又坐了下去,长叹口气,“唉,也罢,也罢,就让本王惨死在异乡好了。”
受不了,独孤无涧头疼,“王爷有何吩咐,无妨直言。”
金玄豫凤目一亮,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非常直接,非常明白,两件事,一是要他明日校兵场大练兵中,大挫上候,皇上便借机以揽才之名,赐封将位;二便是让他名正言顺地护送金玄豫出使努国。
独孤无涧听完,马上冷冷拒绝,“承蒙王爷抬爱,草民愚钝,有些蛮力而已,却不懂遣兵之道。”
金玄豫却笑得像只老,“哦?你那一千‘铁甲雄鹰’,好像是你一手选拔一手训练的呀,可依本王看,堪比御林军呢。”
独孤无涧咬牙,这老,什么都知道。他真是悔当初,交友不慎!
只好恨恨道,“想要杀王爷,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罢,王爷不杀别人便是万幸了,还需要人护驾么?”
金玄豫叹口气,“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是上候带兵随本王而去,只怕本王此行更是坎坷。即便回朝,只怕那长孙青云又得去一分兵权了。”
说完,又接着叹了口气,“唉,但愿格尔萨不会一见面就撕了本王,但愿边境百姓,不会遭受战乱之苦啊。”
“唉——”金玄豫叹第三口气时,独孤无涧再也受不了了,挫败地坐下,“王爷,我有两个心愿。一,帮我找她;二,我要送赫颜西雀回西域。”
金玄豫点点头,凤目含笑,暂且抛去了那重重心事。
幕降临时,沙家庄这个偏僻小山庄,却不似往日的宁静,反而是鞭炮声声,人声狗吠,远远传来,也为北边这个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百草坐在桌前,认真地包着馄饨。
包馄饨好,有事做才不会让她想起以前,不会让她疼。
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师兄,心口又是一疼。每年年,她都会和师兄一起做好吃的,但南方的风俗和这边不一样,他们吃米圆,吃肉圆,吃鱼圆,象征团团圆圆。
以后却再也不会了。师兄照顾她,给了她生命,师兄也伤害她,杀了那小生命。到了今天,或许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选择。
锦城在百草的指点下,认真又笨拙地擀着馄饨皮。百草身体还弱,不能用力,于是他做得很是卖力,偶尔看一眼认真包馄饨的百草,心里又是新鲜又是温暖。
原来平常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啊,比他杀人杀到心烦快乐多了。
“皮厚了。”百草一边包着,一边随意道。
锦城赶紧道,“哦哦哦。”伸手一抹额头,却不知沾了一脸面粉。
百草放下手中的馄饨,抬起头来,一看他的样子,脸上虽然还是淡淡神情,眼中却有了一丝微微笑意。
这个男人是杀手也。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握着弯月刀的手,苍白,修长,骨节有力,青筋可见,挥刀便是一条人命。脸也淡白,还覆了一层寒冰似的。
可现在,他握刀的手,握擀面棍。他冷冷的脸,却沾满了狼狈的面粉。只有那双绿眸还是妖异,闪闪地。
“你的眼睛怎么是绿的?”她忍不住道,却没注意他手一抖。
她也嫌弃他长了一双妖眸?他不像哥哥,遗传了父亲的黑眸,他遗传的是母亲的绿眸,却不想,国人竟说他是妖孽。
百草却自顾自说下去了,“真特别。”说完,也不在意,垂下头去,继续包馄饨。
却不知,那绿眸男子默默看了她许久,眼中甚至有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感激。
热气腾腾,飘满屋。
锦城看着面前那碗鲜的馄饨,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会有这样好安稳的生活?
百草抬头看着他,“你不喜欢吃?”
他摇头,夹了一个到她碗中。
百草摇摇头,又夹回他碗中,“我吃不下这么多。”
他也不说话,夹起一个送进嘴里,一咬,满口生。终于忍不住笑了,“小时候,母亲告诉我,每过一次年,小孩子便能许一个愿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许过心愿了。”
百草专心地吃着,并不搭话。
他却说下去了,“我今年想,想年年有此朝。”
百草一怔,轻轻道,“你不是小孩子了。”
锦城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鸡犬不宁,似乎有人和孩子的嚎啕大哭声。
他眉心一皱,面顿冷,但还是不动声,吃着馄饨。
很快,百草也隐隐听到这声音,疑惑地抬起头来,“村子里怎么了?”
锦城手心里忽然出了一层冷汗。
不要,千万不要是寻得他们踪迹的人。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你好好吃,我出去看看。”
百草乖乖地点头,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
她垂下头,夹起一个馄饨,碗中鲜汤清亮,隐隐映现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容颜。她顿时呆住了。
却不知,数百里外的京城大牢中,也有一个人在发呆,桌上的馄饨已凉透,却不曾动半筷。
独孤无涧忽然想吃一样东西,腊八粥。
那粥真暖,可惜,此生想必是再不会有了。
蔓延的疼痛在一室寂静中,吞噬了他的食。58xs8.com